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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宙:不断扩展触角,呈现医生在未知探索里无尽的勇气 | 媒稿复盘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3-02-13

2022年6月25日,公众号“看客inSight”的推送《女式内衣流水线上,打工男孩的无欲青春》引发网友关注。有人感叹“少有人将目光投向流水线上的工人”,也有人说“这篇文章反驳了读书无用论”,有人在文章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而更多人透过作者的镜头和文字,看到小镇内衣厂的青年们真实的生存状况。这篇文章首发于2017年,标题是《汕头内衣厂里的打工男孩》作者陈劲大学学习新闻专业,毕业后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报道摄影师。他将镜头和文字对准小镇青年的生活与情感,作品普遍关注当下中国年轻人的生存和流动状况。医患冲突近年来受到持续关注,一方面是患者对医生的不信任,辗转反侧、高价求名医;另一方面是医生对事故责任的退让和躲避,一场事故足以抵消几十年的辛劳。在这样冲突显现的档口,《打开一个被折叠的人》像是一股清流。故事中,走投无路的病人李华遇上了勇于挑战的医生陶惠人,前者的身体被“打开”,后者在挑战中自我成长。

我们邀请作者杨宙进行采编复盘,分享写作背后的故事。


图为杨宙

杨宙先后就职于人物、谷雨实验室,做人物与深度特稿,长期关注社会、文化与医学领域。

李华的病史,折射出贫穷、无奈以及面对命运的平静。幽幽的口琴声贯穿全文,作者杨宙通过解构和建构呈现了人物的疼痛、尊严与人生。
患者李华视角-线索图
从陶惠人看到照片开始,这场“打开战役”正式打响。「3-on折叠人」是对这种病情的特殊代号,而陶设计的手术蓝图是先截开大腿的髋关节,再截断胸椎和腰椎。从术前会诊到一场场接力赛,杨宙把“打开”过程全景呈现。
不论是麻醉处理的艰难,还是打断双腿的不易,都在给陶惠人的手术做铺垫。手术作为一条叙事线路,精彩地展现了医学的艰难和奇迹。而更让人惊叹的是医生成长的叙事。陶惠人的成长、求学经历,和其在脊柱外科领域的卓越,是医者资历的证明,但是这样卓越的强人,在面对特殊病例时也会害怕。这种怕包含着对挑战的犹豫,也暗藏着突破与野心。
双时间线的交织,手术的冷血残酷搭配医者从犹豫到果敢的行动历程。如果说现代医学的突破,“打开”了李华的脊骨和人生,那么对高难度手术的挑战,则让陶惠人“打开”了自己。
杨宙提到,成稿删去了很多信息,包括大背景下许多医院论资排辈的尴尬、科室专业水平的不足、新医院培养学生的困难……但作为医者陶惠人拒绝原地踏步,勇于接受挑战,也敢于接受失败。在作者笔下,医生的形象被丰富饱满地呈现。
主治医生陶惠人视角-线索图

以下内容整理自杨宙的口述。

选题来自编辑部在微博看到的一则短视频,视频能看到李华手术前后的不同状态。这是我第一次做医院类型的稿子,一开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做过很多看起来笨拙的事情,比如在医院里翻看脊柱学的书,看手术相关的纪录片以及医院的手术记录。

这些事对我来说是有帮助的。比如虽然在纪录片中没有获得很直接的东西,但我知道了无影灯等专业名词;手术记录虽然很难看懂,也不知道难处在哪,但我可以查到手术室、手术开始时间等细节。
我还去研究过麻醉的过程、困难和效果,为此翻完了知乎上有关麻醉医师的所有讨论。
我很想理解医生,特别是外科医生,他们眼中的世界,所以专门去找了一些医生的书,比如《医生的抉择》。一些医生本身就有文学功底,他们能准确而毫无保留地写他们自己心中的想法。
还记得我和陶惠人主任聊完后发现他跟我想象中的医生不太一样,问到为什么做这么难的手术,我以为回答是救死扶伤、为患者着想,但他会把有难度的手术理解为一种科研上的进步或者挑战。
我感到诧异,编辑赵涵漠在认知上对我帮助很大,她认为这是一种现实的情况,在医学上医生需要一些竞争、挑战去刺激他们做更难的事情

我看了许多这类书并且跟医生聊了之后,才明白外科医生的难度在哪或者说我佩服的地方在哪。类比写稿子,我不知道怎么写的时候,面对的是一堆文字。但是对医生来说,他们每天挑战的都是实在的生命,一定要克服心中的恐惧,一定要去面对失败。从一个医学生开始不断积累经验,才能做到这么难的手术。

这个选题找人并不困难,我先联系了医院的宣传科,本以为过程会很麻烦,但深圳大学总医院宣传科态度比较开放。第一天他们就带我进了科室,基本上想联系哪一位医生或者和谁聊都可以。
主要问题在于医生的时间都很紧,他们每一天都要去看病,在病房或者手术室里待着,晚上才有时间。我就在医院一直待到晚上,每天晚上跟他们聊。
整篇稿子大概有18个采访对象,最主要的是主刀和病人。我理想的采访顺序是先把主线采出来,再去核实或补充一些细节。但主刀医生太忙,实际上我先采访的并不是他,是外围采访对象。他们在稿子中不是主要人物,甚至没有出现,但给我提供了很多背景素材与认知,比如一些医生、护士和我说:他(李华)是妈妈和姐姐推着过来的,脸都贴着腿;还有他躺在床上,护士都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
这些闲聊时琐碎的东西,我听了感觉有意思,写作中就自然地用上。还有一些年轻的医生,刚刚硕士、博士毕业,在做住院医师,每天晚上会有两个人轮班,我就轮流和他们聊。
主任陶惠人很忙,和他的采访集中在他办公室里,面对面聊。他非常有耐心,会认真地给我做解答。有一天晚上我和他聊了两三个小时,问他这场手术最关键的是什么、手术里面害怕什么?他仔细去回想并和我讲解发生的状况,比如他在截颈椎的时候会听到“啪”一声。他回忆的这些东西以及对自己职业经验的梳理,让我很惊喜。
采访逻辑主要分成两大部分,一个是把手术如何进行的描述清楚。我需要知道怎么把这个事情拆分开,知道整个过程哪里是重点,哪里是高潮,哪里是戏剧性的冲突,需要着重去刻画。

另一个是我要去理解这个手术的定位和意义。我想知道这个手术和其他医院的医生做的事情不同在哪里,其实这个手术拆开来看截颈椎、腰椎、胸椎,在脊柱领域都不是高难度的手术,但把它们连在一块儿之后,对于医生的技术、医院各科室的协调配合都有着极大的挑战。了解越多,我也更加意识到,开始决定做手术这件事情本身,首先就是一个关键的难点。这里关乎着医生的能力和勇气,医学的进程也是由一个个敢于做出挑战的医生推进的。

作为一种极端的「折叠人」状态,李华的强直性脊柱炎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代号,「3-on折叠人」。「on」好理解,英文里简单的介词,「在……之上」,或者换个说法,贴着。「3」意味着有三处贴着的部位——下颌贴着胸骨,胸骨贴着耻骨(接近大腿根部位置),面部也几乎贴近大腿,此时用象形的比喻,他看起来会像一个书写体的「9」。

——《打开一个被折叠的人》

3-on折叠人这部分,我花了一段时间去研究怎么写明白。
在此之前,一些宣传稿或者已有的稿件,经常说李华像一个折刀,但是我觉得“折刀”很难直接地告诉读者手术的难度到底在哪。手术要截的其实是三个地方,不是像一个折刀一样折下来的。我像做题一样去想这个问题,看看怎么拆解这个身体或者医生是怎么做抉择的。
我在脑中不断地去想一些形象化的比喻,就想到了“9”,而且还强调是一个“书写体的9”,因为印刷版的9是有个弯的,但是书写体的九是一个直线,我会细到这样的地步去想。
手术前,蜷缩的李华,图片来源《人物》
包括文章里面有大写字母C跟I的一些比喻,也是在思考时想出来的表达方式。文章里面有一些话会看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说好听一点就是加作者的voice。这些都是我自己在想的过程中,想要把它尽可能告诉读者,到底是什么样的画面

这篇稿子的在场感集中在我的解释部分,因为解释时是“我”在说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但说到在场的话,我全程都在场,并不一定“我”字出现才说明我在。

我会把自己感知到的一些东西形象地转换出来。
李华的形态很难去做麻醉,所有医生都跟我说麻醉医生这一步是非常难的,我就会想知道麻醉医生到底有多难。和麻醉医生聊的时候她坐在工位上,她说纤维支气管的前面有一个摄像头,拍了插进去的场景。于是她一边播放视频,一边跟我讲这个地方是气管或者声门。
没有她的讲解我根本看不懂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眼前看到的视频,就是一团声带里面的肉,突然间整个画面一片光亮。麻醉医生告诉我,这就是把麻醉管道给插进去了,成功了!她说得非常激动,我看得也非常激动。
我就问她,管子插进去之后你做了些什么?你告诉别人了吗?她说那一刻不敢告诉别人,因为是在做一件困难的事情,怕这个地方有差错,只是小声地告诉助手“你试着送一下管子”。这种类型的特稿,追问时脑中要有一个画面,想象自己要不断地去看清这个画面。
我喜欢问一些特别的细节,比如手术后的状态,包括麻醉后患者醒来要做什么动作。一些年轻的医生告诉我全麻之后会让患者勾勾脚、握握拳,证明麻醉已经醒了。这样的过程让我感受到了那个画面,就想把它写出来。理解这些东西,并把它形象地写出来,这就是我写作的过程。
文章中有一处写到了手术成功之后的缝合。当时李华手术已经结束了。我是看了另一场大型的骨科手术才了解到一些信息。那场手术大概有三四个小时,我一直待到手术结束,看着手术进行过程,看着他们怎么把背打开,看着患者背切开后里面的骨头跟肉,看着最后他们是怎么把它缝上去的。

我对那些画面印象深刻,发现主刀不负责缝合,他做完手术就走,剩下的就交给一助、二助做收尾。我记住了这个画面,再去反问李华那场手术相应的细节,写到那里就自然地想起了这些,并把它写下来,有点类似于“文学性瞬间”

一开始没想到用时间顺序写稿,我和编辑赵涵漠商量是不是把最冲突的一些节点、情节放到前面,但发现这样写不下去。那时我最大的动力就是要在DDL前,把这个稿子写出来。

还有个插曲是,当时我在深圳,我朋友在香港读书,我从深圳去香港找她,每次她下课回来,我就让她看稿子。她完全不知道这个故事,我想让她能看懂,因为我觉得看懂了已经很了不起了,所以我尽可能以一种简单、能读懂的方式去写。
就这样,我会去想,要怎么告诉她这个事。逐渐就有了第一段,从这个人(李华)出现了,慢慢写到他怎么到了医院,后面的手术怎么进行,自然而然变成了一个时间顺序。通常来说,我们会避免这种顺序的写法,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就是一个最自然的讲述方式。
现在再回过头来看,事件类的稿子是相对简单的一种稿件。你只要把事情弄明白,说清楚一些关键的节点、终点跟起点在哪里,写起来其实很顺畅。我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写作中,你知道小标写什么,在哪个地方开始,到哪个地方结尾,这个过程,就有点像飞翔。但是这种感受很少,有时写稿会出现,不是特别常见。
我写得最流畅的是第一小标,写到李华要开始做手术了,这个时候他情况十分危急,再不治就不行了,包括他越来越蜷缩那个部分,逻辑都非常顺畅。每次写到这种题材或者是这种过程,在写作上是特别愉悦的。
一稿中患者李华的信息一直都放在前面,他出现时把他大概都介绍完了。但我发稿前给非媒体行业的朋友看过,他读完后感觉手术过程冷冰冰的,很残忍。根据他的意见,我进行了调整。一直想着医生怎么给李华动刀子,怎么去切他的骨头,这些画面确实会血腥,所以我就想把节奏和画面处理得更加柔和。
李华跟我说他吹口琴的时候觉得很优雅,这个事情我印象深刻,而且通过这个能感觉到这个人平和的、平静的感受,因此我就把口琴穿插在麻醉部分。
所有手术过后,吹起口琴的李华,图片来源《人物》
有人问过我为什么稿子里面出现两个“啪”“啪”,这里我想突出医生的恐惧。他所恐惧的事情又出现了,在这个领域他是最顶尖的,走到了巅峰,只有他知道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那个声音。于是我想再把那种恐惧与孤独的感觉写出来,把这个地方慢下来,慢下来的方式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出现,在你脑子里面换行
做稿子的过程我很开心,一方面是给我增加了许多新的认知,对医学、医生这个职业的认知,这个不是每个稿子都能带来的;另一方面我也认识很多人,跟他们现在都还有一些联系,这种采访关系其实也是少见的。
发稿前我一直觉得别人看不完。编辑也跟我说过,这个稿子本身题材就艰涩,我们把它完成就很不错了,所以我们当时没有特别抱期待。后来有同行看完后跟我说了一些感想,我第一感觉是,你居然看完了。慢慢就发现“阅读量”包括“在看数”在涨,有点出乎意料,但挺开心的。读者好像也是通过这个稿子更加理解医生是怎么想的,包括医生跟患者之间互相合作的勇气、互相理解的过程。

-END-

作者 | 陈湫林 潘桢甄
编辑 | 杜锐峰
值班编辑 | 王冠杰
统筹总监 | 许   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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