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乐昊:记者与作家的“左右互搏” | 记者节×变与不变
本次我们采访《南方人物周刊》总主笔蒯乐昊,听她讲述从业二十载中变与不变的故事。
2003年,非典刚刚结束,蒯乐昊从南京大学硕士毕业,加入南方报业。报社老前辈告诉她:你没赶上广州媒体最好的时代。后来《南方人物周刊》创始人徐列对新人说:小蒯起码赶上了黄金时代的“尾巴”。
2004年至今,现任总主笔的蒯乐昊陪伴着《南方人物周刊》从初生走到成年。在这里,个人的职业生涯与杂志的发展历程相融,她和一众主创们怀揣人文情怀,重新打量每个生命,希望“为历史留下一份底稿”。
2020年,蒯乐昊的首部中短篇小说集《时间的仆人》出版,她将记者生涯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重构,赋予它们新的骨肉和灵魂。
“左手小说,右手非虚构。”蒯乐昊在记者和作家两种身份里不断切换,她期待,有一天能“左右互搏”。
读书时蒯乐昊就认为广州是滋养新闻理想的热土,毕业后她通过校招来到《南方都市报》(后文简称《南都》)。
那一年,新闻报道推动了收容制度的废止;非典经过一批市场化媒体的报道,引起了民众的关注和重视……媒体承担起重要的社会角色。蒯乐昊回忆起那几年跑政府条线时 “明显感受到官员对于《南都》又爱又恨的心情”,他们希冀依托其社会影响力,达到又快又好的传播效果,但又忌惮于随之而来的舆论风险。
在黄金时代,传媒成为改进社会的重要力量,推动了社会制度、社会观念、舆论监督等方方面面的变化。在这些有影响力的报道里,蒯乐昊看到了传媒人对社会切实的改变。“所谓黄金时代不光是外界的认可和肯定,更是记者有事可做、可以大有所为的一种环境。”
2004年《南方人物周刊》(后文简称《南人》)创刊,蒯乐昊开启了一段延续至今的牵连。报社文化氛围浓厚,给记者很大的空间和自由度,她在工作中逐渐形成一套完善的价值观,培养了学习习惯和兴趣爱好,并享受做一个“没有太多边界的浅层研究者”,她一度觉得十八年的工作很像高校生活的延续。
入行至今,蒯乐昊亲历了行业的起落,见证了大批媒体人离职,她也会反问自己为何留下?在众多答案中,她最确定的是:“虽然现在(媒体行业)有一些改变,但这份工作吸引我的地方,在本质上没有完全消失。”
在经历多年的一线实践后,蒯乐昊对记者的审视归于理性和平静:“介入社会事实、推动改变当然是记者最大的价值,但一个记者不可能一生中所有稿子都推动社会变革。当不能改变什么的时候,记者的见证、记录、思考和输出都是有价值的。”
“要学会克服挫败感,把日常的事情也当成一种责任。”或许大部分记者终生都无法成为名记者,但他们的报道同样不可缺席。
蒯乐昊认为,《南人》是一本带着人文主义气质的杂志。
“新闻是未来的历史”“为历史留一份底稿”“重新打量每一个生命”,这些口号从《南人》的生命中经过,充满了温度和社会担当。于蒯乐昊而言,工作的意义来自与《南人》价值观的契合。她尤其喜欢曾经围绕小人物做的栏目,除了备受关注的“大人物”,普通人的故事同样有魅力。
现在,每一期《南方人物周刊》的刊名上都有一排小字:“时代的肖像”,这源于创刊15周年的纪念特刊,编辑部选取了10个不同领域的标杆性人物进行专访,经由他们完成对时代的回顾。蒯乐昊解释说,描摹一个时代是很难的,但将时代中每一个人的肖像叠在一起,就能得到一个最大公约数,这就是时代的风貌。
(图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微信公众号)
走近人物,忠实记录,叠加肖像,在杂志成长的路上,蒯乐昊采写了数百位人物。回顾职业生涯中印象深刻的事,她说起一次险些造成事故的失误。
当时,蒯乐昊采访了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稿件完成后,由于文件命名不当,她将粗略整理过的录音文字错认为终稿,发给了编辑和葛老师。副主编杨子收到稿子时非常惊讶,但还是从头到尾重新改了一遍。直到两天后葛老师在邮件中回复:“怎么稿子一逗到底,没有句号?”蒯乐昊才发现完全发错了文件,虽然稿件经过编辑修订,已经达到了刊发的标准,但自己重新设计的文章结构却无法得到体现,她将其称为“职业生涯的污点”,此后严格规范了自己的工作习惯。
相比于很多勤于整理资料的记者,采访完成后蒯乐昊一直选择最“懒惰”的留存方式:长久地保留采访录音,不做过多的整理。“现在回想起曾经采访的那些人,他们很打动我的片段和瞬间一直在脑海里。这是一种天然的记得,不需要给他编20个条目,放在重要的地方。”
在蒯乐昊的采访生涯里,采访对象给予的内容,有时会超出记者探寻的素材范围。在彼此打开的状态下,采访进行到某个瞬间,对方突然决定无条件地信任。她说:“有好多人的秘密都要被我带进坟墓。”
做了近二十年的人物报道,蒯乐昊曾与成千上万人打交道,她认为获取信任的第一要义是“读懂人”,在谈话中体察人内心的涌动和情绪的流转,感知人性的幽微——“如果你都没有读懂,又怎么能把他传递给读者?” 蒯乐昊认为对一个人的认知和判断,是人物报道的难点,而且没有万能的方法,只能通过不断地与人接触,增加社会阅历,练就看人断事的本事。
在明星记者的光环下,“成名的想象”“名记的殊荣”成为被讨论的话题。稿件背后的媒体人,逐渐被揭开面具,推到台前,接受更多的审视。蒯乐昊说:“记者现在越来越难当一个神秘人。但记者不用把自己想得特别重要,谦卑和参与是两个不矛盾的事情。记者要甘当隐形人,甘当幕后角色,也不怕走到台前。如果是调查记者或社会新闻记者,相对平凡更方便隐身去工作。人物记者没有隐身则是好事。为什么许知远可以做到那么多人愿意坐下来听他问那些不靠谱的问题,因为他是许知远,如果是nobody,约访都难。不过记者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倒永远是这样的。”
“我很喜欢在豆瓣上看别人骂我,看到骂得特别有道理的,还会发给编辑看,恨不得把一些骂我的人引为知己。”
在《时间的仆人》出版之前,蒯乐昊的身份早已不局限在新闻业。“资深媒体人”的标签后面,紧跟着文学翻译家、游记作者、艺术评论家等等。而《时间的仆人》是她向虚构世界迈出的第一步,意犹未尽的故事,罗列着生活的苦痛与心酸。欺骗、隐瞒、怀疑、卑微、残缺……普通人生活里的波折凝缩在小说中。
虚构与非虚构是两个平行的宇宙,“编”与“不编”是蒯乐昊进入不同宇宙的开关。“《南人》也产出文化类的稿件,我们把它当成带有文学色彩的作品去打磨。但要保证所有的来源和信源是真实的,是通过采访获取的,有录音作证,有一系列符合新闻职业规范的操作。”新闻生产自有一套完备的流程,真实就是生命,与此同时设置阅读亮点、安排节奏起伏,适当使用文学技巧,增加稿件的可读性。
在小说的虚构世界里,比起“起因经过结果”的完整叙事,她更追求由铺陈转向戛然而止。未完待续的结构巧思,挥之不去的故事想象……蒯乐昊痴迷于非典型的文本构造。“经典结构是一种让所有人都舒服的结构,就像流行音乐,最后要有副歌,副歌反复吟唱三遍,然后草草结束。但我想做一个反结构,不是所有的小说都要有‘副歌’,突然没了,没人知道他们何去何从,也是一种余味。”她享受着小说世界文无定法的自由。
游走于两个平行宇宙,总会带有一些痕迹。写新闻稿件时,有意识地使用客观公正的语调——这是记者的职业素养,但在蒯乐昊看来也是写作的枷锁。“就语言本身来说,要根据需求灵活调整,我写了这么多年,有手感,这不难。但是媒体的公共属性会带来某种媒体腔,这放在小说里并不奏效,非常招人烦,我在尽量避免媒体腔,这个不容易。”
这位“讲故事的高手”通行于两个时空,书写他人的真实故事与自己的想象世界,左右互搏,怡然自得。
Q:“南人”杂志的采访对象是如何确定的?
A:在选题会上大家一起商量,基本上是一个比较正常的媒体工作流程,主要讨论社会热点现象,或者有争议的人、对社会产生比较大影响的人。媒体有时候像一个议事堂,大家坐下来商量,最近看了什么、最近关注到什么重要的书和电影,或者社会现象等等。
Q:您会在采访之前给采访对象定位吗?
A:虽然听起来好像有点不正确,但是确实如果你对TA已经有一个定位,会便于接下来的采访,不能漫无目的地(采访),肯定是带着某种预设去。我觉得不要否认这个东西,不要把TA当成一张白纸,然后毫无偏见,世界上没有毫无偏见的东西。你为什么采访TA?肯定有一个“已然”在那里,尊重这个“已然”,这是你原初的一个坐标系,你带着这个坐标系再去校正,这样才有效和快速。当然不要认为原来带的“已然”是“必然”,“已然”是需要见面后去修正的,甚至可能会被推翻,要做好准备。
Q:很多采访对象是身经百战的,尤其是名人,接受过很多采访,怎么能让自己的稿件有一些信息增量?怎样调动受访者的专注力和回答问题的兴趣?
A:有限的经验里面,我也没有把握说我在每一场采访里面都能实现这一点。
在采访前你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去找一些没有人走过的路。大人物的采访时间是非常有限的,这个时候就要避开所有在资料里面能找到的问题,尽量让你的问题本身就是增量。你还可以小小地刺激他一下,用各种方式去激活他,比如你的态度、你的思考。
做外围采访也是有帮助的,一个人是复读机,不可能他身边所有人都是复读机。你找到他身边的人:同事、朋友、下属、亲人,这也会给你带来一些信息增量。在采访对象本身突破不了的时候,你可以在采访的场景上下功夫,尽量深入他的生活工作。比如跟一天企业家紧密的行程、进入科学家的实验室、看画家作画的过程,环境会给你带来增量,你能观察到一些他自己不会告诉你的东西,这个时候你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可以得到一个更大的发挥。
作为写作者,你还有最后一搏的机会,就是通过你的文本为故事增色。同样一个事件其实有很多不同的写法,如果你的文本够精彩,你依然有机会扳回一分。永远不要忘记写作本身的魔力,写作本身可以把采访给救回来。
Q:老师您提到在采访中外围人物是有帮助的,那外围人物应如何选择?
A:就近性肯定是第一性。不管怎么说,身边的人肯定是第一性,但是有时候某种距离也会带来有趣的东西。
比如说我采访艺术家比较多,采访他身边的助手当然是有效的,但是有时候采访一个大洋彼岸的评论人也挺有效。跟他距离近的人肯定和他有某种利益关联,或者他身边的人肯定也很爱他们,很维护他们。所以还是一事一议,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Q:您怎么定义自己的写作风格?
A:我比较相信逻辑,虽然我重视语言、重视文笔,但我不是迷恋文笔的人。我觉得写报道最重要的是思考逻辑和看待事情的方式,然后用你自己的方式,把事情本身的面貌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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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关键词:【新闻有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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