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地得”主理人张丰:时评要刺痛读者,冒犯流行丨对话自媒体人
艰辛、犹豫、幸福、感动…..究竟哪些是自媒体创立过程最贴切的形容词?
这次,深度营对话自媒体人系列将对话那些深耕于教育、人文、财经、科技、娱乐、体育、泛文化等不同领域的自媒体人,倾听他们讲述关于自媒体的那些事。我们尝试理解,他们所经历的、所见证的,以及所期望的。
本文对话“城市的地得”主理人张丰,聊一聊“城市的地得”的诞生和发展,以及他在其中获得的启发和思考。
“深入城市内部,触碰一代人的灵魂”是“城市的地得”公众号的简介。“城市的地得”是张丰创办的时评公众号,发表过《在录音中听到上海共识》、《唐山事件到底可怕在什么地方》、《农村老人正在“裸奔”》等文章。
张丰出生在河南周口的一个村庄。他先天弱视,早早戴上眼镜,被同学排挤,因此开始从书籍中寻找慰藉。他是村里最爱读书的小孩,当地图书资源匮乏,他便偷看当老师的父亲从学生那没收来的课外书,把从书中看来的故事绘声绘色讲给同学听。
1997年,张丰考上青岛的一所大学,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一年,他的家乡还没有来电,大学校园却处处可以看到明亮的电灯。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晦涩的书籍,说着别人陌生的理论,抨击一切,愤世嫉俗,希冀于在城市中找到自己的坐标。
2005年研究生毕业后,他来到成都,进入《成都商报》。在国内新闻部担任编辑期间,张丰每天阅读至少50起新闻事件,按重要性排序,选出五六条新闻。
这让他对新闻事件走向有了很好的判断能力。2014年开始,他为腾讯的《大家》、《新京报》、《澎湃新闻》等媒体进行专栏评论写作,创立“中产生活观察”公众号。在写作更多专栏文章后,他发现相比于编辑审核,他更喜欢个人创作,进行有张力的表达。2016年,他离开《成都商报》国内新闻部,创办“城市的地得”公众号,聚焦城市话题进行公共写作。
在他看来,评论是一种冒犯的艺术,迎合大众情绪是可耻的,“只有刺痛读者,读者才有新的思考”。同时,他的时评也在现实层面上推动过社会问题的解决,“如果我的号被永久封禁了,我觉得也无所谓,因为它产生了价值”。
在专栏作家和自媒体人的身份外,他还是一名成都市民,评论过当地的公共议题,以致推动公共事件的解决。但他直言自己写得还不够,希望写作更多跟本地相关的内容。今年3月,他创立了“成都客”,着眼于成都本地的公共写作。他希望公众号的声音区别于其他本地生活方式的赞扬,“至少做出一些独立判断”。
Q:在自己的公众号写时评和给媒体写有什么差异?
A:在媒体上投稿是由编辑发起选题。我投稿给媒体的评论,不管编辑改不改,我觉得百分百不会被删,我也没有过被删的经历。但我自己的公众号,文章百分之五十可能被删除,所以在写作尺度上不一样。
有时,我会在文章中以第一人称写我个人的经历,我觉得这样可以拉近和读者的距离,也可以增加人们的转发。但如果投稿给其他媒体,编辑就会把这部分内容删掉,或者改成“笔者”,并且在文章最后标注:“仅代表作者本人立场,不代表媒体机构的立场。”媒体作为作为所谓的第三者,有客观的立场,它们不希望传达个人的声音。但我觉得这是一个保守的习惯。
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写文章时,针对同一个事件,和机构媒体相比,即便观点差不多,文章也会有更多个人体验。我给其他媒体写的评论,没有转发到我自己的公众号上。即便是针对同一件事的评论,我也会重新写一遍,这样才能体现出我自己的判断、体验和个人特性。
Q:这不会让时评过于主观,不够客观中立吗?
A:时评,是一个中国特有的概念,在《纽约时报》上只能看到“专栏”。专栏作家弗里德曼的文章,他会写一两千个单词,里面也有自己的经历,因为它的核心是面向读者的,文章要好看才能争取到读者。
我们的时评实际上是由报纸评论演变过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光明日报》和《中国青年报》开始有评论,它们是很严肃的中央媒体机构。我觉得从起源上来看,时评不是追求客观性,而是追求严肃性,所以是没有个人经历的。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到2000年前后,媒体比较繁荣,这时它的字数逐渐固定在一千字左右。时评的格式几乎都差不多,第一段写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段写针对这件事的主流观点,第三段是笔者的看法。这样的时评追求客观、中立和理性,但也是僵化的。
对我来说,我曾在媒体做编辑,我是有新闻素养的,我不会采纳一个假的新闻事实,但也不会用机构媒体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是在自媒体公众号上写作,不需要把自己看成“正确的”。
如果把自己定位为“中心”的主流媒体,如果我偏颇了,那是危险的,是犯错。但如果把自己定位为一个边缘,本身就可能是偏颇的,偶尔是有价值的,如果有错,可以再纠正回来。
Q:你曾提到过“评论是冒犯的艺术”,您冒犯的是什么?为了什么而冒犯?
A:我想冒犯的是“流行观念”或者说是“群体情绪”。流行观念是那种看起来是正确的观点,群体情绪是让群体狂热的东西。比如“不管怎么说,父母都是对的”“家乡再差,我也要爱自己的家乡”类似的观点太多了,我认为它们是陈旧的和固化的。我要提出新的看法去刺痛读者,读者有一种被刺痛感,他才有新思考的可能。
冒犯是为了捍卫一种个人在不影响到他人的情况下,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还有就是把人当成普通人来看待,即便一个官员出现了很负面的事情,也要能够尝试去理解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或者有的观点是“为底层辩护”,但在具体的事件中,这种观点就一定对么?
Q:你觉得冒犯对时评的意义是什么?
A:对我自身来说是有意义的。最大的好处是对自己有要求,我要不断反思自己会不会沦落到某种“流行”中,会不会成为群体情绪和流行观念的一部分,当我发现了某个问题,如何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一些新的想法。
Q:如果有人被你冒犯到,给你发一些攻击性的评论,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A:不会影响。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哈哈大笑,我写东西就可能会刺痛到读者,读者过来骂我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们果然被刺痛了。我基本上不会回复骂我的人。
Q:什么样的会回复?
A:如果有看到认真写的评论我会回复,关于贵州公务员相亲的那篇文章(《他的自信,他的自卑,他的歇斯底里》)。
我看到有人评论说,我在舆论审判和浪费公共资源。这种认真的问题,值得我认真地回复。我回复他任何讨论都不会浪费公共资源。
这里的公共资源是指言论空间,人们讨论得越多,公共空间才会越大,而不是浪费。有的明星在回复绯闻的时候,说浪费公共资源,他们想表达的是人们应该去关注更严肃的事情,但我认为有人对明星感兴趣,有人对电视剧感兴趣,有人对健身感兴趣,这都是正常的。难道要所有人都去转发《人民日报》,那岂不是完全没有舆论空间了?所以不管人们讨论什么,都不会构成公共资源的浪费。
Q:读者的批评意见,会对你的写作产生影响吗?
A:基本上不会。我不会受他们影响,也不会受别人时评的影响,我从来不引用别人的观点。这样做可以避免洗稿和抄袭他人的嫌疑,也可以突出自身的语言风格和特色。当然,如果考虑到文章的严谨性,我会写出几个来自其他人具有代表性的看法。
Q:你在写稿的时候会先想象大众的心理和情绪么?
A:我不是想象,而是去观察具体的事情的情绪是什么。对情绪的观察和冒犯性写作是相关的。在写作之前,相当于有一个湖面,你要判断投入一个石子进去,会引起湖面什么样的反应。
首先,事情发生后,我会先对其有一个判断,比如“胡鑫宇事件”,我想告诉大家阴谋论为什么会成立,为什么大家都相信一个人走丢后,他的器官就丢了。实际上就是去告诉或者刺痛读者,告诉他们偏见是如何形成的。(《胡鑫宇的双重不幸:互联网时代失踪第一案是如何形成的》)
我认为可以去判断群体情绪,但不要去迎合群体情绪,迎合和利用群体情绪是可耻的行为。比如在抢话筒的事件中,大家都很反感那位老师,觉得他很功利、不爱国,有的写作者会写文章去骂那位老师。如果这样写的话,我认为写作者在利用大家仇恨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写这方面的内容会获得很大的流量。但我认为这种写作是没有价值的,有价值的写作是描述大众情绪,揭示情绪产生的原因,对流行的公共情绪提出质疑,提出的问题能够刺痛到人们,才是有价值的。
Q:疫情期间,你为什么持续关注和疫情相关的公共事件?
A:疫情开始的时候,我注意到人们之间缺少连接,人会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当时媒体只关注具体的防疫政策和各地的病例,发明了很多与疫情相关的词汇,但它们没有关注到人的具体状态。
在疫情这种极端情境中,你会看到很多触动人心的生命状态,我记得上海有一个女人在电话亭里生活。这样的事情很触动我,我认为这代表了个人悲惨的一种可能性,是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当时大家的精神状态都有很大问题,我会想怎么通过呈现个体的体验和故事,来反观自己的生活,并思考在疫情中如何过一种积极的生活。
Q:但疫情之后,大家好像没有像在疫情中那样集中关注公共议题,公众情绪也在消散。这种情况,会影响到你的写作吗?
A:不会,因为我不是机构媒体,也没有商业投资。作为个人公众号,没有发稿要求和流量考核来约束我。对于公众情绪,无法去判断它什么时候会有,如果我看到能够刺激到我的议题,我再写就好。
我觉得一个理想的写作状态,不是要引起大量的阅读和转发,而是一定程度的阅读。我对自己写文章是有一个要求的,假如我公众号文章的阅读量能够达到1万,我认为是挺理想的。稿件没有刷屏意味着,风险也降低了。如果你发现一个文章阅读量几十万,那可能也意味着很多人正在举报你。刷屏也可能意味着你写的东西迎合了一部分人的情绪。
Q:在目前的舆论环境下,你觉得持续写评论对现实有什么影响?
A:从我个人来说,我的时评是发挥了作用的,比如推动了成都把疫情防控中的小区的消防通道打开。我发了文章后,当天晚上成都市里面开会,就专门讨论了这个问题。不是说完全是我的功劳,而是因为我写文章让它成为一个很受关注的问题。三只猫的事情写了之后(《救了三只猫》),成都再也没有发生过因为防疫杀宠物的事情。
第一个层面,我写的文章如果从某个小的方面,推动了所在城市里一个具体事情的解决,我会觉得值了,如果我的号被永久封禁了,也无所谓,因为它也产生了价值。
第二个层面,我希望能够讨论一些观念领域的东西。在观念上能够向更多的人来解释,我们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以及人们该如何看待它。比如年轻一代人想要躺平,是他们出问题了还是社会出问题了?我会解释这个事情。比如前段时间评论了女孩毕业5年存款5000的事情(《“成为废物”就是一种抗议》),当时还不是特别火,但是很多人在弹幕留言表示羡慕。这就反映出一种很新的观念,年轻人不再像父母一辈一样每个月一定要赚多少钱,收入一定要增长,几年后我要有多少积蓄。这反映出年轻人全新的观念,和父母那辈的观念是断裂的,我在文章中指出了这种断裂。
Q:你有提到:“经过沟通,我把三只猫的文章删除了。按照我的性格,这篇文章昨天就已经删除,但是我还是多少坚持了一下。”可以说一下这篇文章的处理经过吗?
A:在那之前,我没有写过关于本地的负面时评。我更感兴趣的是一种观念,地点是不重要的,相比外地,写本地会受到更多现实阻力。直到那次本地发生主人被隔离后,在未告知她的情况下,她的三只猫被灭杀的事情。
我担心我的宠物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我写完文章的当天,就被要求删稿,但我想让文章再活一会,让它产生影响来推动事情的解决。那篇文章是在得到事情可以解决的承诺之后,我主动删掉了。
我写华西医院因阳性停诊的事情,文章影响力挺大的,我也遇到了阻力。那篇文章同样是我在得到医院第二天可以复诊的承诺后才删掉的。
我的态度是,如果承诺这个事情能够解决,我就把文章删了。但如果以后我又碰到类似的事情,我还是会表达。写关于本地的事情,会面临挺大的风险。写作者要很严谨地写,才可能解决问题。
Q:对于一直存在的公共议题,比如医疗、教育议题等等,在写作上会出现倦怠感么?
A:肯定会有的,但倦怠感会促使我通过阅读去获得新的认识。在中国遇到的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是很新的、不得了的和难以理解的,总是可以用一些理论来解释的。但如果写作者把公共议题和自己的阅读结合起来,就会获得新的看法。现在,经济学是我的盲区,如果我去阅读新制度经济学的相关著作,或许我就会有新发现。
*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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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宋佳旻 苗 睿
编辑 | 施嘉翔
值班编辑 | 陈思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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