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8日凌晨三点，自由插画师猫屋Becky突然惊醒，看到了出版社编辑在前一天晚上十点多发来的信息，自己的绘本《山羊与女孩》入围了博洛尼亚插画展，这是国际上水准最高的插画展之一。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作品也将位列其中。
但这样的幸运和幸福毕竟是少数的。自由之外，限制和压力依然若隐若现。热爱或许是原动力，这份抉择而来的自由对自由职业者来说，更像是一个不会自转的齿轮，全力推动后，才能带来一场或许理想的人生。
距离猫屋Becky正式成为一名自由插画师，已经过去了七八年的时间。如今，她的创作重心目前在出版物上面，主要工作是绘制绘本的插画。如果你在百度上搜索“自由插画师”，除了琳琅满目的培训广告，最常见的问题是“自由插画师职业前景如何”和“自由插画师如何生存”。自由职业陪伴式成长社区“自由会客厅”在2021年12月24日发布了一篇自由职业者的调研报告。调研发现，自由职业中，认为自己压力比较大的占43%左右，原先设想的自由状态似乎并没有实现，仅有不到10%的受访者认为自己的压力比较小或是非常小。调研推送的标题写着：发现他们“并不自由”。对于自由插画师们而言，画画与生存时常互为倒影，变得无法分割。猫屋Becky知道，选择自由职业就意味着一份并不稳定的收入，“我必须去接一些工作，每月给自己设定一些画画的KPI。”“KPI”这三个字母，常常在密集管理的情况下才能听到。但她的工作日常似乎的确和在公司在职时没有很大的差别，“自由”二字背后，她甚至需要变得更加自律：每天早上，她或是先做一会儿瑜伽，或是直接开始工作，到十二点开始吃午饭，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下班”，忙的时候也要“加班”，“我必须自我要求更高，反而比在职的时候工作更多，投入也更多。”她有一个笔记本买来就是专门做规划的。每个月要完成的几件工作会在上面先列出来，再细化到每周、每天，每天做完相应的工作就代表离达成目标更近一步。这样按照计划来做，她觉得心里会更踏实，也不焦虑了，“每天就想看到每个事项后面打满勾的样子。”先前工作不饱和的时候，她没法去挑选哪些是自己想画的内容，往往是试图抓住每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机会。最近工作量增加，时间紧凑，而绘本插画的创作又往往需要四到六个月的长周期，她顶多同时兼顾两个作品，否则会影响最后的出品质量。有了选择权，但做出决定也要经过一番慎重考虑，“如果中途有我很喜欢的故事，但前面已经答应了别的工作，我就没办法接。”在实际情况中，也有因为诸如稿费这样的现实条件，而导致合同没有谈拢的，“我是自由职业，但还是要生活的。”
工作交流几乎都在线上，绘本创作前期，插画作者、文字作者和编辑会组建一个群，对于故事有什么想法，都会在里面进行初步讨论。猫屋Becky会根据文字搜集更多的资料。像是绘本《山羊与女孩》讲述的故事发生在陕北，她就去找一些80年代陕北的摄影图片或是影视剧作品，最终敲定的参考地是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取景地双水村。通过这些资料，再去绘制线稿。先是做人物设定——既要符合年代特点，又要有角色特征。在《山羊与女孩》中，猫屋Becky给爸爸这个角色设计了陕北特色的包头巾和羊皮夹袄，还给他配了一支旱烟。绘本作为成书出版，需要考虑到翻页的问题，就需要画出分镜图，把几张跨页都放在一张纸上，看翻页是否顺畅。线稿确定后，再去上色。猫屋Becky习惯用水粉或是水彩打底，然后用彩铅来补充画细节。如果这还无法达到她的标准，那么就会手剪一些废报纸或是杂志，因为这些材料本身就有一些印刷后的肌理，可以丰富画面。手绘上色后，要扫描到电脑上去调整色差，或是修改一些手绘出现错误的地方。猫屋Becky在家里进行创作。一张两米长、八十厘米宽的桌子是她现在的工作区，她平时的画材、书，和需要参考的资料，都摆在上面。她还买了一个边几，垫高和桌子的高度齐平，把桌子的面积加大。她梦想希望有一张更大的桌子。“跟之前比较局促的空间相比，现在会更加自如一些。”
在自由插画师的行业里，热爱总是一切的开端，猫屋Becky的故事也不例外。上小学时，星期四下午没有课，学校里有美术兴趣班，猫屋Becky的小姑给她报了名。小姑在学校里教数学，和美术老师是同事。小姑常听到美术老师说猫屋Becky的画挺好的，这是一种令人兴趣倍增的正向反馈。无形中，她对绘画的兴趣就变得更加浓厚。美术老师布置画桃花的作业，小姑就领着猫屋Becky去有桃花的地方，带她看桃花，跟她说桃花的样子，再让她照着真实的桃花去画。这或许是她人生当中第一次去实地采风画画。当时，身边的很多同学都是直接用水彩笔画画，但小姑让猫屋Becky燃起蜡烛，用蜡烛油滴在纸上，然后再用水彩去涂，这样就会有自然晕开的效果，“当时我就觉得，‘还能这样啊。’”这是猫屋Becky认为的“成为职业插画师”的第一阶段——对绘画产生兴趣。但这之后，绘画好像渐渐淡出了猫屋Becky的视野。她跟我分享了一句最近颇为认同的话：“允许孩子在寻求兴趣的过程中短暂地放弃。”初中的日子和绘画没有任何关联，高二选择艺考也是出于应试的考量，每天几乎重复相同的素描和水彩练习，“那个时候就好像是有一个条件约束住我了”。到了大学学习动漫设计，她也对课业比较敷衍，那段时间荒废了。“非常迷茫，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虚度的时光好像反复被敲响的警钟，时刻提醒她不能再这么碌碌无为下去。毕业后，凭借自学的Photoshop技术，猫屋Becky在一家位于济南的地产公司里找了份平面设计的工作。办公室里通常只有七八个人，工作非常清闲，而且从来不加班。有时候一个月里，她唯一的工作是一张小海报，而这通常只用两天的时间就基本可以完成。公司自己就是甲方，对于海报设计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她回想不起来那时候到底实际做了些什么，“上班实在是太闲了，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猫屋Becky对Photoshop技术比较熟悉，这让她认为平面设计可能是唯一她适合的职业。她前后去三家公司做过平面设计，但最后都选择了离职。看不到未来，缺乏正向的反馈，信心不足，这些都让她觉得在这个岗位上没有归属感。这是一种令人焦虑的自由——对时间消逝的焦虑，对未来的焦虑。“我更希望，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的同时，能一直保持一个自我提升的状态。”在济南地产公司做平面设计的时候，每天，结束轻松的工作五点下班，买饭，穿过地下室到达公司安排的宿舍，猫屋Becky开始画画。这是她对三点一线式平常生活的抗争。
她还依稀记得那时候在网络上看到过一幅画，画面里两个女生打伞走在雨里，“就觉得很有感觉，如果我也能这样画下来就好了。”想到小时候有绘画的基础，猫屋Becky觉得一条新的道路被打开了。
宿舍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张面积不到半平米的小桌子，其他日常用品占了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摆着一盒二十四色的颜料，一支毛笔，一个水瓶，还有一本速写本，这就是她当时空闲时间画画的全部材料。她以每天临摹一幅画的速度，坚持了一年左右的时间。
工作不忙碌，爱好也没有荒废，这让她有了尝试的空间。猫屋Becky开始在平面设计网站站酷网上发表一些自己的画。不久后，她发布的插画得到了网站的编辑推荐。也有网友在社交平台上评论，觉得猫屋Becky的作品和经历，给了他们绘画道路上的信心。
“我经常在画画的过程中，突然觉得自己好幸福，觉得世界真美好——这个感觉是我以前在其他工作很难感受到的。”一步步，一条存在着可能性的操作链条，慢慢在尝试中变得清晰。
辞职后，北京的《空中高尔夫》杂志看到了她在站酷网上发表的作品，联系到她，跟她约稿。这是她第一次正式接触商业插画。这次合作让猫屋Becky直面一个之前未曾碰到过的问题：自己在闲时临摹并不存在印刷需求，但商业插画需要被印刷出来。一种解决方法是把手绘稿扫描，另一种是买一个数位板来画。她选择了第二种方法。猫屋Becky提前做了攻略，看中了别人评价“专业插画师专用”的pro系列，去南京专卖电子商品一条街，花了两千五把一块挺大的数位板带回了家。她当时觉得，“我要走专业道路了，一定要买一个专业的。”但后来猫屋Becky坦言，工具往往都是次要的。“现在很多朋友让我推荐，我就不会让他们去买两千五的，其实两百多的可能就够用了。”在创作过程中，她还要重新学习Photoshop、AI等软件来辅助自己的绘画。朋友帮忙教学，上网查找软件教学视频，但猫屋Becky上手过程仍然磕磕巴巴，一直不是很顺利，“感觉一直在挑战自己，会比较累。”猫屋Becky要给杂志的IP熊画多格漫画，根据杂志提供的文字素材去出漫画——这样的创作更像是一种命题作文。这只熊经常穿越到世界各地去打高尔夫，它的形象实则之前就有，猫屋Becky所需要做的是去“继承这个形象”，这就要求她画出来的熊跟之前几期杂志上的形象不能差别太大。受限于那个阶段的绘画水平，她没办法准确通过描绘五官来呈现熊的情绪。第一次拿到样刊，看到自己的画被印在杂志专门的版面上，猫屋Becky还是觉得很有成就感，但“当时内心挺愧疚”，因为这并没有达到她自己的预期。杂志编辑给了她这个商业插画新手一段时间去适应这种创作方式，但合作几期后，杂志方面决定换人，“他们编辑人其实也挺好的，可能以我那时候绘画的水平，正常来说合作一两期就不会来找我了。”上海还有一家游戏公司向她投去橄榄枝。有一款游戏是关于一只飞猪的故事，画面中会随机掉落一些食物。猫屋Becky在画到一块肉的时候，画出来的效果非常写实，这和游戏的童趣设定并不相符。领导温柔善良，只是跟猫屋Becky开玩笑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跟我说你画的东西很像真的了。”“再试一下”“继续再试”，虽然领导没有点破，但猫屋Becky也知道，肯定是领导不满意。猫屋Becky形容自己还是比较在意别人的评价：“当时内心会很煎熬，就是我想要做好，但是我又做不到，就会让我觉得很累、很吃力。”经历这一短暂的自由期，上海游戏公司做完了一个游戏项目，准备和猫屋Becky在新的游戏项目中继续合作。“但我意识到，一个游戏做完了，不能保证还有新的游戏等着你去画。”猫屋Becky认为还是要有一个稳定的收入，于是进入了一家公司做全职插画师，给3D形象画2D平面稿。刚开始给公司画插画，她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底气，也并不会提太多自己的想法，而是试图尽量满足领导抛出的要求，虽然有时也会听不进去领导的建议，独自生闷气。但在这一过程中，她的工作量一直在提升，对自己也有了更大的信心。在新的公司不到一年，综合备孕、搬家等考量，她选择离开这家公司，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想着过段日子再继续出来投简历、找公司。但猫屋Becky自己也没有想到，没有下一个公司了。在最后一个公司认识的同事会找她去画一些插画。猫屋Becky老公的朋友开了家策划公司，也有插画和平面设计的需求。她发觉自己虽然不在公司里，但身边陆陆续续出现了一群稳定的客户，合作都很愉快，收入似乎也已经能够支撑起现在的生活，那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盲目的自信，但我就有一种感觉：踏踏实实走下去，这一定是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现在，虽然工作能由自己安排，但心理负担仍然存在。《山羊与女孩》是猫屋Becky参与的第一个正式绘本。创作过程中，她感慨“有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那段时间，贫瘠的睡眠，加上还生了病，她的精力、体力都下降了很多。“因为是第一本绘本，所以就有所期待，我对自己要求还很高，但我达不到，就会有点眼高手低。”在手绘时，猫屋Becky有时不敢下笔，怕画错，那时候的画面就比较生硬、拘谨。但在一次次的创作过后，她好像也少了些对他人看法的过多顾虑和完美主义的强烈追求，“可能看我的画的人也不多，很多人觉得它不好，我也无所谓，我只要自己觉得它是有意义的就可以。”猫屋Becky很喜欢原田泰治的画。这位日本画家在日本各地四处采风，自1982年始，用了两年的时间在《朝日新闻》上连载了一百二十七幅画作。画中，河流、山林、草木，有着一种自然的亲和与浪漫。“那些树上的叶子都是一片片叶子画出来的”，猫屋Becky在讲到自己喜欢的画家时难掩激动。作为自由插画师创作时，猫屋Becky基本会选择自己更熟悉的中国传统题材，田园、乡村，这些场面都会进入她的画卷，“因为这些细节是我经历过的，我能真实感受的，如果要去画一些我不了解的东西，可能这幅画就只是好看。而我希望能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每张画后面都有故事。”猫屋Becky经常想起小时候在故乡小镇上赶集。每逢农历初一、初四、初六、初九，奶奶骑着三轮车载着她，邻居家的奶奶骑自行车，她们一道上集市去买那几天吃的东西：干货、小零食、菜品，集市上应有尽有，去相应的区域立马就能找到。小镇上，比赶集更隆重的场面是赶会，一年里只有两三次。很多外地商贩都会进到小镇里头，大马路中间停着一辆大卡车，里面驮了一车东西，一旁人流攒动，“真的很想爬到那个卡车上面去买东西。”她曾清晰地看到拥挤的人群路过卡车的位置，就像是被卡车劈开，左右分流。那时候，市面上也会出现很多不一样的小物件。她小时候喜欢好看的发卡，赶会那一天商人们卖的就和平常看到的很不一样，衣服和小玩具也是如此，“其实也不是为了买什么，就会觉得那一天特别热闹，好像跟其他的日子不一样。”以这一段回忆作为灵感，自由插画师猫屋Becky创作了《今天的市集很新鲜哦》，这一系列作品后来获得了2020 BIBF菠萝圈儿国际插画展新人奖。 画面上，各色的电动车排在路边，商贩在自家的蔬菜旁席地而坐，早上格外忙碌的早餐店，悬在一旁的红蓝白三色帐子……这些都是她对于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复现，“我想在我的画里尽量画一些和他们有关系的场景。”一直到现在，她每天和奶奶打视频电话。谈及为什么会对小时候这一段故事记得特别清楚，她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特别具体的人物和事情，就是那一片记忆里节日般的热闹氛围，她时常能回忆起来，仿佛是印在眼上的一层滤镜。落在纸张上，也是这样。她说，现在故乡小镇赶会的场面也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眼神里有些伤心。而为杂志创作的绘本《朝三暮四》，依据的是那则家喻户晓的寓言，猫屋Becky打算把那位老翁和猴子们设置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山野场景当中。在大致完成线稿过后，2019年暑期，猫屋Becky跟着插画老师去云南参加游学。十天里，他们住在民宿里，实地采风画画。当她回过头来给《朝三暮四》的线稿上色时，就变得顺畅了许多，旅行中出现过的真实视觉元素都出现在她的画面当中。在此之前，她认为山上可能除了树和草以外就没有其他，但在游学过后，她发现云南的山间，漫山遍野都有弯弯扭扭的南瓜藤。所以你能在画面中，看到老翁生活的茅草屋外有几朵鲜黄的南瓜花。相隔很短时间，她又和家人一道去湖北恩施土家族地区避暑，待了大概半个月。沉浸在山野之中，她想要画的东西推开民宿大门就能看到，下笔也自然没有很大问题。恩施民俗博物馆里还列有很多的农具，猫屋Becky把这些都搬移入画，成为画中老翁房屋里的那些摆件。3月6日，她的朋友在意大利拍来了博洛尼亚插画展的现场照片。《山羊与女孩》中的三张插画竖排挂在展览的白墙上。画里，大地和远处的住所呈现出不一的黄色和棕色。那个包着陕北头巾的爸爸坐在长椅上，手里揣着那根旱烟，面色平和。
系列统筹 | 朱梓函 吴一诺 潘桢甄
作者 | 徐岑
编辑 | 蔡思敏值班编辑 | 王沐青运营总监丨胡世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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