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微敖,经济观察报首席记者,湖南财政经济学院客座教授。曾供职于《财经》杂志、南方周末、成都日报、成都商报、湖南卫视、21世纪经济报道、腾讯网等媒体。
2003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后,李微敖选择成为一名记者,二十年间在《财经》杂志、南方周末、经济观察报等媒体几经周转。他曾走在“汶川大地震”“7·5乌鲁木齐事件”“东航空难”等重大新闻现场第一线,也是最早到达李文亮医生抢救室外,并发出新闻报道的记者。
过去二十年,中国舆论环境天翻地覆,传统媒体日渐衰落,新媒体一日千里,但李微敖仍然坚守着“监督公权力、维护社会利益”的初心,坚守着作为调查记者的信念感,以其独特的视角、真实的笔触,还原在纷繁表象中失焦的真相。
“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李微敖为自己的公众号取名“十驾”,这两个字也是他对记者这份职业的态度。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他依然相信,只有通过深入调查,才能还原事实,而事实本身,自有其重量。
Q:您大学是学的历史,最后为什么会选择成为记者?
A:我在读书时曾参加过一个活动——师大农民之子——去北京的打工子弟学校义务支教以及去下乡调研。这些活动吸引了很多媒体的关注和报道,包括南方周末、央视《东方时空》等,因此我接触了当时中国最好的一些记者,并对新闻行业产生了兴趣。大学毕业后选择做记者有很多偶然因素,但说新闻这个行当跟历史学本身关联性不大,我倒不这么认为。我们经常说新闻是历史的草稿,我们在做新闻的过程中,经常要回溯历史,我觉得两者是息息相关的。学历史对我最重要的影响是训练了我的思维方式,教我如何判断一件事情的是非。看事情首先要回到当时的背景下去看其中的是非曲折;其次,做新闻时要有一种自觉,即我们正在记录一些大事件,所以要本着对历史、对真相负责的态度,谨慎地、认真地、如实地去记录现在发生的事。我们经历的很多事,像汶川地震、2009年新疆7·5事件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当时知道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但没有想到会那样重要,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当时的估量。Q:您做过很多法治类报道,在工作过程中如何积累自己的法律知识和法律素养呢?A:自学很重要。大概二十年前,我对刑法很感兴趣,当时学法律的同事跟我说刑法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刑事诉讼法,刑事诉讼法有“小宪法”之称。这就是一个典型的ABC级别的问题,是行业的基础知识。我没有系统地学过法律方面的知识,都是边工作边学习。这些年我对证券市场违法犯罪案例很感兴趣,就会去自学《证券法》相关的知识。我之前学习并考过证券从业资格考试,如果你要做财经类新闻的话,这个还蛮重要的,因为你得了解这些基础概念。其次,你还要有足够多的朋友,这样就可以在你不懂的时候随时向他们咨询。我有很多律师、法官、检察院的朋友,会经常向他们请教一些很简单的基础问题。 Q:您最初接触财经新闻时,觉得上手轻松吗?
A:一点都不轻松,经常会犯很低级的错误,但最重要的是不要害怕犯错,不要怕丢人。我刚开始做财经新闻时,有天晚上10点多给一个上市公司董事长打电话,我说你们财报里哪个数字写错了。他迷迷糊糊又很紧张地说:“哦,是吗?”过了几分钟,他们董秘气急败坏地给我打电话过来说:“你怎么晚上10点多钟还给我们董事长打电话?”我说:“为什么不能给你们董事长打电话?”随后,我和他讨论财报中的那个数字,最后发现其实是我错了,我当时了解得太少,看不懂。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做这件事情,反而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经历。因为这个错误是在写稿之前发生的,所以它避免了更大的错误,稿件发出之后发现错误才是更严重的事情。所以,不要害怕犯错,你可以明确告诉别人,我不知道,我看不懂。也有很多记者同行比较抵触跟所谓的大人物或传说中的厉害角色当面对峙,但我很喜欢一句话,孟子说的“说大人,则藐之”。面对这些大人物,你应该做好同他们对话的准备,在战略上藐视他们,但在战术上重视他们。
Q:做财经新闻后,除了基础概念上的问题,您还遇到过哪些其他方面的困难?A:刚开始困难都是没有足够多的线索和信任,没有足够多可以求证的人和渠道,接下来才是写作,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线索太多太多了,但是碰到想做的题材,还是觉得线索不够,认识的人不够,别人对你的信任还不够。只要做记者,一辈子都要面临这个问题,就是你永远觉得你的新闻线人、你的消息源不够多。Q:新闻线索的来源有哪些?
A:在案件方面,一些案件的当事人或家属会主动找来,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在案件中被不公平地对待;有时候律师朋友们也会主动找来。还有一些是其他的朋友们提供的,他们知道我对这些感兴趣,会主动跟我说。很多线索都是在日常社交活动中获得的,这就是我生活的日常,生活和工作可能从来没有真正分开过。拿到信息后,再交叉求证。一件事的真假与否,大多数时候,我觉得勉强有能力鉴别出来。信源也好,线索也好,这都需要慢慢积累。首先要靠时间,最重要的还是作品说话。你要写出足够多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才能够被更多人认识、了解、信任。别人会慢慢了解你是一个什么样的记者,你会写什么样的报道,你不会伤害他们,并为他们保密,你这样做是为了公众利益,所以他们愿意在他们能力范围内给予帮助。Q:您如何在与朋友谈话时发觉某个线索会成为一个好选题呢?A:首先看这个故事是否有趣,再做下一步的工作。故事情节是否有意思、是否重要,就决定这是不是一个好故事。此外,这个故事有没有公共价值、是否涉及到公共利益,这个标准也特别重要。其实在听过的故事中,我能写出来的很少。我也逐渐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作为记者,大多数我们想写的可能是写不出来的。首先是时间和精力投入得不够,因此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对于一些突发新闻事件,你花的时间越多,越有可能突破它,毕竟突发新闻有现场和目击者。但是,比如面对贪腐案件这类的题材,很有可能你花再多时间都没有很大突破。A:直接跟他们进行沟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方式。你得真诚,而不是欺骗别人,你要真诚地说出自己的困惑。当然有些人会抗拒记者的采访,这是特别常见的事情,尤其是对陌生人的采访。被拒绝是常态,不被拒绝才是变态。Q:能否谈一谈您目前比较满意的作品?
A:关于新疆的一系列报道,汶川地震之后关于灾区遇难学生人数和姓名的追问、对于救灾和灾后建设资金的追问和调查,以及武汉疫情期间时的一些报道,现在回过头来看,勉强是比较满意的。最近几年做过的让在位腐败官员落马的报道也是比较满意的。今年揭露江西县长涉嫌猥亵女干部的丑闻,帮助病重的民营企业家找政府讨薪,这样的报道也是有意义的。从前几年开始,每年记者节,我都会回顾过去一年有哪些比较满意的作品。我对自己作品好坏的判断,不是根据报社的考核标准,也不是别人的评价。我认为,自己的标准就是最好的标准,我认为满意就满意。A:十几年前想过离开,那时候觉得做记者意义感也不高,薪水也不高,当别人开出几倍薪水时,你确实会犹豫。还在这个行业首先是喜欢,其次我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还有个人性格原因,我性格就是相对散漫,热爱自由,不想被束缚。Q:您在《经济观察报》做了很多高官落马的报道,所以您选择故事的标准更多的是公共价值吗?A:这些年确实关注法治类题材会比较多,比如一些民营企业家,或者其他普通公众,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故事。官员贪腐的故事也会写一些,因为官员的贪腐永远有人爱看,但是我越来越怀疑这样的新闻报道意义何在。现在基本上就是写“死老虎”,“老虎”没被抓之前有几个敢写?真的很少很少。这么多年来,记者用新闻报道打一只活着的豺狼,一个在位的厅级干部,一个在位的处级干部,都很不容易,我觉得这确实是记者的悲哀。在我看来,对于公共权力的监督批评,这才是新闻该做的事情。A:只要努力,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我经常说,我们这个行业,报道的空间的确不够大,限制我们的天花板也的确不够高,甚至日益在降低。但是目前留给我们的空间,其实又还是很宽很广的。那限制我们的天花板,即使我们努力蹦跳,可能也还够不着。在这个有限的新闻空间里,我们还有太多没有去作为的地方。是的,我们现在监督不到很高层面的腐败和乱象,但是揭露浅层次的腐败,我们完全可以做得到,中低级别官员、政府机构的乱作为和不作为,这些我们都可以去监督。A:非常多,而且越来越多,这是个很悲哀的事情,这一定不是正常状态。
遇到这种情况,首先我会告诉自己,自我审查是不对的;第二,即使要进行自我审查,审查的门槛也要提得更高;第三,相信自己的价值观,这个特别重要,不要怀疑自己的价值观,不是我错了。我相信新闻媒体的作用,它一定是一个健康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一个正常健康的新闻环境就不会有一个正常健康的社会存在。Q:您有一个个人公众号,自媒体是对您职业的一个补充吗?A:是的,偶尔会有一些故事,或者有一些感慨的东西,在正式的新闻报道里很难写出来,但是我又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对此很有感想,就想要把它表达出来。其实过去这些年,中国的自媒体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社会的进步,我发自内心地尊重一些自媒体的创作者,包括我的老同事、同行朋友们,他们真正地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好在付出自己的努力。A:没有冲击是不可能的,但我觉得有时候是对记者的干扰,因为机构媒体的记者会按照传统的方式工作,但是他的作品影响力还不如自媒体东拼西凑的内容更吸引眼球。这些年每次发生重大事件,就会有一些人跳出来说新闻死了、记者死了,为什么没有新闻记者报道?拜托,真正的新闻报道是需要时间的,不是坐在电脑前敲两下键盘,百度搜索一下,把信息拼凑起来就可以的。记者需要时间,需要去现场、需要去找到当事人。我觉得机构媒体的管理者和从业者,在面对自媒体冲击时,要有一个很明确的价值观,不要受太多的影响。我们还是应该坚持我们最擅长的工作,派出记者到达现场采访当事人,这才是新闻的价值所在。Q:有些人说,随着自媒体的发展,机构媒体走向了夕阳阶段,您认同吗?A:完全不认同,自媒体只是公共表达的一部分,而机构媒体有自己更明确的职责和使命,他们的报道对象和故事应该更明确,而且在操作上应该更严谨。多方求证并严肃报道,这些应该回归传统新闻学的要求。报纸、杂志这些传统媒体,如今基本上就是在移动互联网的平台上传播,这和自媒体没什么区别。但是,对于重大突发公共事件的报道,自媒体又基本无法承担,因为像机构媒体一样真正有原创能力的自媒体屈指可数。
Q:前不久考研名师张雪峰说,闭着眼睛摸一个专业都要比新闻专业好,这个事情引起了比较广泛的讨论,您怎么看待他的观点?A:我之前完全不知道这个人,但是我看他的履历,他没有任何的教育背景或工作背景能够支撑他成为一个名师,这是个很神奇的事情。当然抛开这些不说,认真讨论他说的这些话。我们的新闻专业确实是开得太多太泛滥了,这是一个事实。很多大学,甚至完全不相干的大学都会有新闻系。我记得十几年前,听四川一个新闻系的学生说某某烹饪学校也开了新闻学专业。在我看来,你愿意学习新闻没什么不好,学吧,没什么关系。我觉得不管你是否从事新闻行业,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有持续学习的能力和兴趣,拥有这一点,你去从事任何工作都能取得不错的成就。A:首先你要写好一个故事,要把它写得文字通顺、逻辑合理、框架清晰。我们很多同行可能连这个基本能力都不具备。第二,就是不要出太大的漏洞和笑话,不要犯低级错误。第三才是所谓的新闻性,是不是有独家的信息在里面,是不是有真正意义上的“增量”。我经常说新闻之所以称其为新闻,最重要的还是在于它是不是有信息增量,而非公开信息的堆砌。有价值的增量信息才是报道的核心,而这是现在很多新闻一眼看过去并不具备的,因为报道中没有对核心信源、核心人物的采访。我很喜欢原来在成都商报时对新记者的培养方式,他们会让新记者先去社会新闻部跑热点,这是对一个记者的初步训练,这很重要。所谓财经新闻,无非是报道的对象是企业、金融机构,因此你要有更多的相关知识储备,知道这些行业的基本规则。这可能是财经类报道稍微不同的地方,它本质上还是新闻。A:勤奋、谦虚、靠谱。不怕吃苦,愿意花时间在案头上,也不怕去偏远、危险的地方。我希望TA有比较好的外语能力,有更广阔的视野。谦虚很重要,很多记者太容易自以为是。此外,做一个靠谱的人,在约定的时间内能够交货,这是一个特别好的品质。但是我自己到现在还做不到,或者说很难做到。[1]封面新闻记者郝莹:找到灯与点亮灯|记者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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