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父母的孩子们,困在手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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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胡怡芹 秦朗 屠杭莹
从重庆市区的解放碑出发,走高速公路,最快两小时可以到达上和镇。这是川川生活了14年的小镇,镇上约有1.4万人。即便是在假期,街上也很少见到年轻人,沿街的店铺以餐饮和殡葬服务居多。
傍晚六七点,鸽群在屋子上方盘旋,川川家的卷帘门半掩着,他跟奶奶正在看电视,音量极低。川川近视有450度,奶奶担心度数加深,没收了他一年前买的手机。
近10年,农村留守儿童上网变得极为便利,互联网成为留守儿童获取信息、认识世界的主要窗口。《2022年未成年人互联网运用现状》报告显示,手机是未成年人主要的上网设备,乡村未成年人使用手机的比例为83.2%,高于城市未成年人80.1%的占比。
上和镇,刷短视频的孩子
第一部手机
川川的第一部手机是奶奶在疫情期间给他买的。上网课时,川川从早到晚玩手机,他打游戏,对王者荣耀、和平精英又爱又恨,“被队友坑,会被气死”。他还在手机上看悬疑小说,刷游戏短视频,极少做作业,因为“线上的作业我们全班基本都不做”。
十一岁的某天,奶奶在出门前叮嘱他看书,回来取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川川在玩手机,瘦弱的奶奶站在门边气得发抖,命令他伸出双手,要打手板。川川一动不动。“奶奶气得不得行,1000块钱的手机,她一下子说板烂就板烂了。”
惊讶之余,川川有点悲伤,“以后怎么耍哟?”
从那以后,祖孙两人一起消磨时间的方式,只剩下看电视。78岁的奶奶喜欢看战争题材的电视剧,但不会调台,只能跟着孙子“随便看”。对于电视,川川没有特别的偏好,这是他为数不多认知外界的渠道。
在上和镇,经常能看见一个半圆锅盖形状的信号接收装置,立在阳台边上,泛着金光。“锅盖”装上了,电视就连上了,镇里的老年人更青睐用“锅盖”看电视,两三百块钱就能用上几年,相比每月得交上几十块的网络电视套餐来说,“锅盖”更加经济实惠。
但一只“锅盖”能用多久要看运气,少则五年,多则七年。在晓蕊家里,电视“锅盖”是不是“坏”了,挂在墙上的电视什么时候“烂”的,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来。
对于即将升入四年级的晓蕊来说,电视“烂了”没有关系,至少家里还有一部智能手机。有时她一听见大哥出门,就跑进房间拿走他的手机,和二哥一起刷快手。
2021年大哥徐阳读四年级时,按照学校要求,在外打工的父亲给他买下了一部智能手机,用于查收作业通知。
而今家里只有徐阳有一部智能手机,他承担起了三兄妹的打卡任务,包括提交作业、安全教育平台打卡等。打卡任务并不难,每次只需几秒,白天他帮弟弟妹妹完成,“把他们名字弄上去,再回答一个问题”。期间时间还得匀出来打游戏、刷视频。有时打卡“加班”到晚上,再忙自己的。
徐阳的奶奶今年70岁了,她没有读过书,眼睛也看不清,不知道徐阳整天拿着手机在玩什么,但她觉得玩手机是一种放松,白天如果看到徐阳在玩手机,就不会喊他干活。只有在晚上会喊:“莫玩了,睡瞌睡了。”
疫情时代,智能手机随网课开展而在中小学生中不断普及。2020年2月,信息化与基础教育均衡发展省部共建协同创新中心和中关村互联网教育创新中心组建课题组,在华东、华中和华南等七大区域开展“中小学在线教育”的相关调查,调查结果中提到,线上教学时,超七成学生使用智能手机。
智能设备普及也带来了一个问题。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夏柱智认为,沉迷手机已成为网课的后遗症之一,2021年是最严重的一年。在媒体的报道中,他曾提到“目前的形势已经不同于以往,沉迷手机导致学生沾染上不良生活习惯,学习成绩普遍下滑,问题少年在增多”。
在农村留守儿童中,沉迷手机的问题,尤为显著。
“一天到黑不得出来”
四周是遍野的草丛,沿小坡上去有两间屋子,这是徐阳的家,他和弟弟、妹妹、奶奶一起住在这里。
这个家发生过一场大火,如今只有坏掉的电视机、一排木椅、方正的木桌子、房间里的床,还有招待客人时会拿出的一叠塑料椅,是家里称得上家具的部分。
几年前,村里的小学拆迁,奶奶带着徐阳和弟弟、妹妹在镇上租房上学,照顾他们起居。
如今假期回到村里,除了帮奶奶烧火做饭,看守蜜蜂,徐阳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玩手机。晓蕊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开灯,在一片漆黑中捧着手机玩一款射击类游戏。这是徐阳最喜欢的手游,可以和网友或同学组队,“4个人组成一个队伍,队伍要在(规定)时间之内撤离,撤离的时候如果被打倒了,你就算撤离失败。”
拥有手机不久后,他看到有游戏中心,稀里糊涂地就下载了,从第一个赛季开始玩。
最爱的游戏玩累了,徐阳就看修牛蹄的减压视频,他说自己几乎24小时都在看手机。
武汉大学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发布的《农村留守儿童手机沉迷问题调查与对策建议》报告显示,40.4%的留守儿童有专属手机,看短视频和玩游戏是留守儿童主要的上网娱乐方式,分别占比69%、33.1%。
妹妹晓蕊不明白手机有什么好玩的,既伤哥哥的眼睛,玩久了又会出手汗。有时她走进房间,探头提醒哥哥几句,却得到“滚”的回应。
晓蕊和二哥、奶奶
奶奶也没收过徐阳几次手机,但更多时候,她只是劝自己的大孙子“耍手机要歇哈气,耍起手要出汗水,你都停一下嘛”,不说重话也不打骂。儿子每天下午都会来电话,打到她的老人机上,她也喊儿子管管徐阳。有时晓蕊和二哥会向爸爸告状,爸爸便在手机中说徐阳几句。
徐阳形容爸爸“凶得很”,爸爸在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摸手机。但爸爸过年才回家一趟,甚至也可能不回来。
家庭管理缺位是留守儿童沉迷手机的原因之一。上述武汉大学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报告还提到,祖辈在照看儿童的同时,需要做农活或者其他工作,很难全程看护,节假日时甚至会将手机当作“保姆”。出于对孙辈的溺爱,有时即使祖辈管教,也不会太过严厉。
相似的情况也在王曼家出现,她的父母早已分开,爸爸在温州做皮鞋,一年回家一次。家里很少接到爸爸的电话,她和妹妹由爷爷奶奶照顾。
读初一那年,她收到了一部手机作为生日礼物。妹妹则是等到疫情上网课才有了自己的手机。
周一至周五在学校时,她们的手机都必须上交到老师那里。周五放学领回自己的手机后,两姐妹最喜欢的就是看小说,“马甲文”是她们最常看的。在马甲文里,主角通常拥有多重身份,随着故事的发展,他们隐藏的身份逐渐揭开。王曼觉得这类小说题材新奇,内容丰富,还能够帮助提升自己的作文水平。
在150分的语文试卷中,作文占55分,老师说阅读是提升作文的好方法。学校教室后面有图书角,堆着上届学生留下来的书,但都“烂得差不多了,放在那里,几乎没有人看”。想要买书的时候,两姐妹会给在外工作的哥哥发消息。
书本拿回家里的时候,奶奶就知道这是哥哥在网上给她们买的。但她并不知道两姐妹和哥哥发什么消息。平时两个孙女回到家里,总把房间的门关起来,“一天到黑都不得出来”,只有喊她们干活、掰苞谷的时候才露面。
没有书店的小镇
上和镇没有书店。
上和镇妇联的工作人员介绍说,镇上没有专门卖书的书店,勉强称得上图书馆的,是镇上的“农家书屋”,设置在一座社区服务大楼的楼上。内部有一台电脑和一面墙的书籍,包括中国童话故事、少儿科普丛书、名人传记等。
工作人员介绍,这是对镇上儿童开放的,孩子们可以来看书借书。农家书屋周一至周五开放,每天开放七个半小时。
上和镇的农家书屋
“农家书屋”是国家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的5项重大文化工程之一,截至2019年2月,上和镇所在的潼南区22个镇街共有281个村(社区)农家书屋,拥有图书期刊少则上千册,多达3000余册。
自2007年开始,农家书屋在广大农村地区掀起建设热潮,但正如一些学者担心的那样,农家书屋“遇冷”现象也在上和镇出现了。知道这个书屋的孩子们不多,问到当地的“书店”“图书馆”“报刊亭”,他们都表示“没得”,“镇上没有”。
多位受访的孩子都表示,他们买书只能通过网购。但并非所有家庭都负担得起。晓蕊的爸爸更多是按照学校的要求购买,每次接到买书通知后,就会打电话问她买什么。
她最喜欢看的是《智慧数学》,里面有很多数字和四则运算。她有六本《智慧数学》,比起同学的来说还算少,有时他们会在学校交换着看。大哥平时在家也会喊晓蕊看书,而他自己基本只会阅读课本和作文书。
阅读面狭窄的情况,徐阳不是个例。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院长魏玉山指出,受经济条件和认识水平所限,农村地区儿童所接触到的书多是习题集和作文册,他们面临着严重的“不会读书、不愿读书”的问题。
2016年《中国城市儿童阅读调查报告》显示:“在阅读影响上,父母、老师、同伴是对孩子阅读习惯养成最重要的三类人,其中父母以34.8%居于首位。”许多由祖辈抚养的留守儿童,囿于祖父母的时间和能力而无法培养自由自主阅读的习惯。在父辈抚养的家庭里,重视阅读、支持阅读的环境或许更浓郁。
李霞家即是如此。她喜欢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看书,“几乎是天天看半个小时,他们看他们的书,我看我的书”。她在上和镇中心幼儿园前开着一家文具店,有一对儿女,分别是十五岁和十岁。
十五岁的姐姐拥有自己的平板电脑,会用它搜索资料、学习难题。李霞对孩子使用电子设备立了一套规矩,完成作业后才可以使用一个小时左右。今年中考,姐姐考上了重庆市南开中学,这是重庆最好的高中之一,李霞很是骄傲。
“不是很感兴趣”?
费祎长年关注乡村儿童教育和阅读话题,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他提出,农村孩子在阅读上,最缺乏的恰恰是“有协助能力的大人”给予指导和帮助。能提供有效阅读指导的,除了家里大人,关键还在于乡村学校。
2023年初,教育部等八部门印发《全国青少年学生读书行动实施方案》提出深入开展青少年学生读书行动,其中指出,各地各校要积极创设适宜读书的校园环境。按照学校图书馆、阅览室有关工作规程,丰富图书配备,改善阅读条件。中小学校要充分利用教室、走廊、校园等空间,设置读书角、放置图书架、开设书报亭,方便学生即时阅读、处处可读。
据上和初级中学的刘校长介绍,学校有图书馆,可供学生借书,每间教室后也有图书角,学生可自愿订报纸杂志。上和镇小学的黄老师同样表示,小学有图书室,他们也告诉学生每天在家应阅读至少半小时。
但上和镇小学的肖云提到他们图书角的“书都烂得差不多了”。小学的图书馆平常不让学生进去,他也只能翻翻图书角里由老师规定发放的图书。
在上和初级中学读初二的川川清楚学校有图书角,但那些书基本是教育类读本,班里没人看,“看不懂”。学校上半年每周一节的阅读课正常进行,老师为孩子们分发一些临时取来的图书。“我们会把语文书翻出来,老师在上头说‘反正你考试的时候都要用上,给我翻出来看’。”但到了下半年,阅读课都改上了数学或语文,尤其是临近期末考,学生都自己拿出书来复习。
除了阅读,学校也与时俱进开设了电脑课。
上和初级中学有一间装有二三十台电脑的教室。王曼最早接触到电脑,是在初一的计算机课上,当时电脑有限,不足以提供给全班每个学生使用,每次上课只能轮替着来。她学会了用键盘打字,但自认为打字能力一般。随着学习压力增大,信息技术课在初二年级就慢慢地不再开设,有名无实了。
王曼的妹妹王佳在小学时上过信息技术课,但一般都是去机房找好词好句。六年级的语文老师要求学生从电脑上把作文抄下来,再在老师面前背,每天至少背完10个题目。她耸耸肩,语气有些乐呵:“上计算机课就是上语文课啊,我不是在抄作文,就是在抄作文的路上。”
升入初一后,王佳每周五能上一节信息技术课,学一些关于硬件软件的基本常识。当被问到对电脑课的期待时,她说希望学“用电脑”。至于学编程等,她挥了挥手,“我不是很感兴趣”。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已同意出镜。所有权归南风窗调研中国尊老爱幼队所有,如经转载,请标明出处。)
参考资料:
1.《重庆市潼南区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一号)》
2.《农村留守儿童手机沉迷 问题调查与对策建议》
3.《2022年未成年人互联网运用现状》
4.《沉迷手机的留守儿童:孤独与被“困”的童年》
5.《疫情下的中小学在线教育大数据画像》
6.《“屋”尽其用!我区为22个镇街281个农家书屋配送1.7万余册新书》
7.《农家书屋热潮与长远发展思考》
8.《谁来为乡村儿童打开阅读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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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阿树
排版 | 风间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