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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死亡:我为自己办了一场葬礼丨对话另一种生活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4-04-09

周宇不太喜欢传统的葬礼仪式,他总觉得那些仪式意味着永久地告别一个人,充满了悲伤和恐惧。在他看来,死亡不是永久的离开,而葬礼也不应该是永远的告别。

在周宇的“葬礼”上,朋友们把他的“灵位”埋到了泥土里,盖上鲜花,这之后,他身穿黑色衣服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周宇缓缓起身,对他而言,那是重生的时刻。

中国是一个习惯性回避死亡的国度,大家似乎很少谈及死亡,也不会无端地设想自己的葬礼。但是,有像周宇的这么一群人,他们在生前办了一场属于自己的葬礼。

在自己的“葬礼”上,有人闭上双眼感受死亡,有人为自己准备了100支向日葵,有人随着新裤子乐队的音乐起舞。这些为自己办葬礼的人把它称为“人生告别式”,也把它当作重新认识自己的方式。

“深度训练营”和他们聊了聊为自己办葬礼的故事以及他们对死亡的看法,以下整理自他们的自述。

2021年10月16日,梨子酱走进了上海的一座大厦,在“生前告别式”展区,做了一次模拟葬礼。

我阅读过一本名为《十四堂人生创意课》的书,书里介绍了作者在教授广告创意课时的体会和心得。我在其中读到了“虚拟死亡”:在遭遇困境时,试着用一个比较极端的方法,把原来的名字、资产、期望,抑或是一些问题、烦恼……都先留在原地不管,就当自己已经彻底死了,不再拿昨天的剧本继续生活,而是重新开始人生,活出新版本的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虚拟死亡”的内容,我觉得很新颖。我们常说“向死而生”,但在行动上却很难做到,总是幻想明天。这个方法比较极端,但的确会有新的视角和新的感受帮我摆脱过去的烦恼。

我的主业工作是商务经理,副业是画漫画,作为插画作者出过书。受到《十四堂人生创意课》的启发,我想尝试画一本有关死亡的漫画。故事设定主人公每天都要经历一次死亡,所以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葬礼这个主题。

当时我恰巧得知了家附近有一个展览,其中一个展区内有虚拟死亡体验。我觉得这和我的漫画蛮贴合的,就去了展览现场。

展览很大,有关葬礼的展区空间却不大,只在角落。展区的名字叫“向死而生——葬礼”。展板上写道:你将进入一个落葬仪式,请你为亡者送上一枝花,生命的流逝持续不断,我们终将走向彼岸,到了那时,你会给世界留下什么呢?

展区的墙上零散地挂着一些照片。有婴儿的照片,还有人们结婚的场景,我想,那些照片或许是人生里程碑的象征,呈现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个重要瞬间。

葬礼展区的照片墙

展区内有一处模拟葬礼的区域。席地的黑布铺在一张矮桌子上,桌前放置了一条黑色长毯,桌上摆放了一个相框,旁边稀稀落落有几束干花,地上还散落着黑白两色的气球。如果想添加文字,也可以在旁边打印,贴在可移动的“墓碑”上。

模拟葬礼的布置
有一位扮演“牧师”的主持人,讲解“模拟葬礼”的流程。他让我躺在黑色的毯子上,闭上眼睛,我听到展区播放着音乐,给人一种身处大自然的感觉。

过了一会,“牧师”问了我一些问题:“目前还有什么遗憾?”“目前经历过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如果有机会让你回到之前的生活,你会做什么?”随着他的提问,我的脑子里开始播放“个人影片”,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回顾着我此前的生命历程。我仿佛不再是“我”。

在参展之前,我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大家都不喜欢谈死亡,总感觉死亡就意味着一切的结束。在参展后,我好像对死亡也没有那么恐惧了,坦然接受所有。就算下一刻不在了,也不用太害怕,能做好现在就已经很不错了。

现在,我对死亡的想法和葬礼的主题一样——向死而生。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我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就是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心态,这样我会更加平和。

2022年6月3日,周宇为自己筹办了一场“人生告别会”。周宇相信,生命是轮回的,死亡不是永久的离开,而葬礼也不应该是永远的告别。

我从五年前开始学心理学,因为我感觉和家人的关系一直不是很亲密。朋友告诉我,可能需要去学习一下如何处理这样的亲密关系。于是,我走进了心理学的课堂。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冰山理论”,大致意思是我们能观察到的只有人的行为反应,而观察不到行为背后的感受、期待和渴望。我想,那我和我的亲人不够亲密或者无法亲密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些被压抑的情绪或未被满足的期待?
学习心理学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人原来是那么地复杂。我从前只觉得人的一生都是从出生到成人,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成立家庭,然后成为好父母,最终孩子也会继承你的那条路。我现在认为一切都不再是那样了。
我们做事情一般会基于两个底层逻辑,一个是爱,另一个是恐惧。我们很少用爱的逻辑去做事情,却总是被恐惧驱使。所以我就在想,恐惧从哪里来的?
后来,我知道人类最深的恐惧来源于死亡,但是我们中国人很少提这个最大的恐惧。小时候遇到亲人去世,看到家人在哭,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哭。我问他们怎么了,他们总会说我不懂事。大人除了办葬礼之外对死亡闭口不谈,对于死亡,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我不明白死亡,直到我了解到宗教上的一些说法,一世说、二世说、三世说,还有轮回。但我当时仍然不知道该相信哪种说法。我现在相信,人是轮回的,是有灵魂的。因此,我的头脑里就基本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但是身体本能却没有完全摆脱恐惧。所以我想为自己办一场“人生告别会”来脱敏,也就是我的葬礼。

周宇的朋友帮周宇念了他生前最想和朋友们说的话

我提前一个月向我的朋友预告,很多朋友都支持我,也有朋友会出于恐惧或者忌讳而不愿意来。我告诉过我的父母,他们觉得挺“莫名其妙”的,“一个活人办葬礼是脑子出了问题”,最终他们也没来。在筹备的一个多月里,我自己也会有恐惧。
我选择在一个公园举办我的葬礼。那里有一条长走廊,走廊旁有一块空地,空地前的黄色小花开得很灿烂。
葬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准备了一百枝向日葵。葬礼一般会用菊花,但我个人更喜欢向日葵,向日葵象征着太阳,白天过去又到了黑夜,黑夜过去又到白天,它是一个轮回,和我们的生命轮回很像。
葬礼当天,我六点钟起床,天还不怎么亮。在我的印象里,葬礼一般都开始得很早。我还蛮平静的,也有点紧张。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的“告别会”上来了三十多位朋友,还有城管、公园管理处的人,他们感到惊讶,但是他们更希望我们不要给他们的工作带来麻烦。
早上7点,葬礼正式开始,大概持续一个半小时。我邀请了我最好的朋友作为主持人,她帮我念了我生前最想和朋友们说的话,关于幸福与恐惧,关于活着与死亡,对我过去的生命的总结,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对与会朋友真心的感谢。
当时我站在远处,从侧面看着他们,虽然听不见声音,但能感受到现场的氛围。我看到有朋友在默默擦拭眼泪,即使他们知道这是假的,即使有些人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这时我才意识到了一种遗憾:以往在亲密关系里,我都没有全然地去表达和体验,没有活出自己,也并没有能让对方全然地活出来。当然,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局限性。所以,我对于以后的人生有了新的决定——全然地体验生活,体验每一段关系,在关系里呈现出对自己新的“最高的定义”:“我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
他们把我的灵位埋到了泥土里,盖上鲜花。然后,我身穿黑色衣服,坐在轮椅上(轮椅隐喻着身体的老去),慢慢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我缓缓起身,那就是我重生的时刻,我走上前去拥抱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周宇的朋友把周宇的灵位埋到泥土里

那种重生的喜悦似乎是灵魂上最强烈的一种喜悦。我们常常在生活里被身体和头脑所控制,而忘记了这种体验和情感。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才是真的活着。如果只用头脑和自己讲道理,那可能不是生命的意义,也不是生命的真谛。

以后,我想换个角度想问题,少琢磨一些死后的事情,多想想怎么活。每天一早问自己,如果今天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今天会去做什么呢,接下来就去做吧。我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还是会去分享心理学,分享我的爱,陪陪我的家人,或是去大自然静坐、撒欢。

葬礼后:参加的朋友给周宇留言:


庆祝你新生。

为你开心,欢迎你。恭喜小宇的新生,也谢谢你让我有机会面对死亡,爱你。生活是很好玩的,愿你在爱里学会成长。宇儿,还好你没有死。不然我真有遗憾,好久都没和你一起吃饭。把过去的恐惧、不满从身体里释放出去。一个特别勇敢的人,做了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2022年5月20日是丹妮娅的生日,她为自己策划了一场仅有十分钟的“葬礼”,葬礼的主角是十八岁的自己。
我从小就觉得仪式在生命中至关重要。我是锡伯族,早餐文化是我们锡伯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疫情时,就算学校发放的仅为10块钱的盒饭,我也会在取餐的路上摘几朵花,和吃食一起拿到盘子里摆盘。

疫情时丹妮娅为每天10元的盒饭摆盘
我还特别喜欢过生日,我认为生日是世界唯一还给自己的一天。我19岁前那段日子正好碰上疫情封校,生活如一潭死水。我希望随着19岁生日的到来,一切都能发生改变。我开始思考要以怎样的形式过完自己的18岁。

大家总是给18岁赋予很多的意义,但当我自己经历18到19岁的过渡时,我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变化,也并没有所谓的“一夜长大”。我想要打破这固有的观念,让18岁被赋予的意义死掉。于是我想到葬礼这个形式,借此告别18,迎接新生。
我开始着手准备这场“葬礼”。邀请函是三张拼在一起的图片,一张写着“羊十八的葬礼”,一张说明举办葬礼的原因,一张是我自己的黑白照,那是我认为自己最好看的一张照片。
之后,我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悼词。我觉得十分惊喜:不算亲近的高中同学为我画了一幅很可爱的画,图画上是一只去世的小羊;小姨用文字珍重地写下我们的关系,深入地聊了聊这段“年龄相仿但有长辈关系”的特殊友谊;一位朋友在微信里写“知道了怎么死,却不知道如何活”;也有朋友真挚地跟我说:“我舍不得你离开”;我的男朋友写了两张纸的悼词,他将“我的19岁”真正当做一个新生的人来欢迎,并写下“19岁的羊如何在人间认出自己男朋友”的方法。

丹妮娅朋友们的悼词

朋友的画:一只小羊去世了

“快速、慌乱、真诚”,这是我对那场葬礼的印象。当时物资有限,现场的布置完全取决于我的宿舍里有什么。5月20日早上七点,我仅有取早餐这二三十分钟的时间来举行葬礼。葬礼举行在河边,那是我和男友经常散步晒太阳的地方。河边有一个大石头,我们把早餐放在一边,把准备好的物资摆在石头上。

男朋友偷偷用纸巾和木棒制作了几束花。我属羊,他又帮我画了一张很可爱的小羊的遗像,并写了悼念信,这是他给这场葬礼的小惊喜。我要求他穿黑衣服,在现场放了新裤子乐队的歌曲“你要跳舞吗”。我们跳了起来,但我们都不擅长跳舞,只是随着音乐扭动身体。最后,我在“羊十八”的遗像上献了花。仅仅十多分钟,匆忙而快速地结束。

吃过早饭,我把葬礼现场拍摄的视频发给所有写过悼词的朋友,跟他们说:“你看,我没骗你,我真的办了个葬礼。”

葬礼现场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对于葬礼的设想一直在变化。在小时候,我困惑于葬礼上人们复杂的情绪。大家有时候很悲伤,有时候更像是共同完成一个任务,我无法完全理解和准确概括这种情绪。

在高中时,我希望葬礼上的大家都快乐。“如果人欢乐地离开这个世界,那下一世再来的时候,会不会更幸福一点?”

后来,我经历了太姥爷的去世。我以前还想着学会锡伯语和太姥爷聊天,但还没等我学会,他就走了,我也没能回去跟他告别。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这种悲伤。

那时我才意识到,从前自己对“欢乐葬礼”的构想,只是一厢情愿,实际上却残忍地将生者的感受剥离。对于在世的亲人来说,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场合来宣泄自己的悲痛,也需要一个仪式的结束来提醒他们继续前行。葬礼提供了这样一个场所。在葬礼上,再悲伤的情绪也是被接纳的,这是一种不干扰生活的抒发。那时的我才明白,生死不是儿戏,而是要被慎重对待的人生大事。或许我们在告别时更用力一点,遗憾就会更少一点。对于需要悲伤的生者来说,一个悲伤的葬礼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所以我想,在我的葬礼上,大家只要来就行了,他们可以悲伤,或是有其他感受,怎样都好,自然的情绪流露就好。没有必要去假装情绪,为了保持葬礼一贯的悲伤模式而去维持悲伤的状态。葬礼只是留给生者和死者之间的一个沟通地,生者才是情绪的主体。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生者的主场。

如果重来一次,我大概不会再选择办一场葬礼了。生死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并不是可以被娱乐的仪式。但生死不是应该被避讳的议题,我希望大家能多讨论生死,多进行观点的交锋,去寻找生者应该将自己的情绪安置在何处的答案。

男友跟我说,“死亡和出生、长大一样,都是生命的阶段”。朋友则告诉我“每个人都有下一秒就会死去的可能,但我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却不能接受他人生命的逝去,无论对方与我亲密与否”。

或许直到我们真正离去之前,“生死是什么”永远都是未知的答案。如今我即将毕业,逐渐忙碌起来,占据我更多思考的,是在当下的日子里怎么活。

*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ND-


作者丨邓蔚楠 姚欣言 袁扬洋
编辑丨吴浩旖
值班编辑丨李彦妮
运营统筹|梁   栋 温泓烨
运营总监丨胡世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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