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郑丹:如果不能暴露记者身份,如何获取信息最合适? | 媒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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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周末郑丹:如果不能暴露记者身份,如何获取信息最合适?
✍🏻 整理人:杨雨辰
📝编辑:俞言
郑丹
现任《南方周末》记者,前《中国经营报》记者,主要关注社会热点及突发事件,撰写过多篇调查性报道。
代表作品:
“我们去碰这些选题,做之前明知道它可能会很难,但还是想碰一下,哪怕它只冒出来一个尖,”郑丹认为,调查性报道,就是要不断地“刺痛”社会的阴暗面,“有些事情不应该被忽略,不能让它不被知道 ”。
《“消失”的婴儿牵出代孕贩婴暗网:涉多名儿童与东南亚代孕妈妈》这篇报道的线索,最初是我朋友陶书宁提供的,当时得到的信息非常简单:未婚先孕的37岁上海女子邱佳红生下一个孩子,被医院告知是死胎。但就在分娩前一天,一个叫陈美凤的老人打电话问她这个孩子卖不卖。几个月后,邱佳红突然觉得不对劲,雇了两个私家侦探去调查,结果他们在陈美凤家里发现了一个东南亚代孕妈妈窝点,之后警方予以立案。
到达莆田的第一天,我们在一个村民的带领下找到了陈美凤所居住的单元楼,始终无人应门。第二天中午,我们向住在附近的一位老人打听陈美凤,对方正好认识她,并领着我们去前一天去过的楼栋里找,还是找不到陈美凤的家人。
好消息是,这位老人后来带我们去了陈美凤老公武玉嶂的哥哥家里。通过他哥哥,我们才有机会见到武玉嶂。
这篇报道的实习生郑彩琳是莆田人,她建议我们等她到莆田后再开始采访,因为考虑到我不会说莆田话,万一遇到危险,会很难处理。但我当时我满心想的是,“如果这个时候不采访,之后有变故怎么办?”做记者有点年头后,发现很多时候都只有一次采访机会,你没抓住,下一次采访对象可能就不会配合了。所以,我们当即就去见了武玉嶂。
我与陶书宁假扮成夫妻去找武玉嶂。见到武玉嶂后,我哭着跟他说,“我和我老公生不了孩子,家里又要得比较急,我们这次是来莆田进货的,顺便就想看看能不能找个孩子。”他本来不承认自己做代孕,但我们赖着不走,陶书宁还问了一些进货做生意的事情。这样聊天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武玉嶂承认自己过去做过代孕,并说了一些细节。我这趟莆田之行算是完成了任务。
为了获得事件中每一方的信息,我在结束出差前,临时决定去一趟位于杭州市、邱佳红分娩的浙江美福宝医院,邱佳红因故不能带我去医院,我有点不甘心,还是决定去一趟。出发的前一天晚,我和郑彩琳还认真商量了一会儿,到底应该把哪些东西放在外面,哪些东西带进医院里,是否会有不测……我们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到了医院后,工作人员说院长不在,我就坐在窗边等,直到院长来询问我的身份。这次,我装作邱佳红的妹妹,在北京律所工作,“受姐姐的托付而来,就是想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套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但当时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个,其他人设没法直接问到主题。
幸运的是,院长表现得很坦率。“今天我就把这件事来龙去脉给你说清楚。”他直言,邱佳红的说法有很多不合逻辑的地方,并向我介绍了邱佳红的情况:她一开始是冲着打胎来的,先在网上咨询这里能不能打胎,之后来过两次,才决定要做引产手术。
“这些情况在病历上都写得一清二楚,”和我见面时,院长还提到一些有关代孕的信息,比如陈美凤之前卖的孩子有多少是在他那儿出生的,但他并不知道这些孩子是贩婴,只知道是代孕。他强调代孕只是违法,但不属于犯罪。
至此,我才知道关于邱佳红的另一个“真相”。
《“梦时代”跳楼少年之死》这篇报道是我大二时写的,当时得知有一个叫王家新的男孩在南昌恒茂梦时代广场(下称“梦时代”)跳楼。我当时就想搞清楚他为什么跳楼,仅此而已。
顺着网上暴出来的信息,我一步一步摸到了王家新的家庭住址。去的时候,他们家的门紧锁,我就敲了对门邻居家。但邻居与王家新一家不是很熟,这一趟基本没什么收获。
出小区之后,我意外遇到了王家新的母亲、哥哥和前来调查的警察。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得知有一个女孩在事发前曾登录王家新的QQ号。哥哥当时给警察报了这个女孩的电话号码,我就赶紧记下来,并在当晚添加为微信好友。
这个女孩叫文文(化名),后续几天我们一直在聊。除了与文文聊,那段时间,我经常拎着水果往王家新的家里跑。他的母亲一见我就哭,倾诉欲很强。当时也没有带着明确的采访目的,更像是在聊天,聊着聊着,我知道王家新的家人在寻死觅活地找“梦时代”要赔偿,说是“梦时代”广场上的防护没有做好,但“梦时代”对此没有回应。
王家新的父母后来渐渐绝望了,也不想接受我的采访,觉得没有用。
为了打开突破口,我就约文文一起去看望王家新的父母。这一次到王家新的家里,他的父母觉得文文当时看到王家新想要轻生的信息后没报警,很不高兴,我就向着文文说话。从那以后,文文明显更信任我了,把王家新的QQ号和密码都给了我。
王家新的QQ号非常阴暗,经常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我从中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王家新。他有很多在网上认识的“妹妹”,在“妹妹”面前,他塑造的是一个非常贴心的暖男形象。但在同学眼中,他极其邋遢,是被班主任打压的对象,总被戏称“王总”。
我猜想,他把现实中遭受的负面情绪寄托在网上,可能是希望在网上得到爱的满足。慢慢地,我觉得自己成了最了解王家新的人,当我非常坚定地要去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好像全宇宙都在帮我。
我当时采访不到王家新的女朋友,给她写了很多小作文,她都不理我,所以就从其他人那边拿到了王家新和他女朋友的聊天记录。我这才知道,跳楼之前,王家新私自登录了女朋友的QQ号,女朋友知道后很生气,要分手。这对王家新来说是致命打击。
这篇报道操作了近一个月,这期间,我没有想着要做出一个大稿,只是觉得都已经做到这个程度了,不能放弃。写完稿子后,我与跟王家新的父母核实了一些采访内容是否有误,他们最后也很震惊,没有想到我能够挖出这么多东西。
我的文章后面附了一个募捐二维码,为他们共筹款1万左右。回过头来看,这篇报道有很多稚嫩和不足之处,但它仍然是我做新闻以来最关键且有成长意义的稿子,甚至就给受访对象带来的实际帮助这一点,也比我后来做的很多报道要强。
A:把他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你的音调可以轻一点,看看能不能试着用缓和一些的方式让对方说。如果时间充裕,那就先花一段时间和采访对象建立起信任感,你还可以与他一起吃饭,看看他喜欢什么东西。
我之前采访拉面哥,他也非常不健谈,后来我发现他喜欢玩单反,我就把我拍的照片给他看,他说我的照片拍得挺好的,问我是怎么拍的,就这个话题我们就聊起来了。与拉面哥聊了几次之后,我知道他心里很痛苦。原来他私底下已经签了一份协议,这成了他的心头病。
不太健谈的采访对象内心可能会比较丰富,你就得牵引一下,让他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这么说虽然有点“恶毒”,但我总会试着共情受访者的情绪。我当时对拉面哥说,“你心里肯定也很着急,这个事情说不定会影响你未来的发展。”他的确心里慌乱,说着说着就哭了。
面对不健谈的采访对象,要看对方的情况,可以先建立信任,试着去找他对什么感兴趣,或者去找容易让他共情的东西。如果时间不太充裕,就直接切入主题,多问一些,他哪怕封闭地回答,也总会给你一个结果。
Q:你之前有提到,在不同的场景下可能会伪装成不同的身份,那要怎么去选自己扮演的身份,让对方更好地去讲述这个事情?
A:我更多考虑的不是如何让对方更好地讲述这个事情,而是如何更好地让我拿到信息。
比如邱佳红的故事,非常隐私。如果我的身份是一个想找代孕的人,去找医院方是问不到与邱佳红相关信息的,我也问不到陈美凤相关信息,最直接且能深入主题的方式就是扮成邱佳红的家人。
我知道邱佳红的确有一个与她年龄相差较大的妹妹,也比较匹配我的年纪。当然,我也担心,以邱佳红妹妹的身份去医院,在医院方看来像来找茬的,因为邱佳红已经害医院被罚了。面对这种情况,我会说:“虽然与邱佳红是姐妹,但我认为这个事情有点古怪。”总之,这样可以直接问到关于邱佳红的比较重要的事情。
一般来说,能够单刀直入地切入主题的身份是最好的。在大西屯的采访中,如果不能说我是记者,那还有什么人可以在这个村子里面晃荡呢?所以我就想到了扮演基金会的人,为了扮演这个角色,我还编了这么一套说辞:“我先去看一下情况,再反馈给我们总部。”当被问及物资能否直接送到,我说自己只是个志愿者,不能做这个承诺。这一套说辞可以支持我去村里采访,因为我是来问灾情的,这个身份做的事情与记者是一样的。
Q:你最后会告诉对方你的真实身份吗?如果不告诉他们,直接把这个信息写到稿件里,会不会涉及一些新闻伦理的问题?会不会产生一些纠纷?
A: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编辑部有讨论过,的确应该告诉真实身份。在前面讲的大西屯采访中,面对要深聊的村民时,我都会公开自己的记者身份,因为心里到底还是过不了这一坎儿。一般非必要情况,我都不会隐瞒记者身份。
可是就上述代孕选题,再给我一次机会采访,我还真不敢当着他们的面说我是记者,因为一方面,会有安全问题,另一方面,这会影响稿件刊发,我只能够以暗访的这种形式。
代孕那篇稿子里,我最后给派出所所长打了个电话,告诉对方我是南方周末记者,但医院和武玉嶂到最后都不知道我是记者。这样实际是有争议的,我能做的就是要把所有证据都保留下来。
在代孕事件中,医院做的是灰色产业。在这种情况下,我把这个事情披露出来,是履行媒体的监督职能,而追责方是没什么优势的。但是,如果我当时跟他讲我是记者,可能他当即反应很激烈,会把我扣下来或者通知报警,说我冒充记者,用一系列流程调我的身份,那这个报道可能也无法问世。
*图片源自分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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