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百载,一朝归国!我们要如何读懂,天龙山石窟佛首千年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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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天龙山第八窟北壁的主尊佛首,作为2020年第100件归国流失文物亮相。
当千年前的微笑重现眼前,我们不禁为之动容、为之赞叹。
也许,在此之前,天龙山石窟并不为大众所知。
但这座以“小而精”为特点的石窟寺,在考古学、艺术史、建筑史学领域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
梁思成先生在《中国建筑史》中曾明言:“隋代石窟之最富于建筑趣味者为山西太原天龙山石窟。”
然而,自20世纪20年代起,精美的天龙山石窟造像,吸引了世界各国的探险家前来“寻宝”。石窟遭受了空前的浩劫,几乎所有的造像头部都被凿下,更有大批造像全身被盗走。
外村太治郎《天龙山石窟》相册集图版35(第8窟北壁龛内佛像)(左图),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佛龛主尊佛像现状(右图)图源©国家文物局官网
耗时数百年开凿的天龙山石窟,从此竟成为无头的石窟,是中国境内摧残破坏最为严重的石窟。
没有佛首的佛身,是一百年屈辱史的写照,也是文物爱好者心里淤积的愤懑情绪。
01
为什么在太原?
天龙山石窟,位于今山西省太原市西南郊,距离太原市区有38公里之远。如今的太原主城区乃宋代新建,南北朝时期的古太原,即晋阳城遗址,位于今太原市的晋源区一带。以此观之,当年的天龙山石窟,恰紧邻晋阳城西部。
天龙山石窟的选址与兴建,和北朝晚期的晋阳城政治地位的变迁有着密切的联系。
天龙山外景 图源@国家文物局官网
虽然北魏晚期,显贵营建塔寺之风盛行,但实际上,当时统治晋阳的尔朱氏,却对佛教并不感冒。《魏书》中有多则关于“太原王尔朱荣”征发僧尼,在寺院造杀业的记载。
河阴之变后,尔朱荣上位控制北魏政权,一举扫平了北方诸多反抗势力。但不久后,尔朱荣本人又在宫廷政变中被孝庄帝元子攸所杀。其时,晋阳佛事应不昌盛,甚至遭到贬抑。
趁着政局再乱,尔朱氏原本的部下,出身怀朔镇兵户的高氏迅速崛起进据洛阳。北魏永熙元年(531),高欢攻克尔朱氏的基本盘晋阳,随后又在晋阳建大丞相府遥控洛阳。
永熙三年(534),北魏分裂,高欢引元善见迁都入邺,是为东魏。东魏武定八年(550)高欢之子高洋受禅建立北齐。
高氏家族深崇佛法,并热衷营建塔寺。早在高欢宣政晋阳时,就曾在天龙山建避暑行宫,这便是天龙山石窟的雏形。
北齐乾明元年(560年),北齐孝昭帝高演在天龙山兴建天龙寺,天龙山石窟正式成型。
北齐依然定都邺城,但晋阳也仍然是政治、文化、军事中心,重大军国政务号令皆由此出,其地位在实质上甚至超过了首都邺城,又因天子行在之处,所以晋阳当时也被称为“别都”。图源@地球知识局
东魏—北齐时代,实际一直贯彻着“邺城—晋阳”的二京模式,晋阳作为政权实际控制者高氏的根据地,一直发挥着政治、经济中心的作用。
所以,在晋阳这样一个原本佛事不昌的地方兴建石窟寺,既是由于统治者笃信佛教的思想偏好,也是彰显晋阳与邺城同属政治文化中心的需要。
02
天龙山石窟,怎么看?
天龙山石窟虽规模不大,但艺术价值却不逊色于龙门、云冈等大型石窟。要如何读懂这类“小而精”的石窟?应当从了解它的历史脉络入手。
李裕群先生经过长期的实地调查,结合前人研究将天龙山主洞窟区分作四期,这是目前学界比较公认的分法。
属第一期的有两窟,约当高欢宣政晋阳的北魏晚期至东魏早期。此二窟相隔仅2米,布局极相似,主室方形、佛像着褒衣博带式袈裟,菩萨、供养人面相清瘦。
2号窟东壁佛龛数字复原图
(来源:天龙山石窟项目刊)
这一时期石窟的建筑风格明显源出洛阳龙门、巩县石窟,应与高欢发洛阳之民至新都邺城有关。
属第二期的有3窟,约在北齐天保至皇建年间。这三窟主室仍为方形,三壁三龛,题材多见释迦多宝、交脚弥勒,佛教肉髻低平,面相浑圆,四肢粗壮。
第10窟西壁(《天龙山石窟》)
第二期的佛像与邺郊南、北响堂等石窟风格相似。北齐诸帝皆崇信佛法,在邺城周边大兴窟、寺,晋阳作为“别都”自然也受此风影响。
第三期只有8号窟,春晚展示的佛首即属此窟。该窟为前廊后室形制,其前廊东壁造像碑明载:此窟为隋开皇四年(584)仪同三司真定县开国侯刘瑞等人所开。这是整个天龙山规模最大,也是唯一一处中心柱窟。
第八窟平剖图
(《天龙山石窟第八窟佛教造像复原保护探究》)
第二、三期之间的缺环,应与北朝晚期的政治变局有关。北周武帝于建德三年(574)开始灭法活动,三年后,北齐为北周所灭,武帝立即在北齐故地推行灭法政策,毁寺4万,并令300万僧尼还俗。
晋阳佛事的复兴,应仰赖杨广、杨俊之功,他们在隋朝建立后相继任并州总管,此二人皆笃信佛教,在并州置武德寺、弘善寺,供养僧众;受此影响晋阳营寺建塔,开窟造像之举层出不穷,天龙山石窟的复苏也应与此有关。
属第四期有19窟,约当唐高宗至武周时期,此期天龙山石窟达到高峰,一般规模较小,但雕刻精致。主室平面椭圆形,方形覆斗顶或圆顶,周设坛基的列像窟。造像题材多见独尊释迦和弥勒、释迦、燃灯三世佛。
14号窟(“三联生活周刊公众号”)
唐高祖、太宗时贬佛崇道,佛事不兴;到高宗时,二圣皆信佛,后来武后更将自己是“弥勒转世”作为继承正统的借口。
这一时期三世佛题材和以弥勒为主尊的情形,皆与这种政治背景有关。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天龙山石窟的高峰区与晋阳政治地位的高峰期并不重合,这个问题学界尚有争议,但却提示我们石窟寺所蕴含的社会文化史价值。
从天龙山石窟兴衰史中我们不难发现,虽然石窟在一个大的时段内,有延续性但并非是代代相传,一脉相承的。
实际上这种情况在石窟寺中极为常见,其兴废往往与当时的社会政治变迁有有着紧密的联系。这使得石窟寺中所见的佛造像风格、题材、题记、碑刻等信息,反过来成为研究当时社会文化史的直接资料。
在艺术史面向,天龙山石窟本身所留存的佛教艺术文物,则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和审美品味,也记录了由东魏至唐佛教艺术变化的过程。
然而,这样一部鲜活的实物北朝佛教艺术史,却在晚清民国时期遭到了大规模的盗掠与破坏。
03
天龙山佛宝的流失与回归
天龙山石窟在唐代盛极一时后,便渐归沉寂,虽在明代仍间有复苏,但最终尘封在历史记忆之中。数百年后,当它再次重现天日时,惦记着它们的,却不是当年敬事佛法的僧人信徒,而是一群文物贩子、盗宝贼。
1910年,行将就木的满清王朝在被列强蹂躏羞辱后,正等待着辛亥革命的最后一击,便要轰然倒下。借着清政府无暇自顾的便利,西方学者E.博尔斯曼和弗里尔先后调查叩开了天龙山石窟的大门。
1921年,北京八国立高校的教师为了填饱肚子,发起大规模索薪运动。也是在这一年,资金充足的日本学者关野贞,田中俊逸一行赴天龙山进行学术调查,并将成果发表在日本刊物上,这是学界首次发表有关天龙山石窟的考察、研究成果。
此次调查所拍的摄影集《天龙山石窟》,呈现了天龙山各窟的详细情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重要的成果,非但没有给天龙山带来好运,反而让日本著名文物贩子山中定次郎盯上了它。
山中在看到关野贞的成果后,便伺机赶往天龙山,他在日志中写道:
1926年,直奉联军讨伐西北军,陕晋豫地区打成一锅粥。趁着乱局,山中再次来到天龙山石窟,这次他带着两辆装满金银的牛车。靠着这些钱财,他买通了圣寿寺(即原天龙寺)的主持僧净亮。
在净亮的帮助下,山中定次郎盗走了45尊佛首,后来都被高价转卖给了英美博物馆。而关野贞发表的图册,恰成了山中的盗宝手册。
晋祠博物馆内,被群众保护下来的天龙山石窟造像(图:杔格)
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政府哪里顾得上这些石头雕像。尽管在听闻山中行迹后,当地有识之士自发抵制后来的盗宝者,并夺下了一些文物。但最好的那一批,早被盗运境外,现藏于日本、欧美博物馆以及私人手中。
在国运衰微的年代,记载这片土地辉煌文明的历史文物,也经历着颠沛流离。没有佛首的佛身,是近代百年屈辱史的写照,是文物爱好者心里淤积的愤懑情绪。
04
学术没有国界,但文物有
部分天龙山遗失佛首
早在2009年,美国佳士得博物馆,就曾拍卖过馆藏天龙山石窟第10窟西壁佛首,最终由国内学者谢冰和山西企业家许鹏,以86.6万美金拍回中国。
这件佛首的归国过程与春晚所展示的第8窟佛首,通过外交手段交涉叫停拍卖,追讨回国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近年来中国国际地位上升,综合国力上升的鲜明写照,也意味着在今后追回流失文物的工作中,以“讨回”代替“买回”将成为大势所趋。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2017-2019年天龙山文管所联合芝加哥大学,对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天龙山佛像进行三维扫描数据,完成了11 座主要石窟的数字复原工作。
现在只要登录tls.uchicago.edu,便可以查看天龙山项目的详情。这可以看作文物工作者,通过学术手段对流失文物归国作出的贡献。
大部分情况下,我们愿意相信,学术是纯粹的、科学是无国界的,失去了这种神圣感,学者们的职业道德,学术精神就会被摧毁。甚至我也愿意相信,包括关野贞在内的诸学者考验研究的初衷,纯是为了学术。
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是:恰恰是关野贞一行所拍摄的图册,敲响了天龙山石窟的丧钟。《天龙山石窟》将永远带着“天龙山劫后唯一的原貌资料”,这样尴尬而至关重要的标签留在近代学术史上。
它的存在时刻提醒我们两件事:
一是必须维护自己国家科学研究主权,掌握自己国家科学资料的主动权;
二是发表科学研究成果,必先考虑其社会现实效应。
保护文物不止是文物从业者的事,更是国家的事,全民的事。只有国民都具备了捍卫文物主权的意识,了解文物历史,培养文物审美,文物所承载着几千年中华文明底蕴,才不至于失掉。
于爱好者而言,每个热点话题的出现,都是日常积累知识的好机会;于文物工作者而言,架起热点话题与文物知识之间的桥梁,则是一项重要的公众考古学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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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刘一帆《天龙山石窟及寺庙现存碑刻研究与保护》,山西大学2020届硕士论文。
李裕群《天龙山石窟分期研究》,《考古学报》,1992年第1期。
常青《20世纪南北朝佛教考古研究——20世纪中国佛教考古研究述评》,《石窟寺研究》,2012年。
周冉《近代文物流失两大推手 被贩卖的中国古董》,《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22期。
武惠民《佛首魂归何处:太原天龙山石窟佛首盗凿流失史》,《文物世界》,2013年3期。
张文俊《北齐别都晋阳城初探》,《山西师大学报》,2010年7期。
李豪娅《天龙山石窟第八窟佛教造像复原保护探究》,中国美术学院2018届硕士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