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粉发保研女生”到“北大宿舍”，名校身份为何总吸引社会戾气？
文案·排版 | 湛蓝
2022年7月，一位95后粉红色头发女生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带着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去看望爷爷的照片，随后遭到大规模网暴。她在维权过程中患上抑郁症，于今年二月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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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发女孩发出照片后，许多人在底下谩骂侮辱，骂她是“陪酒女”“轻浮”“不配为人师表”，还有人盗用她的图片兜售考研课程，更有甚者造谣她和爷爷的关系
2022年2月17日，“北大宿舍聊天”对话上野千鹤子的视频突然爆火，由于视频中的采访问题远远没达到观众的预期水准，三位北大毕业生被集体群嘲，该视频也被戏称为北大的“招生减章”。
同一时段，爆火的张大大直播间里也出现了调侃名校研究生的UGC剧本。剧本中的主演自称是“985”研究生，表现出缺乏基本社会经验和盲目自负的一面，用这些“虚假表演”召唤观众一起嘲笑高学历人群。
张大大直播间恶意调侃985名校生的剧本两则
“不知道打车要付钱”和“相亲约会向女生索要饭钱”
这几起事件的主人公遭到谩骂甚至网暴的原因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共同点——那就是“高学历”背景。这也成为他们遭受公众指摘的隐藏开关。
不论是“保研华东师范大学”郑灵华的一头粉色长发，还是“北大毕业”的全嘻嘻三人的“娇妻”发言，或是张大大直播间剧本构建出的“985”研究生低情商行为，一旦Ta们做了任何被公众认为“德不配位”的事情，这个隐藏开关立马就会被触发，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遭到大规模的“炮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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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宿舍对话上野千鹤子的视频登上热搜后，舆论走向从讨论事件本身变为网暴当事人，许多网友对视频中的北大毕业生进行抨击
曾几何时，名校学历背景是还是众人眼中“金光闪闪”的名片，学历高的人到哪儿都会被艳羡和称赞，现如今却被“倒打一耙”，努力获得的学位凭证竟成了被反讽和谩骂的理由。
不仅存在着对高学历人群的恶意，高学历人群自己也经常自我讽刺。2020年一位上海大学生在豆瓣成立了“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截至今日组内已经有将近13万成员
这不禁让我们感到疑惑：为什么现在“高学历”头衔特别容易吸引社会戾气，甚至招致网络暴力？
这确实与个人行为脱不了干系，但如果我们将注意力全都聚焦在个人的具体情境上，将责任全都归咎于施暴者或被网暴者个人，就会忽视背后隐藏的结构性问题。
正如米尔斯在其著作《社会学的想象力》中所说：“如果我们想真正理解个人情境的变迁，就必须要有超出个人情境的眼光，去探寻宏观背景下的结构性问题。”这种在个人处境和社会结构间穿梭的能力，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和分析的视角。
《社会学的想象力》
作者：[美]查尔斯·赖特·米尔斯
出版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译者：李康
出版时间：2017-3-2
ISBN：9787303212842
个人的具体体验：努力得不到回报
米尔斯在书中提到：当人们珍视某些价值，但的确感到它们面临威胁时，就会体验到危机。即“珍视的价值遭到威胁”是危机感的来源。这也是现代社会人人都感到焦虑的重要原因。
长期以来，大部分人都秉持着一种信念——“努力就会有回报”，上一辈的经历也能佐证这一点。“草根逆袭”的故事我们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许多人也将故事里的主人公当作榜样，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像他们一样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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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家庭出身的马云，最后创业成功成为中国首富，是草根出身的成功企业家中的典范
图源小红书账号@白话互联网
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感到自己的生活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即使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获得期待的成就，甚至还有往下掉的风险。
中高考是填鸭式教育的主战场，考公考研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工作市场上的“学历贬值”现象也愈发严重。即使你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人到中年还是要面临严峻的失业风险。不仅有车贷房贷要还，还要面对“上有老下有小”带来的一系列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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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在《脱口秀大会》上吐槽“中年危机”
人们奋力闯过一道道关之后发现，前方等待自己的并不是光明的未来，而是硬梆梆的天花板。“寒门出贵子”的故事越来越少，但“我爸是李刚”的现象层出不穷。
于是，“努力就会有回报”的信念不断被消解，人们一边为自己的处境感到焦虑不安、一面对看不见的压迫表示愤懑不平。无处不在的“内卷”漩涡里，人们发出“躺平”和“摆烂”的呼声。
2022年底，一则名为《我：毕业5年，存款5000 她：中传硕士，火锅店保洁》的b站视频火爆出圈，获得超500万播放量。2位创作者在视频中分享自己的经历，弹幕和评论区有许多人表示共情和理解，被她们的乐观心态所感动
社会结构的变迁：社会阶层逐渐固化
从“满怀希望”到“落寞离场”，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米尔斯认为：“个人在具体情境中的体验是由结构性的变迁所导致的”。要想理解人们的期待为何一再落空，就要到社会情景下去寻找答案。
时间回到改革开放初期。在改革开放之前，先天政治出身一直是制约各阶层分化流动的重要因素，而改革开放冲破了这一束缚，使得后天自致因素成为社会成员垂直流动的原因。
由于计划经济体制逐渐松动，新的市场经济体制尚在发育当中，不同阶层的边界相互开放，每个人都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在新的利益分配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在这个时期，农民成为个体工商户、工人成为私营企业主、知识分子成为国家干部的例子比比皆是，“白手起家”、“草根逆袭”的故事频频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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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笨小孩》《中国合伙人》《大江大河》《风吹半夏》等许多励志影视剧都描写的是改革开放时期的故事，主人公都成功把握住时代契机，实现了阶层跃迁
人民努力奋斗，生活也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好。从“吃饱”到“吃好”再到“吃得健康”，从“穿暖”到“穿好”到“穿着时尚”，物资匮乏、挨饿受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经济“蛋糕”越做越大，每个人都尝到了普惠发展的果实，对未来充满了乐观和憧憬。
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改革开放逐渐进入深水期，社会结构也逐步定型。
对于普通社会成员而言，改革开放初期“白手起家”的低成本创业模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创业前期不仅需要投入大量资金，之后更要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就业市场也从“供不应求”逐渐走向“供不应求”，高校毕业生不再是企业眼中的“香饽饽”，而是一抓一大把的“小白菜”。这一切都在说明，机会和资源变得越来越稀缺。
找不到工作的应届毕业生制作的“自嘲”表情包
在经济发展增速减缓、陷入瓶颈期的时候，“分蛋糕”往往比“做大蛋糕”更重要。对于较高阶层的地位的社会成员而言，家庭、血缘、地缘背景等先赋因素为他们提供了有利契机，分得的蛋糕越来越多。
而对于较低阶层地位的社会成员而言，自身努力拼搏、勤奋好学等自致因素的作用下降，在尝试向上突破的过程中不断遭遇“天花板”，分到的蛋糕越来越少。
社会资源向强势群体进一步集中，从而限制甚至剥夺了居于弱势地位的社会中下层群体的机会，其生存空间被不断压缩，“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马太效应愈发显现。
“我爸是李刚”事件
李刚是原河北保定市公安局北市区分局副局长，其子李启铭在河北大学校园内酒后驾车接女友，将另两名女生撞飞，致一死一重伤。肇事者撞人后口出狂言：“有本事你们告去，我爸是李刚。”此后，这句话成为网友们嘲讽跋扈“官二代”的流行语
这就导致社会阶层边界日渐清晰：一边是数量巨大的“穷二代”、“农二代”聚集在城市社会的底层，终日为生计劳碌奔波，过着“蜗居”生活；另一边则是“富二代”、“官二代”们在父辈财富优势和社会资本的荫庇之下享受着优越的工作；还有夹在中间的“中产阶级”，即使有体面的工作也过得小心翼翼，背负着层层压力前进的他们，稍有不慎就有滑落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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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族”用以形容中国低收入聚居群体。2010年四月，北京六郎庄，一些从农村转移来的新就业低收入群体入住“蜗居”。他们的家仅2平方米，比一台卧倒的立式冰箱大不了多少
图源豆瓣账号@小熊维泥
对于这一现象的成因，杨文伟在其名为《转型期中国社会阶层固化探究》的论文中有进行详细分析，内含差序格局的推拉作用、计划体制的惯性驱动、公共权力的扩张冲动、贫富分化的累积效应等等，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看。
阶层固化程度越高，社会公正的实现程度就越低。随着时代发展，人民的社会主体意识越来越强。一旦向上流动渠道日趋堵塞，价值追求与生活境遇之间形成落差，就容易产生一系列复杂的社会阴暗心理。
互联网的普及又为人们提供了发泄的出口，人们纷纷把矛头对向所谓的“精英人群”，网络上的戾气也越来越重。
国家话剧院公示名单
2022年7月，易烊千玺、罗一舟、胡先煦等明星考编引发大规模争议，网友纷纷质疑其招录程序存在不公。在公务员考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当下，高收入明星群体还要使用特权占据编制名额，引发了人们心中的不公正之感
综上所言，“努力失去价值”这一个人层面遇到的困境，背后有一系列深层的历史和社会原因。我们必须跳出具体的个人情境，才能从更宏观的层面看到个人困扰和公共问题的联系。
发挥“社会学的想象力”
回想近些年来层出不穷的网暴事件，当我们将矛头对向“具体的人”，毫无顾忌地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进行指责，发泄自己的怒火的时候，是不是忽略了事件背后的“结构性不公”？
我们习惯于去批判既得利益者，但在社会结构优势地位的保护下，舆论的声浪似乎并没有办法伤到他们分毫；我们有时将矛头对向了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但这些看似“平白无故”的恶意会成为他们心头沉重的负担，可能直接导致抑郁或死亡。
2019年10月14日下午，韩国女星崔雪莉被确认自杀死亡。她生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遭受过过长时间的网络暴力。当时网络上流传着一句话：“雪崩的时候，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
可见，当我们把注意力都聚焦在个人情境上时，就很容易把错误都归咎到“人”的头上，而并非背后的“社会结构”。而个人情境的变迁，往往都是社会结构变化导致的。
我们心中不公平的感受原本可以成为撬动社会变化的杠杆，现在却对向一个个负有部分责任或完全无辜的生命。我们越是坚持将责任归咎于个人，社会背后“结构性的不公”就越有可能被免责。
北大宿舍女生对谈上野千鹤子的视频引发热议后，b站up主@我是安揪发布相关视频，警示大家不要为“结构性不公”免责
这就要求我们发挥“社会学的想象力”：跳出个人问题的微观视野，从审视个体到审视历史和社会，探寻宏观背景下的结构性问题。
我们需要意识到，自己的私人困扰并不是个人命运的问题，也不是某个人抢占你机会的结果，而是和全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密不可分。社会结构如果不发生根本性的转变，我们的私人境遇就不可能真正得到改善。
每多一个人意识到这点，社会中的怨气和怒气就会少一分，人文关怀和理性讨论也就多一分，正在固化的不公平的社会结构也就多一分松动的可能性。当理智的讨论能盖过情绪化的谩骂，或许我们就有机会在困境中找到建设性的解决方案，从根本上改变我们所遇到的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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