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宝之光：康熙五彩
1、绿宝之光
康熙五彩，<陶雅>中称为硬彩[注1]，曾有绿宝之光的美誉。1862年，法国人AlbertJacquemart在他和别人合著的瓷器史书中将之命名为“绿色家族”(Famille Verte)，其后该名在西方一直沿用至今。Jacquemart这样解释：“这个名称是完全基于对这类器物的感官体验。它来自这类中一个非常鲜明的特征：在几乎所有这类器物的大块区域，有一种生动、透明、时常带有虹彩的绿釉在器表灿烂地闪烁。”[注2] 虽然并不是所有的康熙五彩都以绿色为主，Jacquemart的命名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鉴赏视角：康熙五彩以有绿色的宝光为贵。这种宝光和康熙青花中的翠光各具风流。它是以“净”为基础，各色绿釉在白色或淡青的亮底上所显现的鲜艳欲滴的绿色生命力(图1)。由于国内外对康熙五彩的专著较少，本文以已有确论的外销瓷为基础，对康熙五彩的特点略做探讨，不当之处请瓷器爱好者批评指正。
图1：康熙五彩牡丹盘。私人藏品。
2、40年间兴和衰
装饰手法上，康熙五彩承袭晚明五彩和明清际青花五彩，但有创新。万历以来，政府财政每况愈下，官窑衰败，陶工们多寻求外销市场来维持收入。出口的五彩器中，比较有名的是漳州五彩和出口到日本的古赤绘。但晚明的五彩红色比例较多，画工多草率，彩釉没有晶莹感，总体上呈现一种热闹但俗气之感。[注3] 同晚明五彩比，康熙五彩虽然也热闹，但以雅致和贵气替代了俗气。康熙五彩和青花五彩比，青花五彩比较含蓄而收敛，而康熙五彩则率直和奔放。图2是晚明五彩、青花五彩、和康熙五彩的比较。
那么，康熙五彩是何时兴起和衰退的呢？从大环境分析，1683年康熙海禁消除后，出口陶业逐渐有了恢复和发展，在这么背景下五彩恢复和发展是符合逻辑的。根据相对能精确断代的沉船瓷来看，比康熙晚期风格略早的碗礁一号沉船瓷中已有少量五彩器[注4] ，说明在海禁开放后，五彩即已出现。所以我们大致可认为在1690年康熙五彩已开始兴起。五彩的衰退通常被认为和粉彩的兴起有关。据已故的纹章瓷权威英国的David Howard考证，粉彩是1720年到1722年间开始使用的。他的论证之一是两套可精准断代的英国在中国订制的纹章瓷。一套是1720年英国的Thomas Pitt男爵定制的，见图3。它主体为五彩，其中开光处冠的红色是矾红多次平涂，说明当时粉彩尚未使用。其二是1722年伦敦的Sir John Lambert准男爵定制的，虽然边花用五彩，但其铭文卷、纹章四周均用技术尚不成熟的粉彩装饰，说明1722年粉彩已经开始使用。[注5]图4。
粉彩由于使用玻璃白，能够表现色的渐变，粉状不透的釉又能表现质感(图 5)。和釉半透明的五彩相比，粉彩比较柔美，能表达静态的细腻感；而五彩比较爽朗，能表达动感的生命力。[注]雍正的铁腕吏治是不是以柔美粉彩来平衡无法考证，但西方洛可可风格的流行在出口瓷中无疑偏向了粉彩的审美。到1730年，五彩已退出主体装饰，偶尔有的话也是作为零星的辅助装饰手段。DavidHoward作过统计，1730年以后(含1730年)，英国在中国定制的纹章瓷中再无一套是五彩主体装饰的。[注6]
所以，康熙风格的五彩终止于1730年。那在五彩兴起的40年中(1690-1730)，市场是怎么反应的呢？从外销沉船瓷来看，虽然碗礁一号有少量五彩瓷，但1690年的头顿沉船(Vung Tao Cargo)在嘉士得1992年的拍卖目录中未见五彩，而1725年的金鸥沉船(Ca Mau shipwreck)在苏富比2007年拍卖的76000件中也未见五彩。[注7] 康熙及雍正早期的沉船瓷中五彩仅有少量发现(绝大部分是青花)，说明在出口行货中五彩占的份额较少。从装饰风格看，外销的 康熙五彩绝大多数为中国风格装饰，比如当时外国人多不知寓意的中国花鸟和人物 故事题材，西洋题材很少见(图6、图7)。[注8] 这也说明当时西方的大众市场对五彩需求较少，否则就会按西式图案订制。
那么，当时欧洲上层社会对五彩的需求怎样呢？在早期欧洲著名的瓷器收藏中，1730年代编号的波兰国王奥古斯特二世(Augusta II)藏品中有不少五彩(图8)。再看下英国贵族18世纪初期在中国订制的纹章瓷。据David Howard统计，在1729年前(含1729年)，英国向中国共订了178套纹样瓷，其中主体装饰(纹章除外)为矾红金彩(rouge-de-ferand gold)的占91套，青花的占37套，中国伊万里风格的占30套，而五彩的仅占15套。[注9] 这些数据说明在五彩兴起的40年，它和其它流行的装饰风格相比，总量需求是最少的。
但是，在Howard的年代细分中，在1710-1719间(含1719)，也就是康熙晚期的十年，英国向中国订的纹样瓷共32套，其中主体装饰为中国伊万里风格的为12套，五彩的是11套，青花的是5套，矾红金彩的是4套。[注10] 这说明，在这个期间，五彩和中国伊万里是当时英国上层社会最受欢迎的装饰风格。这些数据的说服力固然有限，而英国也不能代表整个欧洲及亚洲，但在没有更多的沉船瓷资料情况下，我们也许可暂做假定：康熙五彩有过黄金十年，即在康熙晚期的1710-1719间，五彩是当时上层社会最受欢迎的品种之一。
图2：左边的和中间的是晚明五彩和青花五彩。摘自Julia Curtis, Trade Taste & Transformation: Jingdezhen Porcelain for Japan 1620-1645 (ChinaInstitute, 2006), p. 22, p. 74. 右边的是康熙五彩，私人藏品。
图3：私人藏品。Angela and David Howard旧藏。
图4：纽约嘉士德2016年1月21日0175号拍品，径41厘米，成交价7500美元。
图5：雍正胭脂紫地粉彩小碟。私人藏品。胭脂地的看点不是颜色，而是质感。
图6：罕见的西洋风格康熙五彩碗碟。私人藏品。此套应是按图7类画稿定制的五彩器。
图7：1690年的荷兰人捕鲸鱼图。作者为17世纪荷兰画家Abraham Storck。
图8：奥古斯特二世的康熙五彩花卉盘，径28.8厘米，美国Elite Decorative Arts 2012年8月18日10号拍品，成交价4400美元。
3、金绿交辉和西型中饰
康熙五彩以绿彩、黄彩、紫彩、蓝彩(釉上彩)、黑彩和矾红/金彩为典型的色彩组合。其中绿彩、黄彩、紫彩、蓝彩均清澈且时有水汪感，而绿彩最是鲜艳欲滴。见图9，图10，图11，图12。釉上蓝彩是五彩成熟后发展的新事物，用以替代釉下青花。从传世器物来看，蓝彩质量不甚稳定，浓淡不一，且时有脱落，见图13。这些蓝釉单独看也许不错，但和五彩中的绿釉和矾红金彩不容易配，协调不好的话会影响整体奔放的生命力和热情。
康熙五彩中鲜见青花饰，那为什么不用青花而用釉上蓝彩呢？荷兰Jorg博士的解释是做素胎和青花的作坊和上五彩的作坊是分开独立的，它们一个制胎，一个上彩，彼此受执照分工限制不能逾界。这样负责监制出口瓷的中间人把西洋器型提供给制胎作坊，且若是青花器那么绘制也是那里完成。但若是五彩，则需要送到五彩的作坊去加工，而那里受执照限制是不能绘青花的。[注11] 这种解释虽和1712年在景德镇的法国传教士报道中提到的流水线分工有相通之处[注12]，但尚缺乏资料佐证。
康熙五彩中的矾红若单独和粉彩的粉红比， 在表现花朵方面实受其原料限制。粉彩能表现花朵的娇艳和质感，而平涂的矾红既无质感也不透，没有层次。但康熙五彩中的矾红往往配金彩，矾红花朵用金描边或填加内容(图14)，其亮丽的金光和流淌的绿彩竞相闪耀。
外销瓷中，康熙五彩有个不寻常的特征：尽管康熙五彩中有不少西方器型的制品，但图案装饰基本都是中国本土风格，西式的很少。这个特征令人纳闷，因为同时期的青花或其它种类的外销瓷多有西式装饰。Jorg博士的解释是器胎和五彩装饰分别是不同作坊制作，而负责定制的中间商只提供西式造型给胎作坊，而没有提供西式纹样给五彩作坊。[注13] 这个解释猜测的成分较多，也可能当时国外订制五彩的人喜欢新事物，不介意或者喜欢寓意不明中式装饰的神秘感。不管当时原因如何，对今人而言，康熙五彩中的本土装饰风格增添了它的收藏趣味。
图15为罕见的碗型器，用来冰镇玻璃酒杯。用时先把冰加入，然后把杯口埋在冰中，杯底挂在口沿。图16洒蓝描金瓶的器型符合巴洛克风格，洒蓝和五彩组合的生产时期较短，多出现在1700-1725间。[注14] 图17是直接在涩胎上施彩釉的五彩器，类似素三彩工艺。康熙五彩在18世纪即有仿品，有些是国外制作，比如图18，1777-1785间荷兰AntonLyncker工厂制品。从图8的同类真品比，仿品的釉彩和图案轮廓均有差距。现仿除外，五彩仿品最多的时期是晚清和民国早期。那时艺术和工艺美术运动(Art and CraftMovement)在英国兴起，遍及欧美。运动宗旨是抵制没有灵魂的机器制品，鼓励高水准手工艺制品。在这种大环境下，五彩仿品应时而生，大量出口欧美。图19是典型的晚清五彩仿品。其造型夸张，釉彩“软”，画工虽整齐但缺乏康熙时的迅捷和力度。
图9：康熙五彩牡丹盘中的绿彩。私人藏品。
图10：康熙五彩花卉盘中的黄彩。私人藏品。
图11：康熙五彩花卉盘中的紫彩。私人藏品。
图12：康熙五彩花卉盘中的蓝彩。私人藏品。
图13：康熙五彩中的仿1468西厢记刻版的张生至蒲东图。请看张生袍中脱落的蓝釉。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98.
图14：康熙五彩牡丹盘中的矾红金彩。私人藏品。
图15：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57.
图16：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13.
图17：此器为1814年荷兰国王威廉一世收到的赠品。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26.
图18：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54.
图19：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78.
4、结语
康熙五彩虽流行时间比粉彩短的多，但它瑰丽晶莹的釉彩、蓬勃的生命力，以及对古典名著的生动描绘，都是瓷器中难以逾越的的高峰。相对于青花，五彩在国外的价格并不高(图20)，而数量比青花少，目前仍是收藏和研究的好时机。
图20：康熙五彩鹤鹿盘。这类全品的价在8000左右。
注解：
[注1] 陶雅上卷：“康熙彩硬。雍正彩软。”陶雅又云：“五采能力最大。纵横变化。层出而未有穷也。”
[注2] "Le nom donne par nous a cette famille ... est, ..., toutempirique:mais il est puise dans un caractere frappant; sur presque toutes lespieces,un vert vif, ransparent, souvent irise, eclate en massesgrandioses." 引自A. Jacquermart and E. le Blant,Histoire artistique, industrielle et commercialede la procelaine, (Paris,1862), pp. 67-68. 文中是个人的翻译。
[注3]有些国外陶瓷研究者，比如Nigel Wood和朱丽雅*柯蒂斯博士，认为古赤绘的主要风格之一是“廉价和喜乐”("cheap and cheerful")。见JuliaCurtis, Trade Taste & Transformation: Jingdezhen Porcelain forJapan 1620-1645 (ChinaInstitute, 2006), p. 21.
[注4]见http://chnmuseum.cn/tabid/1312/InfoID/90045/frtid/1243/Default.aspx
[注5]见David Howard and John Ayers, China forthe West (Sotheby Parke Bernet,
1978),p. 407.
[注6]见David Howard, 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vol. II (Heirloom & Howard,2003), p. 75.
[注7]见Christie's Amsterdam, The Vung Tau Cargo:Chinese Export Porcelain(April 7-8, 1992); Sotheby's Amsterdam, Made inImperial China: 76000 piecesofChinese Export Porcelain from the Ca Mau Shipwreck, circa 1725 (Jan.29-31,2007).
[注8]见Christiaan 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Groninger Museum, 2011), p. 11.
[注9]David Howard, 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 vol. II (Heirloom &Howard,2003), p. 75.
[注10] 同注9。
[注11]见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in Green Enamels, p. 11.
[注12]法国传教士Pere d'Entrecolles这样写：“瓷画在一个作坊内经多人之手。一人画边缘彩线；另一人描花；第三人涂色。这个人画山水；那个人画鸟或其它动物。人物是画得最差的。。。。。。他们告诉我一件瓷器成品要经70人之手。”见DanielNadler, China to Order (Vilo, 2001), p. 31.
[注13]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1.
[注14]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03.
图片注解：
图1：康熙五彩牡丹盘。私人藏品。
图2：左边的和中间的是晚明五彩和青花五彩。摘自JuliaCurtis, Trade Taste & Transformation: Jingdezhen Porcelain forJapan 1620-1645 (ChinaInstitute, 2006), p. 22, p. 74. 右边的是康熙五彩，私人藏品。
图3：私人藏品。Angela and David Howard旧藏。
图4：纽约嘉士德2016年1月21日0175号拍品，径41厘米，成交价7500美元。
图5：雍正胭脂紫地粉彩小碟。私人藏品。胭脂地的看点不是颜色，而是质感。
图6：罕见的西洋风格康熙五彩碗碟。私人藏品。此套应是按图7类画稿定制的五彩器。
图7：1690年的荷兰人捕鲸鱼图。作者为17世纪荷兰画家Abraham Storck。
图8：奥古斯特二世的康熙五彩花卉盘，径28.8厘米，美国Elite Decorative Arts
2012年8月18日10号拍品，成交价4400美元。
图9：康熙五彩牡丹盘中的绿彩。私人藏品。
图10：康熙五彩花卉盘中的黄彩。私人藏品。
图11：康熙五彩花卉盘中的紫彩。私人藏品。
图12：康熙五彩花卉盘中的蓝彩。私人藏品。
图13：康熙五彩中的仿1468西厢记刻版的张生至蒲东图。请看张生袍中脱落的蓝釉。
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98.
图14：康熙五彩牡丹盘中的矾红金彩。私人藏品。
图15：摘自Jorg, Famille Verte: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57.
图16：摘自Jorg, Famille Verte: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13.
图17：此器为1814年荷兰国王威廉一世收到的赠品。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26.
图18：摘自Jorg, Famille Verte: 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54.
图19：摘自Jorg, Famille Verte:Chinese Porcelain in Green Enamels, p. 178.
图20：康熙五彩鹤鹿盘。这类全品的价在8000左右。
本文已获得作者授权发布。
本文曾发表于《收藏/拍卖》杂志2016年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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