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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跟喜:《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斋壹》序言下

2017-06-14 赵跟喜 乐艺会

作者简介:赵跟喜,洛阳人,原洛阳千唐志斋博物馆馆长,研究馆员,中国唐史学会理事。中古碑志研究学者。为我国《千唐志学》学科的创始人。《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斋(壹)》主编、《全唐文补遗·千唐志斋专辑》副主编、《中原文化大典·文物典·碑刻墓志卷》副主编、《河洛方言诠诂(王广庆著)整理者。现为洛阳姓氏研究会副会长、洛阳文物收藏学会副会长、碑志石刻委员会主任等。   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诗集多部。



《新中国出土墓志•河南叁•千唐志斋壹》序言下


赵跟喜



千唐志斋一角(图片由作者提供)



洛陽新出墓誌,時有流入古玩市場者。洛陽老城有豫深文博城,常可見到隋唐誌石,倚放牆角廊下。筆者職責所繫,得閒即往尋訪,計得唐誌近百方。二零零三年徵得崔顥撰太子洗馬鄭齊望墓誌,並徵得鄭齊望妻李夫人墓誌,皆偃師市首陽山之原出土。


崔顥爲唐著名詩人,兩《唐書》記述頗簡扼,僅載其曾官司勳員外郎。崔顥撰鄭齊望墓誌署官爲「朝散郎、試太子司議郎、攝監察御史」,查諸年月,與詩人崔顥爲同一時期,二者是否一人,待考。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意外收穫者還有唐著作郎、廣文館博士鄭虔墓誌。二零零一年歲尾,筆者在洛訪友,見其家樓梯下放一唐誌,高寬僅四十五公分,首題竟爲「大唐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府君並夫人瑯瑘王氏墓銘」,不勝驚訝。翌日收回齋中,詢問誌石出處,友人告知日前得之於洛陽關林。


鄭虔爲唐代名士,天寶初因私撰國史,坐謫十年。《新唐書·鄭虔傳》云:「還京師,玄宗愛其才,欲置左右,以不事事,更爲置廣文館,以虔爲博士。」時號鄭廣文。玄宗稱其诗、書、畫爲「鄭虔三絕」。


安史之亂時被擄東都,授僞職,因貶臺州司戶。虔與杜甫交情厚篤,虔死,杜甫曾作《八哀詩·故著作郎貶台州司戶滎陽鄭公虔》悼之。該誌爲外甥盧季長撰。誌稱:「弱冠舉秀才,進士及第,主司拔其秀逸,翰林推其獨步。又工於草隸,善於丹青,明於陰陽,邃於算術,百家諸子,如指掌焉。家國以爲一寶,朝野謂之三絕。」又載其家世、仕歷、子女、卒葬等甚詳。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此前,鄭虔長子元老(忠佐)墓誌也在洛陽出土,但未引起史家重視。誌載元老與妻盧氏「合窆於洛城南,袝廣文先府君之塋」。鄭虔墓誌出土之前,世人皆認爲鄭虔墓在浙江臨海大田白石,虔與妻郭氏合葬,且有子媳附葬。今有不少鄭氏遺裔仍散居臺州。鄭虔墓誌載其卒後曾「權厝於金陵石頭山之原」,之後遷葬洛陽。言之甚鑿,元老墓誌亦可輔證,足以去僞辯疑。


爲了確認鄭虔葬地,筆者曾輾轉多日,始打聽到知情者,並被引領到洛陽關林鎮西南李屯村北。但見一片平疇沃野,隱約有黃土數堆,微微隆起于麥田之間,四顧茫然,唯雪花飄飛,無任何參照之物。僅記鄭虔墓地在徐屯村東北約五百米,商屯村正北約八百米處,地處龍門山之北定鼎門遺址之南數里,與墓誌所記大致相合。真是「茫茫野田,蒼蒼古原」,一千二百餘年後,廣文博士復見天日,歷史給人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鄭虔墓地的發現與墓誌之出土,對研究鄭虔仕歷及其葬地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千唐志斋一角(图片由作者提供)



二零零年春,洛陽老城豫深文博城移至西工。五月某日,筆者在一鋪位見一誌石,長十四·五、寬十一·五釐米,黑色剖光,玲瓏如玉,鐫字九行,全文爲:「樂安王府從事中郎京兆太守庫部錄曹都官給事楊暉墓誌。君諱暉,字淑真,恒農華陰人也。昔侍中、尚書令、儀同三司、城陽亭侯銓之玄孫,散騎侍郎、諫議大夫彰之曾孫,中山相結之孫,治書侍御史繼之第二子。不幸年六十三棄世。維大魏永平二年歲次己丑十一月十一日乙酉遷葬起誌。」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因誌石光鮮明亮,如同新制,洛陽出土墓誌未見類同者,疑爲僞誌,未予徵集。該誌後流失於鄭州,今已不知下落。不久得知,該誌出土於陝西華陰,同時還有弘農華陰楊氏墓誌數方流入洛陽。遂訪得北魏楊鈞、鈞子儉及妻羅氏墓誌,隋楊實、楊孝偡墓誌,唐楊思齊、楊福延墓誌共七方。另有周梁行滿墓誌一方,爲白玉石質。比照之後,始知均爲華陰潼關西原楊氏家族墓誌,遂引起高度重視。數月之內,先後徵集到北魏、北周及隋唐楊氏墓誌近四十方。


弘農華陰楊氏,《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述詳細。楊氏自東漢楊震開始,已爲關中望族。至北魏孝文帝分定氏族,楊氏更成關中首望。其中,楊播房和越公房堪稱代表。北魏末年「河陰之變」,爾朱榮圍殺王公百官二千餘人,之後楊播房五服之內皆被誅殺,越公房幸免於難。筆者最初所見之楊暉遷葬墓誌即屬越公房。其後徵得楊氏墓誌近四十方,也多屬越公房。弘農華陰楊氏墓誌流散洛陽而被千唐志齋徵集,意義重大。


洛陽邙山之北爲河陰之地,屬於孟津;黃河北則爲洛陽所屬吉利區,鄰孟州市。此地唐時爲河陽,近年亦有許多北魏及唐誌出土,部分流散黃河南岸孟津縣會盟鎮,千唐誌齋徵得若干方。其中有河陽縣岺山之原出土的席庭誨、庭誡兄弟墓誌。其曾祖周、隋二朝官至六州諸軍事、六州刺史,封烏氏郡開國公,史籍未見記載。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十二日,赴太行山南麓沁陽市西萬鎮盆窯村,徵得大周故泗州司馬趙敏墓誌一方,墓誌形制奇特,誌石四沿雕刻蓮花花瓣,圍合石面,凸出寸餘,誌蓋正中有一鐵柄。石面光滑黑亮,製作精美,此形制爲我國歷代出土墓誌所僅見。


這批新徵墓誌,涉及許多唐代重要人物及事件,較之史籍所載,詳實而具體。如蕭執珪墓誌、侯莫陳毅墓誌、陳翃撰郭湜墓誌、王端撰陸據墓誌、王起撰楊府君墓誌、蕭籍撰蕭放墓誌、李宗閔撰劉勝孫墓誌、崔周輅撰劉棲梧墓誌、李景讓撰裴夷直墓誌等。又如參與編纂《晉書》的盧承基墓誌、使持節招慰仆羅大使趙臣禮墓誌、周王侍讀沈伯儀墓誌、蘇珽撰衡守直墓誌、陳希烈撰姚晠墓誌、解賁撰許惟新墓誌、劉允章撰皇甫燠墓誌、崔鉅撰崔鎮墓誌、邢巨撰張錫墓誌等。


邢巨墓誌近日亦於洛陽龍門出土。撰文爲蕭昕。邢巨其人僅見《舊唐書·賀知章傳》,原文爲:「神龍中,知章與越州賀朝、萬齊融,揚州張若虛、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吳越之士,文辭俊秀,名揚於上京。」該誌則對其世系爵里有較詳記載。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千唐誌齋新藏墓誌中有自撰墓誌兩方,頗爲有趣:一爲盧繪自撰墓誌,一爲盧載自撰墓誌。均爲萬安山出土。盧繪、盧載均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盧載應爲盧繪從侄。盧繪誌文簡白無華,真情淡然。盧載通文學,但作品傳世甚少,《全唐文》僅存《元德秀誄》六句、《全唐詩》僅存《詠祝融峰》二句。盧載誌文則將平生得意之作,一一道來。《舊唐書·嚴挺之傳》載有嚴挺之自撰墓誌,極爲簡短。而盧繪、盧載自撰墓誌,具有鮮明的個性,在墓誌中獨具特色。


還有名士席豫撰李滔墓誌。關於席豫,《舊唐書·席豫傳》云:「與韓休、許景先、徐安貞、孫遜相次掌制誥,皆有能名。」《新唐書·席豫傳》謂唐玄宗曾譽其爲「詩人之冠冕」。曾三遷中書舍人,官至禮部尚書。李滔爲席豫子婿,卒官京兆雲陽縣尉。


誌文雖然不長,但頗哀痛,作为新見席豫文章,彌足珍貴。另有名士樊宗師撰樊湊墓誌。樊宗師於憲宗時曾任著作佐郎,歷金部郎中、綿州刺史。著有《春秋集傳》十五卷、《魁紀公》三十卷、《樊宗師集》二百九十一卷。韓愈稱贊宗師「議論平正有經據」。千唐誌齋舊藏有宗師撰樊涚墓誌。令人驚訝的是樊湊、樊涚爲昆仲二人,同葬於「貞元九年歲次癸酉十月丁未朔哉生明之吉時」,宗師爲其從孫。樊涚墓誌爲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出土。七十年後,樊湊墓誌又被發現。宗師同時所撰兩篇墓誌,文采灼然,且歸藏一處,堪爲奇迹。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千唐誌齋新藏墓誌,對於民族文化,不啻爲一份寶貴遺産;對於唐史研究,亦堪爲一份難得資料。墓誌涉及的人物、事件、職官、地理、風俗、葬制等等,多可補唐史之闕遺,糾唐史之舛誤,證唐史之確實。墓誌反映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民族關係、對外交流等等,再現了大唐三百年之文治武功。誌主的族望世系、支幹脈流,也歷歷在數。而回首徵集過程,亦感慨良多,非親歷不能獲知。凡此種種,略述於後:


(一)墓誌有蓋,盝頂,正中或楷或隸或篆,書以誌主朝代、籍貫、職官,與誌石尺寸相等,合而爲一。千唐誌齋舊藏誌石多無蓋,係徵集時無意收錄,僅得五十餘方,因鑲嵌不宜,置於園中,後多散佚。新藏誌石注重誌、蓋併收,所收六百方中,有蓋者近三百方。蓋上文字,書法皆典雅精致,陰文居多,篆字尤奇美無比。古人製誌,多鐫刻邊飾花紋。有線刻的人物、生肖、四神及蓮花、牡丹、忍冬、蔓草、行雲等,或陰或陽,簡易傳神,栩栩如生。綜其邊飾花紋,可視爲一部唐人線刻藝術大成,其功力表現非今人所能及。新藏誌石中,有邊飾花紋者,隋唐多於北魏,倘能蒐集成冊,授教藝術,可爲範本,其功用大矣。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西安碑林石刻博物馆藏唐代带边饰花纹的墓志(乐艺会艺术图库)



(二)墓誌隨葬地下,千百年不見天日,爲塌土濕氣所浸潤,形成一種包漿,俗稱「皮殼」,非今人所能爲。若葬時誌石上放置金屬器物,則留有腐銹之印痕。新出之誌石,以水潑之,則生發一種特殊氣味,撲鼻而來,俗稱「髒」氣,非專業者不能辨別。


誌石多磨平石面及四側,底部或自然石皮,或斜向鑿平,或棱形鑿痕交接其中。千唐誌齋舊藏誌石,部分石面漫漶嚴重,除因窯洞內潮濕、牆壁間鹽鹼腐蝕,導致表皮脫落外,過去一直認爲石面斑駁凹痕是出土後移作它用人爲所致。至見新誌,始知端倪。原來誌石製作時磨洗不平處,皆塗以灰泥,然後書丹鐫字,歷經年月,出土時灰泥疏鬆脫落,字復不見。


徵集中常見有粉紅色灰泥填于石面低凹處,捏之即碎爲粉末,不知是何材料構成。誌石石質多爲石灰巖,俗稱青石,洛陽山多石灰巖質,采之便宜。石有山皮、石心二種,山皮石易泐碎,石心石堅硬結實。石上有筋者,白色稱白龍,不易開裂;黃色稱黃龍,有雜質,易斷。誌石製作最精者則剖光,石面亮潔如鏡,光可鑒人。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筆者曾見一北魏四楞墓銘石柱,高丈餘,黑亮如玉,伸手可映五指,四面刻字,有「采嵩山之玉」等字樣。洛陽出土誌石少有砂石質,偶見有赭色砂石作誌石者,皆體小而粗糙。近年山西長治、晉城一帶出土唐誌流入洛陽者多爲砂石質,且誌主百姓土著居多,少有士族官宦者,史料價值不大。


千唐誌齋新收華陰出土誌石中有兩方石質特殊者,俗稱「浮石」,重量不及青石三分之一,蓋鑿而中空,爲覆斗狀,置於水中,若沈若浮。此批新藏墓誌多爲近年所出,未經風吹日曬,石面多光潔完好,如能妥善保護,其文字不致風化湮滅,則文物幸甚,國寶幸甚。


(三)三十年代張鈁、于右任在洛陽徵集墓誌,北魏及隋誌歸於于右任,計得三百餘方,其中鴛鴦墓誌七對,故名《鴛鴦七誌齋》。張鈁所藏一千五百方唐及歷代墓誌,合葬墓誌二百六十餘方,鴛鴦墓誌三十五對。


民国《鸳鸯七志斋藏石目录》线装本(安健先生收藏)



形成鴛鴦墓誌的原因,一般爲夫妻一方先卒,葬時有誌,待合葬時另刻新誌,舊誌附置新穴。又或卒者袝葬舊穴,葬時新製墓誌,形成一穴兩誌;或夫妻分葬兩地,各有墓誌;或一夫多妻,卒葬時間不一,葬時各有墓誌。千唐誌齋新藏計有鴛鴦墓誌四十五對,多爲夫妻遷合,一穴同出。兩誌合二爲一,所記人事、子嗣、葬地互證互補,對瞭解誌主家世大有裨益。


爲了使鴛鴦墓誌不致分散,徵集時尤其注意瞭解墓誌出土情況,如有鴛鴦墓誌出土後分散者,即想方設法予以收集。如一九九九年五月徵得曹適撰《大唐左龍武軍大將軍劉公夫人晉陽郡夫人王氏墓誌銘》一方,劉氏不知何許人。


大唐故苟府君墓志铭拓片(安健先生收藏)

唐故苟府君袷祔墓志拓片(安健先生收藏)唐苟寰与夫人房氏墓志,志盖分别书写为“大唐故苟府君墓志铭”、“唐故苟府君袷祔墓志”。



後又訪得崔朏撰《大唐故雲麾將軍守左龍武軍大將軍上柱國谷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贈使持節都督天水郡諸軍事天水郡太守劉公(元貞)墓誌銘》一方,知王氏乃劉元貞妻,鴛鴦偶合,堪爲雙壁。另外,由於葬時複雜原因,有些合葬墓穴中,除合葬墓誌外,尚殘留舊誌蓋或殘誌者,也一併收回。也有徵集時間不一,地點不同,巧合爲鴛鴦墓誌者。還有鴛鴦墓誌出土後,分別爲不同單位徵集,有待整合統計。


(四)北魏以降,因墓誌製作成爲時尚,葬者大多有墓誌隨葬。從鐫工署名情況看,洛陽當時應有專業作坊。鐫刻墓誌也是一種職業,屬商業行爲,非文人學子所爲。墓誌製作大致可分雅俗兩類:雅者從石料製作到書丹鐫字,皆精工細作,美輪美奐,書法神韻,皆極精妙,非鐵筆高手莫能爲,洛陽所出望族墓誌多屬此類。


西安碑林石刻博物馆藏唐代墓志局部(乐艺会艺术图库)



俗者僅爲誌文紀事,或因條件所限,從製石到書丹,皆草率成就,刻工亦隨意雕鑿,橫豎撇捺,不依運筆,逆行走刀,象形而已。今人論墓誌書法,有不知其刻工運刀方式者,妄論風格韻致,實在是不知其所以然。洛陽所出墓誌,有一人書丹二人鐫刻者,因刻工技術水平不等,效果不一,工藝優劣,昭然可比。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故若論墓誌書法技藝,當不可忽視刻工作用。墓誌亦有未經書丹,直接奏刀石上者。如一些宮女墓誌。宮女墓誌皆不記姓名、籍貫,誌文寥寥數言,先刻好誌石,用時再填上卒葬時日。洛陽北邙隋唐年間皆有宮女叢葬墓地,墓葬甚淺薄。隋宮女墓地在洛陽城西北後洞村西,墓穴排列成序,類同公墓。隋宮女墓誌記有姓氏、籍貫、卒葬時日及葬地等。而唐宮女墓誌多僅載其享年、卒葬時日,葬地不明,文字也大同小異。


有的誌文基本相同,僅卒葬時日不同。建國前洛陽先後出土唐宮女墓誌近百方,自二品到九品不等,多爲大周時期,此後幾乎不見宮女墓誌。建國後出土極少,出土地點皆失記。筆者近日訪得新出唐亡宮墓誌二方:一爲亡宮八品,弘道二年「葬於城北」;一爲亡宮無品,永淳二年「葬於北邙」。爲後洞村農民在村邊地中掘出。此處是否唐宮女墓地,尚待更多新證。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五)隋唐墓誌除青石質外,還有以方形青磚作誌的,也有部分爲長方形青磚。誌文用朱砂或墨汁或白粉書寫。洛陽出土磚誌甚多。漢刑徒磚記另當別論。隋唐磚誌皆隨見隨抛,或搬至農家,用於墊置花盆器物,或堵蓋雞窩猪圈等等,殊爲可惜。


筆者近年徵集墓誌時,順便收得磚誌四十餘方,未及清理,誌文內容尚不得知。磚誌歲月久遠,磚質汲收顔色,誌文被土垢粘連,不易清理。若剔除土漬則傷及文字,需置於清水中浸泡後,再以水滴緩緩瀝之,則文字清晰可辨。磚誌爲墓誌之一種,圖版釋文結集出版者不多。待清理後,結集付梓,亦可爲一項功德。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六)近年洛陽出土墓誌,除文物部門、博物館及一些院校徵集外,其餘大多流散各地,極少數流失海外。個人收藏有企業界附庸風雅者,有書畫家藏以自賞者,有從事收售謀利者。凡流散者,其誌文不易收集,於史學研究實爲一大遺憾。


尤爲痛心者,是同一家族墓誌,或父子,或兄弟,或夫妻,同域同穴,長眠地下,出土之後,隨即分散,再難聚首,偶有拓本留存者尚可抄錄,無拓本者從此湮滅不聞。實始作俑者之罪孽,其苟利之心,禍及古人,殃及歷史,真是罪不可逭。


千唐志斋一角(图片由作者提供)



近年洛陽有人從事拓本生意,亦有收集誌石並拓片出售者,以年代、誌主、撰書者身份、誌石大小定價。北魏之前價格不菲,唐人誌拓每紙數十百元不等。有墨拓、朱拓、藍拓諸色,或一紙多色。千唐誌齋新藏墓誌,若係唐誌,早年收購時皆以每公分十元計價,今價格飛漲十倍以上,收購不易。新出者皆流入私人收藏,故經營拓本者,雖爲謀利,但有益於墓誌資料之留存與傳閱,當爲善事。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七)篡改僞造墓誌,古來有之,民國時期洛陽即有僞造北魏墓誌者,或新製,或篡改,售以圖利。曾炳章氏爲最早涉足此道,以假充真者。千唐誌齋舊藏宋太子左師符顔琳墓誌,「開寶」被挖改爲「黃武」,另一處挖改爲「正始」,文未「宋」字亦被挖去,挖改後卒年晚於葬時近二十年。此爲奸商所爲,其手法拙劣,行家一看便知,極易識破。


民國篡改作僞者,還曾翻刻一批隋唐墓誌,皆流散四處。北京大學宿白先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率學生在洛陽踏訪出土墓誌情況,所列石刻目錄中有些墓誌三十年代已被張鈁先生收歸千唐誌齋,其所見當爲翻刻者。至二十世紀末,洛陽白馬寺東某家仍有民國翻刻唐誌三十餘方,這些誌石因刻製較早,不易辨識,今多已流出。所幸大部翻刻墓誌皆照原拓,或勾描摹仿,或重寫,誌文內容沒有大的篡改。


筆者曾在偃師某農家見到一方唐貞觀八年田夫人墓誌,爲民國舊刻。田夫人墓誌三十年代已藏千唐誌齋,書法爲虞體小楷,圓潤俊朗,極爲細緻,刻工之精,亦爲唐誌中鮮見者。而此方舊刻,極爲粗劣,疑爲石匠鍛煉技藝所爲。近年洛陽某院校亦收購田夫人墓誌一方,石爲長方形,誌文佈局已與原石截然不同,書法摹仿原誌,但形神已失。


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本资料由作者提供)



今洛陽墓誌造假者仍頗有其人,先有造西晉、北齊、北魏墓誌者,後有造唐誌者。方式有三種:其一爲翻刻。如唐太子太保弘農楊元卿墓誌,爲裴度撰,權璩書,舒元輿篆額,翻刻版仿原大九十四公分見方,行家所爲,幾可亂真,被孟津宋氏收藏。龍門西山所出顔真卿書徐嶠妻王琳墓誌,先後被翻刻三方,以假充真,陸續售出。


伊川陳氏翻刻最精,先在民間訪得唐人舊誌,磨平石面,翻刻新誌,石面用化學顔料作舊,幾可亂真,但經日曬雨淋之後,原形畢露,王琳墓誌翻刻版即其所爲。還有先捶拓一本,然後將原誌掩埋,依拓本進行翻刻,使人無原誌比對,真假莫辨。其二爲篡改。如唐河陽縣丞陳希望墓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出土,近年作偽者在「太子司議郎徐浩撰」字下加一「書」字,成了「徐浩撰書」。其三爲僞造。或依史書所記,將唐人姓名、年月插入唐人墓誌中僞造;或因造假者文化水平有限,將多方墓誌隨意裁取,拼湊成文以僞造。筆者存有新刻「唐故濮州鄄城縣令馬君墓誌銘」拓本(有蓋)一套,文詞含糊,邏輯混亂,殊爲典型。此類造假之作,若被用於考證史籍,危害尤甚。邙山一帶僞造墓誌,多爲西晉、北朝墓誌,誌蓋爲陽文,極精美,近又有僞作唐誌者,誌蓋亦如是。鑒於此,近年徵集新誌,對此特別注意。舊誌非特重要者極少徵集,凡徵集者皆爲新出,視其特徵,誌、蓋並收,確保無誤。


千唐志斋一角(图片由作者提供)



(八)辨識誌石真僞,除前所述,尚有多種方法。諳究此道者,只需觀色即可。新出誌石顔色特殊,一看便知,即所謂「一眼貨」。再者石上有歲月淹漬土痕,剔之不去。從所沾土質,便可知出土地域。如細加辨識,可從紋飾風格、雕刻技藝予以審視。


唐人奏刀細膩靈活,隨意自然,無論粗工細活,皆有韻味。今人造假,其紋飾線條粗硬,毫無美感,誌石四沿若刻人物、生肖,皆一種造型。唐人誌石多有棋盤格,豎線橫劃,細若游絲,絕無歪曲扭斜;僞誌界格因技術、工具所限,線條較粗硬,或有歪曲重劃。若看拓本辨墓誌之真僞,只須看背面即可,其細線在紙背有線無痕者爲真,若細線在紙背有凹痕者皆可疑,此法需有實踐經驗,否則難得其奧。誌石製就,一旦置於墓穴,千百年不再撫動,若墓穴堅固,無塌土,無進水,誌石出土時宛然如新,甚至刻製時所鑿石粉尚存於字劃間,恍若隔日之物。若與新刻誌石置之一處,兩相比較,僅能辨書法之優劣,難以分刻製之早晚。今之好者樂於從誌石形色新舊,字體刀口功力辨真僞,易入誤區,不可取也。



西安碑林石刻博物馆藏唐李寿兽首龟形墓志



(九)墓誌內容,對研究誌主及相關史實固有功用;墓誌撰文、書丹、篆蓋,多爲顯宦名士,也爲研究誌主及相關史實提供了有用的線索。千唐誌齋新藏墓誌,撰文、書丹、篆蓋之人,如蘇珽、鄭虔、柳芳、崔顥、徐浩、李宗閔、李吉甫、韓休、樊宗師、郭湜、許論、席豫、庾準、王端、王涇、王起、王景、張文規、裴通、孫絿、武元衡、包佶、徐放、徐安貞、馮顓、韋承慶、蕭寘、苗晉卿、楊發、楊琯、呂向、李景讓、閻濟美、閻朝隱、閻伯璵、周思茂、劉崇龜、劉崇望、鄭薰、邢宇、邢巨等,兩《唐書》或有傳或有記載;魏啓心、裴虔餘、王廣、元佑、石岑、盧繪、盧載、盧昱、程浩、解賁、宋溫璩、梁涉、沈佐黃、袁守一、蕭籍、華良夫、楊炅、周鼎、陳翽、崔彥崇、崔禹、崔忻、裴潤、鄭緘、詩僧清江等,《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及《全唐文》、《全唐詩》、《登科記考》、《唐郎官石柱題名考》亦見其名或作品。撰文、書丹、篆蓋,北魏墓誌少見,隋及唐初墓誌亦不多,唐開元中以降墓誌漸夥,後唐至宋墓誌較普遍。


(一0)墓誌除撰文、書丹、篆蓋之人署名,還有刻工署名。唐誌較少,宋誌漸多。刻工一般僅署姓名,有時前加籍貫及身份。關於墓誌刻工情況,近年有人專門集錄,且有論著發表和出版,可資參考。千唐誌齋舊藏及新藏兩千方墓誌中,署有刻工姓名者一百零二方,涉及刻工近百人,其中唐誌僅有二十八方(舊藏、新藏各十四方),其餘均爲宋誌。


最早見於武周聖曆三年(七零零年)高質墓誌,此後直至唐開元年間始見。刻工多爲專業工作者,如「扶風馬瞻」(貞元十五年李臯墓誌、元和四年盧載墓誌)、「昌黎韓師復」(大中四年盧厚墓誌、咸通九年崔行規墓誌)。有的刻工不僅能刻,而且能書,如:開元十八年盧正言墓誌署「將作直清河張乾護書並鐫」,大中四年李惟一墓誌署「東安孫漢章書並鐫」。還有非專業的刻工,如:大中七年蘇藏玉墓誌署「外弟河東柳裔模勒」,天禧五年宋文質墓誌署「御書院祇侯沈政刻字」,皇祐二年劉公夫人竇氏墓誌署「西臺知班王德明刊」。這些都爲唐宋時期洛陽墓誌製作研究提供了有價值的信息。


西安碑林石刻博物馆藏唐李寿兽首龟形墓志,上有“大唐故司空公上柱国淮安靖王墓志铭”16字志铭



(一一)新藏墓誌還有可以反映非常事件者,如二零零年三月,在萬安山徵得墓誌一方,誌文不足百字,曰:「有唐建中四年五月廿六日,制詔河南尹降太常之勳冊,備上公之袞服,槁葬故淮寧軍都知兵馬使、兼御史大夫、贈太尉周君諱曾於河南縣伊汭鄉萬安山之南原五墳次,功旌忠烈。」蓋文爲:「大唐贈太尉周君墓誌。」


同一墓穴中另有墓誌一方,誌文更簡易,曰:「唐故淮寧軍右廂馬軍兵馬使、試太常卿、贈刑部尚書賈君諱樂卿,建中四年五月廿六日准欶權殯。」蓋文爲:「賈君墓誌。」另有一長方形墓記,文曰:「唐贈刑部尚書賈樂卿墓,建中四年五月廿六日奉敕權殯。」字皆爲正書,俱出一人之手。二人同日葬於一穴。誌、蓋均有邊飾花紋,非倉促之作,顯係非常事件後之葬式。


西安碑林石刻博物馆藏唐墓志(乐艺会艺术图库)



(一二)有唐一代,凡二百九十年,七十五個年號。千唐誌齋所藏唐誌見有五十九個年號。除天冊萬歲、唐隆、延和、上元、廣德、興元年號存在時間短暫外,高祖武德及僖宗中和以後皆無墓誌。查諸洛陽所出唐誌,唐末墓誌極少,至五代又漸多。此種現象或因當時戰亂頻仍,民不聊生所致。五代墓誌洛陽出土近四十方,千唐誌齋舊藏十五方,新藏九方,共計二十四方,占一半以上。唐末政局混亂,經濟凋弊,對民間葬事之影響,可見一斑。此外,尚有安祿山大燕聖武年號墓誌九方,其中新藏四方。是時洛陽戰事正酣,生靈塗炭,死者得以安葬,且有墓誌陪葬,殊爲不易。


(一三)武則天稱制,建武周政權,在位十五年,大部分時間居住洛陽,其政治影響之深遠,洛陽出土墓誌頗多反映。千唐誌齋所藏武周時期墓誌一百七十餘方,幾乎占所藏唐誌的十分之一。其中新藏五十餘方。此一時期墓誌常見武周造字,對此,史籍記載及考據文章說法不一。


根據千唐誌齋所藏墓誌,可確認武周所造全部文字,且知武周造字非一次公佈,其第一批使用在天授前之載初元年。如新藏李仁廓妻王媛墓誌,葬於載初元年五月廿一日,已見造字八個,爲:「載」、「初」、「年」、「月」、「日」、「星」、「君」、「天」。天授元年又見「授」、「地」等字。但此時「授」字僅用於年號,行文中他處「授」字仍未改動。此後才統一行用。天授二年又見「正」字,萬歲登封元年又見「國」字,聖曆元年又見「人」、「聖」等字。後來均不斷出現。主要爲年號、年月、天地、人臣等,共計十九字。其中「月」字二寫。加武則天名字「曌」字,一共二十個造字。「曌」字因避諱,唐誌中未見出現。爲便於記錄,彙集如下:「天地日月星,載初授證聖,國臣正年月,萬君曌人生。」長安四年十一月八日王通墓誌仍見武周造字。而中宗神龍元年二月卜元簡墓誌中,武周造字突然消失,不見一字。武周造字的出現與消失是政治鬥爭的一種反映,很值得研究。


(一四)唐誌所見文字,多爲正書,但由於書寫鐫刻的隨意性,存在大量通假、異體、俗別字。《顔氏家訓·雜藝》曾云:「北朝喪亂之際,書迹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應爲原因之一。漢字演變有一個漸進的過程,而至唐已近規範。集錄唐誌俗別字者,有一九八五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秦公輯《碑別字新編》、二○○四年吳鋼輯《唐碑俗字錄》等,雖收穫良多,厥功甚偉,但凡見異寫,即予記錄,恐有失繁瑣。刻工偷懶馬虎,或有意減刻筆畫,或無意漏刻點撇,亦應爲原因之一,不能一概以俗別字視之。


西安碑林石刻博物馆藏唐墓志(乐艺会艺术图库)



(一五)唐誌中還有一些現象,如在誌石正面鑿一圓痕,大多在正中或偏上左右位置,直徑八至十二公分。一種是出土後移爲他用所鑿,如范相、竹敬敬墓誌,在靠近石面邊緣部分鑿一圓凹,爲安置門樞所用。一種是洛陽鏟探入墓穴恰巧觸及誌石所致,如李阿葛羅(上次校稿时已改)墓誌。至於李謇、李清、趙摩、沈士公、張金剛、秦義等墓誌石面上圓痕,顯係製作時即有,非今人所爲。


圓痕中的文字,或損失,或模糊,並非有意毀之。這種情況集中在永徽至龍朔的十餘年內,原因不明。又,洛陽道人墓有一穴五石者,四角四石書四方之神,中間一石書符籙文字。如武周趙州元氏縣儛鸞鄉遊仙里故□□刺史李公墓誌僅記卒葬時地,石面鑿出五個正方形凹坑,缺失十八字。此種現象或與唐人信奉術數、讖緯、占卜有關,具体有何寓意,不得而知。


西安碑林石刻博物馆藏唐墓志(乐艺会艺术图库)



(一六)千唐誌齋新藏墓誌皆因各種原因出土,出土後即移放農家或市井間,故誌主墓穴有關情況,大多失錄。而墓誌出土地點僅能訪得大致地域或方位。这是因爲,徵集時當事人或諱而不談出處,或自他人之手轉得不知詳情。徵集後若再回訪當事人,多已無從尋找。這種缺失對探究誌主兆域造成困難,殊爲遺憾。


綜上所述,皆見聞所及,感悟所至。山野村舍之間,市井茶肆之中,隨手記錄,不成系統。所述多係千唐誌齋新藏墓誌。國寶得以收藏,又得以結集付梓,堪爲盛世幸事!對於唐史研究之推動,當有補益。祈願學界同仁,於此擷英采珠。祈願學術研究之成果,更見豐碩。祈願人類文化之遺産,得以永存。


二零零三年三月初稿於千唐誌齋
二零零七年九月九日改畢於洛陽澗尾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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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唐誌齋藏唐墓志拓片资料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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