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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迅:嘉定两竹人录

苏迅 乐艺会 2019-05-17

苏迅   无锡市文化艺术研究保护所所长兼《书画艺术》杂志社社长、《太湖》文学杂志社社长。无锡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在《小说月报》《天津文学》《散文》《青年文学家》《山西文学》《读书》《雨花》等报刊公开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作品集《簪花小唱》、《江南话》等。



嘉定两竹人录

苏迅

 

数年之前,台湾翦淞阁翻印罕见的两部竹刻专著,金元钰《竹人录》与褚德彝《竹人续录》,合称为《竹人两录》。

                                     ——【题记】

 

先前与沈华遒见面,总是相约在苏州,他从东面进城,我从西面远来,在西北街的扇庄,我将请他奏刀的文玩交付予他,他把完成的作品给还我。他经常会在随身的包里,取出新刻完成或者刚刚写就墨稿的扇骨,给我欣赏。


其扇多为制扇工艺大师徐义林或其子徐家东制作,自然名贵而潇洒。帮他写扇骨墨稿的习见苏州画家宋世平,书家常为上海郏永明和苏州余斌。



得识这位青年竹刻家出于偶然。我曾经强求一位吴门竹刻家为我在木器上刊刻铭文,沈华遒看后认为受工具影响效果不够理想,他说他们嘉定竹刻的技艺与工具可以适应木器铭刻。我得知他是嘉定一所中学的美术教师,他为我讲解了他们刀具的特殊之处,并给我观看了他的竹刻作品。其中有两件《吴中绝技》楷书臂搁印象最深,一为留青一为阴刻,文字出自张宗子《陶庵梦忆》,因起首一句“吴中绝技:陆子冈之制玉”,素为我所深喜。


全篇正文一百二十二字,书写墨稿的是金山书法家协会主席郏永明,他写得一丝不苟,他也刻得无一懈笔。这样篇幅的文字,在文学属于小品,甚至超级小品,而在竹刻作品,则堪称巨制,仅留青一件就需要费时两月有余,每个字跟脚干净,底版平整,功力可观。



我就特意在研木堂买来以印度房梁旧料所制紫檀笔筒,请他刊刻诗文,嘱托他请郏永明先生书写墨稿。郏先生的书法纯粹出自二王帖学一路,未受碑学侵染,很有云间白蕉的精神气质,真是温润儒雅,文质彬彬。有朋友提醒道:他未曾刻过木器,就将如此名贵的紫檀托付出去,万一不如意,后悔无及。我则坚信,断无万一。他请郏先生写毕,问我是否拍照看效果,我说不必,直接刻了就是。果然,他刻得又快又好,隔了不到三周时间,我们就在苏州见面,我获得了一只精彩焕然的明式笔筒!所刻是我自作俚句:“袖手陆沉痛神州,遗笑治世刻舟求。水胶鱼龙潇湘寒,雾锁鲲鹏云梦深。翠烟生处潜隐踪,清泪挥尽少穷愁。倒提青蛇追明月,一夜踏碎东海秋。梁溪簪花小唱主人苏子丁亥不寐杂感一首。庚寅夏日嘱嘉定郏永明书沈华遒刻。”



当时,沈华遒刻一把扇骨的润笔已经超过三千,而他收我不到一半,他说文人之间的交往,不以利益驱使。而后来我更知道,其实他刻这样一只紫檀笔筒,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竟又远远超出一般的扇骨。木材本来就比竹子难以走刀,百年以上的旧料紫檀,植物导管中凝结了树胶和泥沙,时常崩刀,他每刻几个字就需要重新磨过——真真罪过。


后来,与朋友一起又劳烦他刻过几件紫檀,他也无二话。得到他的作品,朋友们都喜欢。

沈华遒的刻竹,我虽零星看过一些,但未窥全豹,深怀好奇。今年春正,我与他相约去嘉定欣赏作品,并去访他师傅蒋玉铭先生。


蒋先生是目前南北新文玩界公认的嘉定竹派搴旗领军人物,一年多前,在苏州曾经有过一面之雅,一直以未得深谈为憾。日前与沉默内向的宋世平谈及,他言道其人大有风骨,自己与他有心意相通之感,因此为他画扇骨也极尽所能,刻意为之,大有平生所学酬知己的感怀。



沈华遒的书房,紫砂壶已经用普洱茶汤泡洗过,仿汝窑茶具摆开,沉香正点得飘渺。一张民国苏工乱拼踏脚的榉木书桌,后面是榉木扶手椅,靠边放一张北作老旧榆木供桌,上面有新做樟木扇箱一具。书桌上面,印床中夹着正在刊刻的扇子一把,余斌所写小楷奇特,有金石气,居然是方文山作的《东风破》歌词,一面已经刻完,另一面尚未动手。


小小书房,琳琅杂呈各种斑竹、紫檀、黄花梨、玛瑙、砗磲小玩意,连台灯上都挂满叫不出材质的小雕件,看出主人的玩兴甚炽。墙上悬挂拼简式挂屏一件,为留青竹刻苏轼行书短柬,沈华遒说这是他的第一件作品。他又从橱柜里取出一件阴刻行书臂搁,说是第一件浅刻作品,虽然刀法显得凝滞,但是出手就不凡。他在大学专修过国画和油画,也勤于临池,具备了瓷实的美学基础以后,一次偶然的竹刻讲习课程,使他跟随师傅孑孓走来。


他的竹刻作品在橱柜中纷纷现身,臂搁、笔筒、香筒、茶叶罐、虫盒……他是喜欢什么就刻什么,早期留青不少,近年则从深刻、刻青到浅刻为主,刊刻的难度越来越大,作品也越来越雅。他有一支细细湘妃竹的香筒,按照金西厓《竹刻小言》说法是“留斑刻地”,宋世平以文衡山笔意画出《湘君图》,落款的字更是小若芝麻,他刻得生辣沉着。在这样弧度的竹杆上施刀,是考验作手的本领的。而他刻郏永明的书法竟也是绝技,因为对书风的深谙,他每笔两刀奏出,刀痕宛然而字口凌厉,真是妙不不言。



他说早年跟师傅刻留青时候的“开线”和铲底,是锤炼控刀能力的基础,不吃几年“萝卜干饭”是不行的。他开启扇箱给我看他刻好的扇子,真是件件见功夫。我动身来之前,其实是有点悬疑的,因为工艺家一般是留不下多少自己作品的,尤其是当下这样疯狂上涨的行市里,作者很容易就两手空空。但是他却保留了这么多精品在手上,那需要抵御多少诱惑,他曾经告诉我自己很少出售作品,朋友订购他也做得很慢,经常拖延几个月也不能完工。这么多作品,凝聚他多少时间和精力!而他,还在嫌放置三四十把扇子的扇箱容量太小。


他陪我去嘉定竹刻博物馆看历代藏品展览,看到当代名家部分,有一件是他的仿金冬心书法臂搁,大字刊刻深峻,字底铲平,清代高手有此处理手段,小字落款也极具漆书韵味。我却回头对他道,这件东西已经不能代表你的水平了。他也笑,说这是前几年作品了。我发现其中独缺蒋玉铭先生伉俪作品,问缘故,他说师傅不高兴这样的“随喜”的。


我们去马陆古镇,拜访蒋玉铭先生。他在工作室候我们,虽无深交,我们却也无敷衍客套,坐下喝茶,看作品。他的书斋取号“绿玉轩”,因他与妻子苏玉蓉名字都有一个“玉”字,在这里看到了苏玉蓉刊刻的作品,擅长留青陷地手法,这大概属她的独创,留青的荷叶陷地的荷花,效果分外的好,获得过国家级奖项。在妻子的作品上,经常见“玉铭凑刀”的款识,蒋先生得意地笑起来:我么帮她把落款刻刻,把地子铲铲,凑凑她唆——据说,他是一直敬称妻子为“老板”的,这下连徒弟也跟着这么喊。沈华遒打趣说,当年师傅是仰仗竹刻才找到“老板”的。



蒋玉铭先生清瘦沉静,偶尔兴致调动起来了,巨大的笑声与他的样貌形成强烈反差,躯壳里面隐藏着的激情会在瞬间打个秋闪,让人目瞪口呆。所以,我对他曲折的人生经历就一点也不感觉惊奇。


他原本是位语文教师,自幼钟情书画篆刻,因为嘉定这方水土,它文化脉搏中的某些传统对于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的感召,二十年前他开始痴迷上竹刻。为此,改行当了美术教师。在学校课余也沉浸在竹刻里,受到了一些限制,刚成家的他愤然就辞职离开学校。夫妇二人开了一家照相馆度日,妻子为了让他专心刻竹,文君当垆拍照,无奈逐步放慢了自己的脚步……这个“老板”当得何尝是容易!竹刻在当时的社会经济背景之下,显得渺茫与虚幻,多少同道纷纷丢弃刻刀,离它而去!他们夫妇在嘉定这快土地上,枯坐在那个小小照相馆里面,孤独地追索着,到底在追求什么结果呢?他们也无法预知。他们享受着竹刻给人生带来的愉悦与安宁,却也忍受着竹刻给生活带来的苦痛与艰辛。


时光就这样荏苒了八年,蒋玉铭的一件作品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博览会夺得金奖,夫妇二人一商量认为时机已到,把照相馆盘掉,“绿玉轩”竹刻艺术工作室就此在家中诞生,他们二人朝着人生理想一鼓绝尘而去。理想是崇高的,憧憬是美好的,开始的一年多时光,却是残酷的,家里断了经济来源,居然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但他们倒是没有任何动摇,除了竹刻他们心无旁骛。期间蒋玉铭先生受命地方,为弘扬传统文化为年轻人开课讲授过竹刻知识,年轻人来了一波,又去了一波,惟独只有沈华遒从那时起一路追随而来。



在看似晦暗的人生旅程中,光明却也可能在一瞬间擦亮。2006年绝对是个好年景,杭州西湖博览会上,他们夫妇的作品一举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展览会两枚银奖和一枚铜奖。社会经过这八年发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市场经济这只伟大的手终于向艺术垂青,他们的作品开始供不应求,他们的技艺连同“嘉定竹刻”这个文化传统的价值越来越被世人认可。蒋玉铭刻一把扇子要近万块,这样的消息是有点魔力的。此后,没有人再会因为蒋玉铭十余年前的辞职而惋惜,有人却在后悔中途丢弃了刻刀,更多的人则开始艳羡……


蒋玉铭先生开玩笑说,嘉定三屠,嘉定人恨得透了,在满清统治的三百余年时间里,嘉定竹人要做的头一桩事情,就是把“青”用刀先削刮了去。因此,传统嘉定竹刻作品里,是几乎看不到留青作品的。而现在嘉定很多竹人是以留青为主,因为市场容易接受,时代已经拒绝含蓄,强烈视觉冲击的东西更拥有受众。


他说,自己起步时期也刻过许多留青,一度还曾经认为,嘉定竹派的最高境界就是繁复的深刻与透雕,以为那个最吃工夫。最近几年才发现,其实竹刻是无所谓地域流派的,最高手段是共同的,就是当初他认为属于“偷懒”的浅刻,惟有浅刻才能谈境界。他的观点我赞成,真理既是朴素的也必须是普适的。


我是在这个领域边缘行走过多年,才明白的这个道理——最简洁的,往往是最本质的。阴线浅刻最能表现书画笔意,也最难表现笔墨情趣,对于画稿的要求最高,要求精妙到巅毫,对于刻工的要求也最严苛,必须达到用刀如笔,劲无虚发。表现得好,可以呈现一幅翰墨画卷,表现不好,则完全是一片欺世蒙人的涂鸦。


读蒋玉铭先生的浅刻,如与中国书画临水照花,琅玕竟可以幻化为缣素。尤其是,他所刻的人物,方寸之中顾盼生姿。他的线条居然可以是那样柔,感觉得到那是一枝兼毫小笔的锋颖在走动,顿挫是那样爽利,就象金石家用斗笔在画巨幅山石,气象雄厚,可以让你忘记那是一片小小扇骨。即使只是配景的丛竹,他刻出来,叶叶都有小兰竹撇出的笔意。


他说,阴线浅刻是必须笔笔精准,不像其他形式可以补救可以修改。自己刻得很慢,也不急,慢慢来,今日一石明日一树,画面上如果有两个人物,一定是不能在同一天刻的,怕出来的神态过于近似。他是如此慎重,怕自己刀下粘染上一点点的油滑气质。他说尤其在扇骨上刻落款,字如芥子,很多时候一刀才落,墨痕就无,全凭感觉再刻回来的一刀——这一刀是非刻不可的,有时候尽管这两刀似乎是完全重合,但书法线条的提按顿挫感觉全靠第二刀来体现。


留青竹刻最难的地方在“开线”,就是把所要刻的画面和文字用刀刻出轮廓线,其余的铲地和刮平就是简单劳动,而浅刻自始至终无法懈怠,必须完全进入创作状态才能动刀,稍有不慎就全功尽弃,他刻副扇骨用上二十天一个月是常事。连续多日,沉浸在一件作品的创作状态中,是一种高强度的劳动。



金西厓曾说:“顾先有佳本,乃有佳刻,是亦不易之理。”精彩的墨稿,是阴线浅刻作品成功的基础,所有竹刻的形式中是惟独此类不能用摹稿蒙混过关的,必须是书画家直接在竹材上创作墨稿,而当下真正掌握这项技能的画家很少。蒋玉铭先生取出尚未刊刻的扇骨给我看,宋世平的人物山水,在两片狭板上作画,画出了浓淡枯湿,这里面给予了竹刻家刀法上深浅毛光各种提示,扇骨难画就难在这里。蒋玉铭说道,竹刻家在寻觅合适自己的画家;宋世平告诉我,擅画扇骨的画家在寻找能够表现出丰富笔意的竹刻家。一件好的竹刻,是综合工程,他们都是性格极其细腻而追求完美的人,在艺术上深有默契。


蒋玉铭先生浸淫竹刻二十余年,摸索前行,至今抵成。为了竹刻他发明出各种适手的刀具,他说全凭需要而定,根本没有现成范例可循。他多年坚持去绍兴山中寻找竹材,煮洗存储绝不假手农人,取裁整形也亲力亲为,所以拿出来的臂搁、笔筒都质地光润如玉、器型规矩合范。他所选扇骨都是制扇名家的作品,形制与打磨都尽善尽美。他邀约的书画家都是恪尽厥职,视作品为脸面,不肯有丝毫怠慢。而他自己,带着弟子沈华遒合力打桨,度往艺术的自由天地。他们将完美作为生命的每一个插曲,竟要将竹刻升华到纯粹审美的境界去。

                        2012年 2月12日于金井台上




留青 竹刻

长40.7厘米,宽7.2厘米,弧长7.4厘米,

重173克

嘉定 苏玉蓉刻  郏永明题 蒋玉铭凑刀








留青臂搁

高37.8厘米 宽10.5厘米 弧长11.7厘米

重316克

苏玉蓉 刻   郏永明记   蒋玉铭刊








浅刻臂搁

30.5 • 7.5 厘米

吴郡周伟画 蒋玉铭刻








本文已经获得作者授权发布,图文由作者提供

特别鸣谢吴风一隅提供图片

原文发表于个人文学作品集《江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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