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北方青杨北方青杨

原创(史诗小说)：《青杨树》(１６０)

　　　　　　第九十二章

话说王长河参加完大会回到厂里宿舍的时候，已经快后半夜了。他马上去找自己的老师林远山。因为开会时，他看到被押在台上的林远山受到了殴打侮辱，他怕林远山想不开，想去安慰安慰他。见到林远山后，王长河看到林远山一个人孤独地低头坐在宿舍里，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半个脸庞。王长河问他：“吃饭了没有？”

林远山叹了口气说：“没有。”

王长河便转身回到自己的宿舍里，给他找了点吃的。吃完东西喝了点水，林远山就招呼王长河走到了外面空旷的大街上。

夜已经很深了，北斗星在东方的天空中闪烁。两个人默默地在大街上走着，路旁昏暗的街灯照出他们拖在街上长长的影子。走了一段路，林远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王长河知道自己的老师这段日子过得极不开心。由于林远山的“右派“身份，他的才气和在厂里的一些影响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林远山就被厂里的造反派们不断地游斗。今天晚上也是押着他到广场去陪斗的。林远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理发了，头发蓬乱的像老鸹窝，原本白净文气的脸变得黑瘦黑瘦的！他边走边大口地吞吐着烟，走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王长河说：“我不能这样下去了！”

王长河听了这话，看到他那平日里忧郁的眼睛里忽然射出明亮摄人的光来，便赶紧问道“你有啥想法？”

林远山低下头去沉重地摇了摇头说：“我没啥想法，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又抬起头来对王长河说：“你年轻，就是家里成分高了些，没有啥大把柄抓在他们手里。我和你不一样，我这个右派的帽子摘不了就没有安生日子过!况且这两年你在厂里工作努力，得过市里的劳动模范。你只要不多说话，不要掺和他们的乱斗，你会没事的。不过造反派里都是些贫下中农出身的人，他们也不会要你这成分高的参加。不要羡慕他们现在的扬威耀武，也不要自卑，不掺合他们的活动也许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要多听多看，但要少说话！”

听了这似乎有些语重心长的话，王长河有些吃惊。

林远山又说：“空闲下来多读些书，不过现在除马恩列斯毛的书，也没啥可看的书！这些书里的辩证法还是很好的，你可以多看看。另外你就多读些技术方面的书吧，国家建设需要，将来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王长河点了点头，林远山又嘱咐他道：“以后他们问起你，你就说今天晚上没有和我在一起。你好好保重吧！”

王长河又点了点头，问道：“你有啥打算？”

林远山说：“你不要问了，我只是觉得我不能这样下去了！咱们回去睡觉吧。你先回去，我过一会儿再回去，别让其他人看见咱们在一起！”说罢他推了推王长河让他先回去。王长河愣了一会儿才挪动脚步走了。到了一个楼拐角，他回头看，看到林远山拖着长长的影子站在昏暗的街灯下望着他。

第二天．王长河没有看见林远山到厂里上班。第三天的时候厂里还没有林远山的踪影，造反派们开始四处搜捕林远山，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有找到林远山。林远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王长河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心里默默地琢磨了好几天，得出的结论是林远山肯定没有死，从他那天晚上忧郁的眼睛里忽然放光的神色来看，王长河判断他只不过跑到一个人们找不到他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一定是他所向往的。可王长河转念又一想，全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他能跑到哪里去？难道他能跑到国外去，可这里处于中国的腹地，他要跑到国外去谈何容易！那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王长河百思不得其解。时间长了王长河就不再猜想了，他隐隐约约觉得将来有一天，他还会和林远山再见面的。

由于厂里都停产“闹革命”了，厂里活儿也不多，许多工友上了班就打扑克。王长河不敢造次，他觉得自己的成分不好，不敢做有违厂里纪律的事情。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到了厂里就找些活干，实在找不到活干他就看技术方面的书。就这样在那动荡的岁月里，别人忙着闹革命，没人注意到的小人物王长河学了不少技术方面的知识，后来有了大用处。

厂里出大事了！有人在小树林里上吊自杀了！有个工友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告诉王长河，那个上吊的是王长河的老乡刘大强！正在宿舍看书的王长河听到这个消息，惊得把手中的书掉在了地上。

刘大强是和王长河一起坐大卡车来上班的，他家离王长河的村子只有七八里路。他比王长河大四五岁，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日里爱鼓捣无线电。他这次自杀就是因为他自己装的一个无线电收音机！刘大强虽说是个贫下中农出身，可他是个老实疙瘩，又是从农村来的，造反派头头们不要这种不能动嘴搞论战，也不敢动手搞武斗的“蔫秧子”！所以他是一个局外人，算是个“逍遥派”。可就是这个“逍遥派”昨天晚上在厂外的小树林里自杀了！

事情就出在他自己安装的那个无线电收音机上。刘大强趁着下班时间捣鼓了好些日子，前天才把那个收音机安装好。收音机终于发出响声了！刘大强兴奋的晚上睡不着觉，不停地扭动着按钮，稀罕地收听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消息。可不知怎么的，那按钮忽然一下子转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频道上，那里传出来的娇滴滴的女声绝对有别于平日里听惯了的高亢激昂的革命播音员的声音。他觉得更稀罕了，就听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才觉得不对，那是敌台！就是台湾那边发出的播音！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关了收音机。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偷听敌台，这是要被打成反革命！敌特嫌疑的！

好在这会儿他所住的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旁人。刘大强出了一身冷汗就提心吊胆地睡觉了。可他没想到窗外有耳。那时候人们的革命警惕性都很高，几乎每个人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神经都绷得紧紧地。有一个工友晚上洗涮完回宿舍睡觉时路过刘大强的宿舍，碰巧听见了刘大强宿舍里传出来的娇滴滴的女声所说的“这里是台湾什么电台”！那工友一下子就意识到这绝对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马上连夜向厂革委会汇报。

刘大强被造反派们从热被窝里拖出来了！拉到厂里保卫处连夜突击审讯。审讯人员问他是不是台湾方面发展的特务？上线和下线分别是谁？是不是失踪了的反革命老右派林远山发展起来的特务?因为刘大强是林远山负责招工招来的。因为他们知道刘大强从农村来，不大可能是台湾方面派过来的特务。只能把他往特务发展来的上下线上怀疑。

农村来的老实巴交的刘大强哪里见过这阵势，一听说自己成了反革命特务嫌疑，不一会儿就吓得大小便拉了一裤裆，当场就瘫倒在了地上。审讯人员问他知道不知道反革命分子老右派林远山跑哪里去了？刘大强是一问三不知，就知道躺在地上哆嗦。审讯人员又问他偷听敌台接到了台湾方面的什么指示？刘大强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了那个无线电收音机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实话实说，把真实情况交代了。审讯人员不相信，可看他那个老实劲儿，也觉得他不象是特务，可又不敢马上放了他，万一要是放错了人谁能担负的起？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审讯人员就决定把刘大强关到这里反省，第二天再审讯。完了他们就留下一个人看守刘大强，其余的人都回去睡觉去了。

后半夜，被关在审讯舍里的刘大强越想越害怕，看到看守他的那个人睡着了，便从窗户上爬出来，跑到厂外面的小树林里用裤腰带上吊自杀了！

王长河听到消息后赶到小树林里的时候，刘大强的尸体已经被人们从树上取下来，平放在地上了。刘大强的尸体污臭不堪，是由于他在死前和死后拉出来的大小便造成的。他的脸部扭曲而痛苦，让人目不忍睹。工友们把他抬到了厂医院的太平间。他的尸体被火化后，紧接着厂革委会就开始了调查。调查分别在厂内调查和到刘大强的家乡调查。厂里调查没有啥结果，因为刘大强平日里老实寡言，没有出格的行为，除了工作只是爱鼓捣无线电。厂里无法得出结论。

紧接着就是到刘大强的老家去调查。两个调查人员要出发了，他们没有到过刘大强的家乡，便来找王长河问路。王长河和其中的一个调查员很要好，一听说他们要到自己的家乡去，便告诉了他们到刘大强村里的路线，还写了一封信，让他们带给自己的老婆吴兰儿。信里交代要自己的老婆好好招待自己的这两个工友。最后还让这两个人给自己的老娘捎了一点钱。

那两个调查人员坐火车赶到了晋南县，按照王长河所说的路线来到了刘大强的村里。经过几天的调查，调查人员发现刘大强家上面几辈子都是贫下中农。由于家里穷，上面几代人都是文盲，不可能和什么台湾方面挂上钩。只是到了刘大强这里才读过几天书，被省城的军工厂招了工，成了公家人。可家里人没想到却弄了个“反革命敌特嫌疑”，上吊自杀了！家里人一听这消息，一家老小哭得乱作一团。

那两个调查人员离开了刘大强的村子，来到王长河的家里送信和钱。王长河的老婆吴兰儿接到丈夫的信，赶紧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丈夫的两个工友。她把家里仅有的一些白面烙成了饼，完了又炒了几个鸡蛋，让这两个人吃好。没想到其中一个调查人员看到王长河家的房屋这么好，到村里一打听知道了王长河家是地主成分，王长河也是失踪了的反革命老右派林远山招到省城上班的！就想往下调查王长河。和王长河要好的那个人知道了他的这个想法，就问道：“你说咱们调查了半天，刘大强有没有问题？”

“我看没啥问题！”那人回答。

“没啥问题人都死了！你再调查王长河，不是往死里逼人么？王长河那么好的人能有啥问题？人家还是市里的劳动模范！再说了，咱们要是调查人家，对得起人家老婆的烙饼和炒鸡蛋么？”和王长河要好的那个人气愤说道。

“是！是！我不该这么想！”那人说。

“再调查下去，可能又是一条人命！咱们不能胡乱猜疑！”和王长河要好的那个人说。

多少年后，王长河知道了这件事，感到一阵后怕。他在内心里对那个好人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