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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式怀旧小文化,能解中国社会之忧吗?——贺岁片《解忧杂货店》的社会心理分析

2018-01-09 李明萧 察网时评
摘 要

回到《解忧杂货店》,就影片所透露的社会焦虑来说,与其朝向过去,不如直面未来;与其继续鼓吹个人奋斗,不如重新凝聚社会共同体;与其迷恋于小情调的玩赏,不如将眼光放大。真正“解忧”的,应是社会整体的变革,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中国有浩瀚壮阔的历史,今天也正处在巨变之中,中国的电影文化理应具有更大的视野,更有本土特色的表达,摆脱岛国文化的纤巧与琐屑。

前些天看了刚上映的影片《解忧杂货店》。看剧情预告,我是奔着“时空穿越”“科幻”去的,结果看完发现,原来是一个连“软科幻”都算不上的壳,包了一个《读者》式的人生哲理小故事。

电影《解忧杂货店》改编自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同名小说。从电影的制作方、指导人员来看,不乏日本人的参与。影片借用了原著的框架思路,尽管也移植到了中国本土的社会语境中:90年代以来的经济社会变迁,但还是带有清晰的日本色彩,在一个大时代的背景下,讲了一个个小温情的故事,透着日本式“小文化”的味道。

需要“解忧”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

电影的故事是这样的:2018年伊始,滨海城市,三个闯祸出奔、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的年轻人,无意间到了一个废弃已久的杂货店。杂货店有个信箱,竟然能收到20多年前的来信,并且复信后,马上又能收到回信。原来这个小店里的信件能够进行时空穿越,并且店里的时间变慢,那一头过了许多天,这一头才不过几分钟。于是,三个好奇的年轻人开始代替杂货店原主人——90年代本地的一名喜欢给人通过信件答疑解惑“解忧”的老人——同90年代的寄信人通信,以2010年代的“超前”经验,指点着90年代人的困惑。最终他们了解了围绕杂货店的几个人物的事迹,也想明白了自己所纠结的问题,踏上新的人生道路。

“时空穿越”仅仅是个套子,故事在于当下人跟20多年前的人——有的跟自己还有关联——进行对话。更进一步说,是当下之人在进行怀旧、回顾、总结。许多“90后”不见得熟悉90年代初的社会风貌,电影可以说是为一代人做了一个简陋的“前史”“前传”的追溯,为90后找到其降生时的坐标。整部影片力图用某些标志性的时代元素——歌舞厅,假冒“港商”,流行乐,摇滚,北漂,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吟游诗人——来“还原”90年代社会气息,以快节奏、跨时空的跳跃,浓缩地呈现中国近20多年来的“崛起”。而影片中对90年代进行回访的、对20多年的社会发展史进行了“频闪”式回顾的,是几个20岁出头的当下年轻人,90后。似乎90后们也开始提前进行“怀旧”了,或者说被带着进行怀旧了。

这是已经登上社会舞台,成为各行各业主力的年轻一代人的焦虑,也是中国的焦虑:在几十年快速发展之后,面临经济下行的压力,开始提前溢出类似于《解忧杂货店》小说背景的日本社会那样的“后发展”忧虑。当然,现实的社会情形不能直接类比,中国仍比日本要充满发展的活力,但新的社会矛盾、新一代人的困境与茫然,却也的确需要一个“解忧”的所在。

何以解忧?表面看来,电影演绎的是:站在当下的人,去指导、鼓舞从前的人,帮助其解忧答疑,鼓励其大胆选择,坚持梦想,努力奋斗。似乎电影的主体就是90年代的三个不同命运的年轻人:流浪歌手,破产家庭的少年,卖唱舞女,讲述他们在时代浪潮中逐梦奋斗的故事。然而,电影中三个生活在当下的年轻人,似乎只是作为引子的人物,他们也有自己的故事:无意中撞进能穿越时空的“解忧杂货店”,在为从前的人答疑解惑、提供指导的过程中,自己的困惑也得到了答案,消除了内心忧虑与纠结,踏上了自己的逐梦之路。

流浪歌手与吉他——90年代的乡愁

那么我们可以看到,其实电影是在回应当下的社会焦虑:通过回顾“来时的路”,将当下的焦虑转移到过去时代进行表达;又通过往昔焦虑的解除、上一代人的奋斗与梦想成真,象征性地为当下的新一代年轻人提供参照,对当下的社会焦虑予以想象性解决:梦想还是要有的,还是要去全力追寻。总之,不是用现在去指导过去,而是去重新“发现”过去,用过去的“奋斗史”重新点燃现在。

可以说,中国似乎的确进入了一个“阶段性总结”的时期,而新的社会环境,面临的是新的矛盾。当下的年轻人无法像电影中的人一样,有人从未来的时空寄来信件,仿佛“天启”一般给出预言,指引道路,告诉他未来社会有什么变化,应当如何提前抓住机遇,把握人生,改变命运。

当下的人,没有这道“天启”可以指引;而社会所提供的机遇、小人物翻身成功的通道,相较尽管起点低,然而“野蛮生长”的90年代来说,又显得少之又少、更难走了。当下的年轻人似乎过早地失去了活力,丧失了面对未来的想象力与勇气,而只能去回顾,去怀旧。这也是“佛系”或“被佛系”的一种,也是日本式“小文化”流行所反映的社会心理。

“解忧”中的日本式“文化”

片中对90年代的呈现的确有一定的年代感,对中国社会发展变迁的描述,尽管略夸张,但也有时代背景的依据。唯一不和谐的,恰恰是影片的灵魂人物,连接所有人物线的中心:杂货店店主,叫做“无名”的老头,由成龙扮演。

这个孤独一人的老者,弯腰鲐背,腿脚不灵,独自住在小屋,银发小帽,收拾得自己一尘不染。他与世无争,唯一喜好给人答疑解惑,阅读各种来信,对恶作剧的小朋友也认真回应;动作迂缓,又一丝不苟,小屋里井井有条,每样物件都仔细盛放,日复一日做着收拾、整理、阅读、写信的琐事。他能预知未来,期待着经过他指点的人从未来给他来信;然而却又不知他从何而来,仅交代了他多年前同爱人结合未果,终生独居。

这的确很日本,整个社会放慢脚步、老龄化、行动迂缓、迷恋于琐屑物事的日本。特别是那种对他人信件,对他人之“忧”的恋物癖式的玩味与珍藏,那种小心情、小人生的摩摩挲挲,小屋里的整齐与诡异。温情中丝丝寒凉。

杂货店老人的日本漫画形象(来自网络)

在影片中,这位中国版的“解忧”老人,他所指点的人都活在一个粗粝而热烈的90年代中国,然而独他自己超然世外,不动声色地指点着他人。

然而,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可以“解忧”的能力。他的回信内容其实都是“鸡汤”式的,相信写过初中作文的就能写出来,无非是相信自己,相信家人,珍惜生活,好好选择人生之路。他同代他回信的几位2010年代新式青年的人生哲学相得益彰,一个偏沉静,一个偏进取,殊途同归,都是针对个人奋斗的疑问,作时下流行的“人生导师”式的指导。

(配图仅供参考,不是在打广告)

这是“知心姐姐”式的答疑解惑,给的建议却无关痛痒。尽管其涉及的都是人生选择的问题,对每个人来说是大问题。追溯起来,这样的疑问与答疑,在中国也是有过的。80年代到90年代初,社会转型之际,中国还真有专门负责给青少年答疑解惑的部门、工作者,出了各种类似“青年交往手册”“青年成长”主题的书籍、文章。有的是应对社会新生事物、新潮流的“技术指导”,有的是应对社会变动之中,青少年的精神困惑,试图处理整个社会日渐发展起来的个人利益为核心的焦虑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所要求的“集体利益”之间的矛盾。

80年代初有一个著名的“潘晓来信”事件,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来信以青年的口吻,诉说新一代青年的彷徨,追问“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这实际是社会价值观、人生观开始转变、个人主义开始滋长并占据主流的先声。当然,文中还加了个“为人类社会”“为他人”的套子,试图统一个人追求与社会整体的进步:

【“我体会到这样一个道理: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就像太阳发光,首先是自己生存运动的必然现象,照耀万物,不过是它派生的一种客观意义而已。所以我想,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向前发展也就成为必然的了。”】

这已经有了此后大行其道的主流经济学核心观点的味道:“每个人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最终整个社会利益将自动达到最大化。”

那么,到了电影所表现的90年代,更确切的说,到了电影拍摄的当今时代,每个人的内心忧虑,已经完全不用套上“社会”的外衣,不用顾及“他人”,考虑“人类”,而完全地、直接地呈现为如何取得个人成功的问题。

这种看似表明了“个人主体性觉醒”的问题,实际是空洞的、唯心的,相应地,影片给出的解决方式,无外乎当下流行的鸡汤式的鼓励、个人成功学的说教:相信自己,相信未来,当然,还依托中国的经济社会发展背景,带了一个“相信中国”的套子:以当下青年的口吻告诫1990年代的青年,未来的中国将是一个飞速发展的时代,IT、互联网、金融投资……以此“预言”为契机,完成奇迹般人生大逆转的是影片中90年代的歌舞女郎:“迷途的汪汪”张晴美。她得到了来自2018年的信件的指导后,脱离歌舞厅环境,积极学习,学英语,学会计,做投资,办公司,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完成了从柔弱舞女变成女强人女老板的转身。

她身上最大程度浓缩了社会变革历史,但确是高度理想化的,因为前提就是她得到了未来人的指点,这无疑是在自己的人生命途中“作弊”。现实是,即使是在一个变动中充满机遇的社会环境,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天启,能提前押中命运的骰子,完成身份转变。时代是个搅拌器,在社会的沉降中,有的人也许是从原本依托单位体制、衣食无忧的身份,降格为流落街头卖笑卖俏;而相反的上升过程,对完全是“底层”的“小人物”来说,则是艰难而稀少的。以这位“成功女性”为主题的海报宣称“命运是最好的经营”,这实在是一个讽刺。因为在她那里,恰是最捉摸不定的“命运”不成其为“命运”,甚至整个社会的“命运”都被未来的人提前暴露在她面前了,充满变数的时间降为一个确定的平面空间,她不过是拿着一份清晰的地图去找寻既定的路径罢了。从现在到未来,就像是从图上的a点到b点一样明确,没有歧路。也许这的确是在“经营”命运,然而几乎没有人可以如此有把握地去经营。

于是,这种站在未来的、上帝视角的人生指点、“解忧”,落实到每个人身上,仍然显得不是充满幻想,就是空洞无味,只不过是“梦想值得去想,未来一定会来”这样没有具体内容的“人生格言”。而这些新式“咒语”,无力抵挡当下青年的迷茫感与被“佛系”。

影片中,当“解忧”老爷爷收到来自未来的一张无字白纸时,说了这样一番道理:白纸是最好的,因为它可以随心所欲地涂写自己的精彩人生。这让人想起建国初期毛泽东主席说的“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那是整个中国的宣言,一种看得见的、整个社会结成同一集体共同规划、奋斗的社会未来图景;而全体中国人也的确共同奋斗,一道书写历史,改变了整体的命运,赢得了自己的未来空间。

然而,到了电影这里,“一张白纸”的鼓励就变成了关于个人成功、未来不可限量的安慰剂,诉诸于“随心所欲设定人生”这样华而不实的个人幻想。当“奋斗”“改变”“梦想”这类面向未来的激情给到“个体”的手中时,却发现梦想的主体只是一个个原子化的、在变幻不定的社会中飘摇的脆弱的个人,只能用少数“成功人士”的故事去激励和安慰,提供关于未来的唯一一种想象。我们的确失去了宏观的社会视野,社会想象力。无外乎新一代年轻人已经如此多地“提前怀旧”,80后之后是90后。物恋一般的对过去时光的喃喃自语,对自我出路的戚戚念念,是当代青年未老先衰的一派暮气。

怀旧与物恋

最近贺岁档电影,日本元素可谓大行其道。除了《解忧杂货店》,背景设在唐代的《妖猫传》也是改编自日本小说。前者是小温情掩盖着空洞与疲软,后者是用浮世绘的艳烈浓妆来改写大历史。日本式“小”文化正在中国文艺界、年轻人这里流行,尽管精致,却需要甄别。

回到《解忧杂货店》,就影片所透露的社会焦虑来说,与其朝向过去,不如直面未来;与其继续鼓吹个人奋斗,不如重新凝聚社会共同体;与其迷恋于小情调的玩赏,不如将眼光放大。真正“解忧”的,应是社会整体的变革,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中国有浩瀚壮阔的历史,今天也正处在巨变之中,中国的电影文化理应具有更大的视野,更有本土特色的表达,摆脱岛国文化的纤巧与琐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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