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野 | 谈谈抗战期间日本的进步力量
日本那时虽然在军事上拥有雄厚的实力，但是在舆论上边却一败涂地，特别是知识界已经被中国的共产党人和左翼人士渗透成筛子了，即使是日本当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难以彻底压制。可惜的是，中国这种强大的舆论话语力量对日本左翼的影响并没有一直保持到今天。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逐渐从文化的输出方变成了输入方，日本方面对于中国的左翼文化也不再热衷了。
据央视国际频道2018年4月17日报道，在外界的强烈要求下，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相当于日本国家档案馆，终于在近日公开了迄今为止最为全面的成员名册。日本滋贺医科大学名誉教授西山胜夫、名古屋大学名誉教授池内了等人近日成立一个机构，要求京都大学审查或取消给“731部队”相关人员授予的学位。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高洪指出，这说明日本社会和平进步力量依然存在。不过关于这个方面，中国国内很多人并不十分了解。对此，笔者不想谈太多，只想谈一个侧面有关的问题，也就是在中国抗战期间日本进步力量的活动情况，以及如何用马克思主义分析这种现象。
一
和今天某些神剧展示日本侵华得到国内普遍支持的情况不同，早在日本刚开始发动九一八事变大举侵华的时候，其社会各个阶层就普遍对这场战争持反对态度。据日本秘密警察的调查报告，当时反对侵略战争的思想已经席卷了社会各界，不管是工人、农民还是小商人中都弥漫着反战情绪，用马克思主义批判日本当局政策的现象非常流行：
【一位店主对村民说，目前的战争是一场侵略战争，仅仅维护日本资本家的特权，为军工业集团谋取利益。一位公交车司机也曾对同事诉说，这场战争是如何利用工人阶级为资产阶级牟利。……在公共厕所、神龛、寺庙的墙壁上、学校的黑板上，甚至火车站的布告栏上，到处可以见到赞美共产主义的口号。有时支持共产主义的书信会寄到高层军官甚至宪兵队手里。这些口号疾呼：“相信共产主义”;“起来，所有无产阶级”;“放下武器，回国发动革命”以及“将这场侵略性战争变成一场共产主义革命!”
(日)大平正芳纪念奖得主小代有希子著;张志清，李文远译,躁动的日本：危险而不为人知的日本战略史观,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01,第35页】
如果要是仅仅是这些人持这种态度，日本当局能够有力的实现文化舆论管控，那么似乎还在其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遗憾的是，日本当局发现恰恰是知识界人士宣传反战和马克思主义的情绪最为高涨。几乎整个侵华战争期间，“学生左倾”都是日本当局最为头疼的一个问题。也就是大批日本知识分子尤其是青年学生不但反对对外侵略，而且主张用革命手段推翻日本当局，建立社会主义：
【大学生思想的左倾，与知识分子的革命化，为日本军阀与资产阶级统治的一个致命伤。近年来，日本政府屡次检举大学生的革命分子。在全国教育文化机关，布满了数万名的宪警密探，或用公开检举的方式，或用绑架暗杀的手段，把青年界左倾分子，尽量压迫残杀，但是压迫愈高，反响亦愈大，左倾的知识分子一天天增多，正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胡愈之,胡愈之文集 3,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08月第1版,第234页】
二
事实上，正是30年代中期到40年代初的抗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日本出现了研究中国左翼文学的高潮。1935年，由竹内好、冈崎俊夫和增田涉等人组织的中国文学研究会创办了《中国文学月报》，大力翻译和研究中国左翼文学。
以鲁迅研究为例，尽管在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之后日本当局进行了一些压制，但是其文化界反而掀起了更大规模的“鲁迅热”：
【这一时期的鲁迅研究，有三件可喜的成就：内山完造的回忆鲁迅的散文、小田岳夫的《鲁迅传》、竹内好的《鲁迅》。后两书是鲁迅研究专著,标志着日本的鲁迅研究进入更高的阶段。
吕元明著,日本文学论释 兼及中日比较文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1,第323页】
另一位中国左翼文学的巨匠郭沫若也受到了日本方面的追捧。尽管他担任了抗战期间中国文化的总负责人——政治部第三厅厅长，但是日本并未因此取缔他的著作，反而出现了更大规模的翻译和研究热潮。像松枝茂夫在1938年翻译出版郭沫若的《北伐》时就写下了这样一段充满热情的文字，高度赞扬他回国抗战的行为：
【“在这次事变(按指七七事变)的时候，听到芦沟桥之变，他为难以割断骨肉之亲的联系而洒下热泪。最后终于决然把最亲爱的妻子留在日本，单身回国，随即出现在上海，受到人民战线人们的欢迎，以‘麦克昂’的笔名主办《救亡日报》，开始从事极为活跃的工作。现在在十年前‘北伐’时代关系很深的武汉，广泛发挥着作为鼓动文学家，并作为政治工作者的才能.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根据一家报纸的报道，他担任了大本营政治训练部的秘书长。总之。他是有着多歧之心与才能的光彩夺人的文学家”。
吕元明著,日本文学论释 兼及中日比较文学,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1,第377页】
这种事例还有很多，像茅盾的《子夜》也是在1938年开始被译成日语的。甚至还有不少中国左翼文人的抗日文艺作品一创作出来就受到了日本人的追捧。比如说，笔者以前提到过，日本战后漫画之父手冢治虫就是看了中国的抗战动画《铁扇公主》之后决定投身漫画行业的。
三
当然，这并不是说日本当时有多么的自由。而是说日本那时虽然在军事上拥有雄厚的实力，但是在舆论上边却一败涂地，特别是知识界已经被中国的共产党人和左翼人士渗透成筛子了，即使是日本当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难以彻底压制。所以只好先集中力量打击那些组织推翻日本当权者的左翼人士，对其他温和的知识界进步人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的是，中国这种强大的舆论话语力量并没有一直保持到今天。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逐渐从文化的输出方变成了输入方，日本方面对于中国的左翼文化也不再热衷了。现在的日本，老年人大都非常崇拜鲁迅，中年人一般也都读过鲁迅的作品，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崇拜之情了，而青年一代基本上都不知道鲁迅是谁。关于这一点，尾崎文昭10年前在清华大学讲座时介绍过相关情况：
【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主任尾崎文昭教授在清华大学讲授《日本战后鲁迅研究》，从2007年9月18日到11月17日，共八次。……在日本.目前七十岁以上的人对鲁迅感情深。战后大学文科流行鲁迅，社会也欢迎。三十岁到五十岁的人课本上读过鲁迅，知道名字。三十岁以下，已经不知道鲁迅了。鲁迅研究者自然还有人，不过已经和大众关系远离，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王得后著,我哪里去了,花城出版社,2015.11,第82页】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到了抗战末期日本当局陷入了灭亡前的疯狂之时，还是和这些知识界人士彻底撕破脸了：1943年，中国文学研究会被勒令解散，1944年又下令禁止出版中国左翼文学作品，1945年3月最终以防止空袭为借口下令把学校全部关门，教师和达到一定年龄的学生通通拉上战场。日本当局头疼了十几年的学生左倾和知识界左倾问题总算是暂时解决了，但是日本的文化教育也不复存在，而且几个月后就投降了。
四
有的朋友可能会说，上述事实证明还是枪杆子厉害。笔者想说的是，在当时的这种舆论环境之下，甚至日本帝国主义的支柱——军队当中也出现了不稳定迹象，不少军人在抗战期间支持中国共产党军队和苏联军队：
【据资料称，在1933年3月，日本共产党员、关东军士兵伊田助男将10万发子弹捐赠给中国共产党游击队。这一说法缺乏军方文献的记载，因而未能得到证实。1931～1942年，有99位日本士兵逃跑后加入苏联军队或中国共产党军队。在此期间，日本秘密警察破坏了至少16起由帝国陆军军官组织策划的共产主义革命计划。被逮捕的共产党员中，一部分人有着日本军方背景。
(日)大平正芳纪念奖得主小代有希子著;张志清，李文远译,躁动的日本：危险而不为人知的日本战略史观,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01,第34页】
这些人当中，比较著名的是日本的中共地下党员中西功。他和记者西里龙夫曾长期为中国的共产党人提供情报：
【中西功在上海，在军特务部任职期间，除了及时提供日本统治当局内部情况，上海日军网罗汉奸充当鹰犬情况，日本以上海为中心对华中占领区进行经济掠夺的情况，日本特务进行暗杀、破坏的策划等外，还根据日本军部的命令，写了一本《三民主义基本问题》，作为日方提交汪派汉奸重建“国民党”的指导方针，并把日本这一图谋及时向组织上作了汇报。
方知达等,太平洋战争的警号——记几位反法西斯战士在日军偷袭珍珠港前后的情报活动,东方出版社,1995年11月第1版,第273页】
前几年陈宝国所主演的电视剧《智者无敌》就是以这两个人的事迹为原型的。遗憾的是，中西功明明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日本人，却被电视剧改成了中国人，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显示中国当下思想的混乱，已经难以摆脱抽象民族主义站在马克思主义高度看问题了。
五
我们能说这些在抗战期间左翼日本人是日本的卖国贼吗?显然不能。因为日本的侵华战争不仅对于中国不利，对于日本人民和对日本民族也同样是一场灾难，唯一符合的是日本资产阶级的利益。而这些在抗战期间左翼日本人才是真正的民族利益代表者。他们实质上追求的共产主义，反对的只是日本军国主义统治者，捍卫的是日本广大人民的利益，是应该被充分肯定的正义之举。
最后，就让我们看一看中西功和西里龙夫在法庭上痛斥日本当局把自己定为“卖国贼”时是怎样说的吧：
【我们信仰共产主义是为着实现日本人民和全人类的自由、平等和幸福。
我们直接参加中国革命斗争的行列，是因为现代的日本遭受着法西斯军国主义的残酷统治，日本的革命活动受到严厉镇压而无法进行。在这种情形下，直接援助中国共产党并促使日本侵华失败，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们认为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使中日人民均深受其害。制止日本侵华战争，能使中日人民从毁灭性的灾难中解脱出来。实现中日和平和中日人民世代友好，这是两国人民的莫大幸福和根本利益之所在。】
【鹿野，察网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