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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周记】第七夜

夜猫 保护神话之鸟
2024-09-09

第七夜

夜猫




「云与泥」

们有着洁白的羽翼

它们有着污灰的皮毛


它们徜徉在云际它们匍匐在泥淖


它们的种群岌岌可危它们的足迹无处不在


它们受人歌颂它们遭人唾弃


它们落在悬崖边几近淘汰被冠以上帝光环的后来者生存的代价是隐私和尊严


它们已攀爬至山腰一团迷雾的不期而至令它们错把绝壁当成登顶的通道


如果你脚下不是极顶的岩石那么你随时都会被推落山崖因为上帝变幻莫测的喜恶决定了你名为老鼠还是燕鸥



【楔子】
我没有降生在明媚阳光之下,以人的标准来说,这或许该称之为不幸。


最初的几天,我生活在一片黑暗里。我知道我有六个兄弟姐妹,但不知道我们各自在这个小窝里排行老几。


我们的家族没有什么谦卑恭检让,我们不会因为谁的弱小而去施以同情,“弱肉强食”是我们与生俱来就铭刻在骨子里的规则。管你是比谁早生几分还是晚生几秒,老大的位置理所应当属于最强壮的那一只,享有无比的特权,而最弱小的就是老幺,被处处排挤。当然,那个最高的位置自然是不属于我的,我不是一只天赋异禀的鼠。


我没有什么追求,就想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等到我有足够的能力独立生活,我离开了这黑魆魆的暖巢,离开了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


我想,我要把这一夜当作自己鼠生的第一夜,因为这一夜,我来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看到了草,看到了树,看到了海,看到了月,还看到了那些在天际翱翔鸣唱的,那些不知名的仿佛神一样的生物。
人类把它们叫作燕鸥。


【第一夜】


这一夜,我游荡在我的家族赖以生存的土地上,为了探索一下它的全貌。

它只是茫茫海水上一小部分凸出的陆地,不大也不小,一夜我就可以走十几个来回。岩石是它一半以上的组成物,在这里挖洞颇费些力气。

我知道有人也住在这个岛屿上,有三个人。她们有自己的房屋,还有一些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设备工具,使我有些望而生畏。不过我直觉她们对那些名为燕鸥的生物颇感兴趣,她们大概是追随那些飞翔的生物而来,驻扎在此。

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有一片平整的碎石地,不像是自然形成的,上面还落了很多燕鸥,岿然不动。等我小心翼翼地凑近才发现,它们没有生命迹象,这一片区域应该都是人为加工而成的,目的不明。

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深究了,因为熹微的光已经在海的那一边渐渐扩散。

白昼降临了。



【第二夜】

这一天格外热闹,嘈杂的人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我知道白昼出行是危险的行为,但我不知道原因。即使如此,我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借着浓密的杂草匍匐前进。

我看到有一群人站在屋前,有大人有小孩,有男有女。十多个人在这个岛上显得格外拥挤,他们说着我不懂的语言,好像是关于燕鸥。

燕鸥——它们总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他们也是为燕鸥而来,不过并没有在此停留太久,太阳还未西斜他们就离开了,登上了那艘名为船的移动小岛,缓缓驶离了我的视线。

今夜的天没有云,月亮异常明亮,淹没了繁星的光辉。



【第三夜】又是一个不眠昼。
今天好像刮了大风,因为我听到了窝顶干草松动的沙沙声。
我跑出洞口,我看到天是灰白色的,树晃动地很厉害,草木互相摩挲,像在跳着一种诡秘的舞蹈。
我还看到了一股浓烟,烟里有三个人影,烟的根部有一团橙红的缎带,随风翻滚。我听母亲说过,那应该就是火。
火——只有人类才得以掌握的魔法,它能将一切触及的东西变为灰烬。
我盯着那团烈火,那些废弃的东西像一只巨兽被渐渐蚕食,直到化为乌有。我盯着它,直到烈火变为火苗,直到火苗变成一缕黑烟,直到空气中仅能闻废料的味道。
火熄灭了
我看到水桶边堆着一些黑色的镂空方盒,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似曾相识。太远,我看不太清。
我转过头,看到一片裸露的泥土堆成了山包,山顶,垒着几块砖头。
我跑回了我的巢穴。



【第四夜】下雨了,雨像是咬住了昨夜风的衣角而来,缠绵不绝。
嘈杂声再次把我吵醒,不过这一次不是人类的声音。这声音混杂着风声雨声,在空中在陆地,响彻云霄。是燕鸥的狂欢。
我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燕鸥,它们集群翱翔时密如蚊蚋,摩肩接踵。我寻声探去碎石广场,只一眼,仿佛看到纷纷羽毛堆叠在一起,被风扬至空中,又翩翩而落,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挤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像是在举办一场盛宴,昼夜不断。在属于我们的夜晚到来之时,它们也不曾停歇片刻,鸣唱翻飞着。
燕鸥好像永远不会疲倦。



【第五夜】今天,我看到了它,那个令我们望而生畏的存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白昼之下的是一个危险的世界。
就像有些人为夜而疯狂,我也向往着在白昼下奔跑。我又一次在白天出行,渴望看到燕鸥们在光中的舞蹈。
可我没有看到它们。
裸露的碎石地上好像多了几个浅坑,坑里有一些光滑的圆石。我知道那是燕鸥的蛋,我们的食物来源之一。我蹑手蹑脚地凑近,欲望和负罪感交织着,但我并没有停下脚步。
不知名的诡异感笼罩着这片土地。一只鸥都没有,九个蛋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雨中,躺在我的眼前,唾手可得地有些太轻易。
一个影子掠过我的头顶,我感到脊背有些发毛,我看到一只大鸟像刚脱弦的箭镞向我逼近。那不是燕鸥。它的眼神凶猛可怖,潜藏杀意。
人们叫它游隼。
它的威压几乎使我动弹不得,但本能驱使着我的四肢倏然间狂奔起来。就在它即将落地的一刹那,我跳入了繁密的草丛里,我甚至能感受到它的翅膀拂过我皮毛的触感,我打了一个剧烈的寒战。
那个夜晚,我没有再踏出洞口一步。



【第六夜】一整夜没有进食,我饿极了。野外的枯叶败果已不足以果腹。
虽然我知道人类是可以和游隼相提并论的危险存在,但对食物的渴望压制了对敌人的警惕。待到光明褪去,我走出洞穴,来到了人类的小屋前。
人们已经熟睡,地面打扫的很干净,没有一点残羹剩饭,除了一个镂空铁盒里飘荡出的一丝香气。
一小块豆干无声地悬挂在盒子深处,就像昨天的鸟蛋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同样的诡异感充盈在空气中。
我踏入那个铁盒,先啄食了少许,并无事发生。鲜香味道弥漫在口腔,接着大半个豆干下肚,依旧食不果腹。食物的渴望使我放松了全部的戒备,我吃完了最后一点碎屑。
突然毫无预兆地一声巨响,铁盒猛然一震。我毛发倒竖,回头看去,那扇通往乐园的门已将我锁入地狱,无论我如何歇斯底里地推搡啃咬,它都纹丝不动,好像这里从来不曾有过一扇门。
我放弃了挣扎,颓丧地呆坐着。我想到了那一天的黑色镂空方盒,想到了那座小土山,以及山顶上,那几块堆叠的砖头。
我好像预见了即将到来的属于我的命运。



【第七夜】天亮了。
朦胧的视野里,一个人影渐渐走近,走到我的面前。她蹲了下来,我瑟缩回角落。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随后连我带盒一起提起,放在了她们的小屋前的空地上。
我看见还有另外两只鼠,被关在了相同的牢笼中。它们有着熟悉的气息,我想起来了,它们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们没有交谈,我们的关系也就止步于血缘的纽带,再无其他。
我看着人们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她们再没有施舍给我多余的一瞥,我好像已经被她们所遗忘。
白昼从未如此漫长。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蒙中,我感到地面好像在旋转。我看到我和另外两只鼠被悬空拎起,三个铁盒相互摩擦,发出刺耳的咔啦声。
我们被放下,面前是一座红色的桶,像一个巨兽,令我不寒而栗。
我看到一只铁盒被一只手无情地丢入桶中,没有多余的声响,除了风声交杂着雨,扑面而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
铁盒被捞了出来,湿漉漉地滴着水,一坨被水打湿的皮毛裹着肉体,瘫在里面,了无生气。
接着是第二个。
我凝视着摆在我面前的,两具失了魂的尸体。
最后,轮到我了。
悬空时,我终于看到桶里满溢出来的水,或者不能称其为水,而是一桶混杂着各种杂质的液体。
我感到从脚尖传来的冰凉触感,然后是腿,身体,脖颈,头顶。
第一次体验到了窒息感。我想,原来水是有毒的。我徒劳地在这狭小的空间扑腾翻滚,我知道这毫无用处,而且越是发力,窒息感就越是剧烈。但我停不下来,本能驱使着我,我无法使我自己停止最后的挣扎。
终于,我失去了意识。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好像飘出了铁笼,飘离了水面。我好像看到我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成为了第三具尸体。
我看到我们的身体连同铁盒被人拎了起来,她将我们倒了出来,倒进了一个大坑里。她在我们身上撒了粉,铺上泥土,堆砌成小山包的样子。然后,一块砖被放在山顶上,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她走开了,一座新的小山包拔地而起,同我那天见到的一模一样。



【尾声】


我失去了肉体所带给我的一切知觉,我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黑夜。
我想到了第一夜的树,第一夜的海,第一夜的月,还有第一夜的燕鸥。
我想,我来生一定要做一次燕鸥,与波涛共舞,在云端翱翔。有谁不愿意做一只无拘无束的燕鸥呢?
无尽的长夜之后,我听到了蛋壳碎裂的轻响。


编者注

一直以来,濒危物种的保护与复育(种群复壮)都是一项复杂而艰难的工作,都需要长期的探索和试验。要想让小种群稳定增长,就需要确保其成功繁殖,这意味着除了要维护或营建适宜栖息地以外,还要尽量排除所有威胁因素,这其中天敌控制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以象山韭山列岛的铁墩岛(正式名称为中铁墩屿)为例,海岛上生活的王锦蛇、黄毛鼠,以及附近海岛繁殖的游隼,都对凤头燕鸥的繁殖构成了威胁。蛇和鼠对鸟蛋的威胁较大,也会在燕鸥繁殖早期惊扰燕鸥,造成燕鸥不能聚群,甚至弃巢、离开繁殖地;游隼则对成鸟和幼鸟影响巨大,除了捕杀燕鸥以外,还会造成燕鸥长时间惊飞,影响孵蛋和育雏。
目前在铁墩岛上采取笼诱捕的方式将蛇、鼠进行转移或处置,对游隼未进行控制(也难以实现)。鼠类繁殖和扩散能力强,抓捕后送到其他地方放生的做法并不现实,必须尽可能清除燕鸥繁殖场地周围的鼠类,而在海岛其他区域未进行灭鼠工作,这是研究人员在权衡之下的慎重决定。
海岛生物链相对陆地较为简单,食物资源并不丰富,因此季节性出现的海鸟和海鸟蛋是非常诱人的食物。在世界范围内,对受胁的海鸟物种进行保护和种群恢复时,都将天敌防控作为常规操作和必要手段(这些捕食者很多是哺乳动物,有些是本土物种,有些是外来入侵物种)。
本文作者另辟蹊径,以老鼠的视角来观察人类(保护工作者)的行为,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生物伦理上的思考。保护一个濒危物种,往往不可避免会影响同个栖息地内其他物种的生存,这是每个保护工作者都会面临的困难抉择。生命本身没有分别,在保护工作中移除天敌的工作并不是要消灭这一物种,而是要恢复栖息地生态平衡,提高生物多样性,在不影响基数庞大的天敌物种的存续的基础上,恢复濒危物种的数量,使它们种群壮大到可以抵御天敌、自然灾害等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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