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进行意识形态定位的民粹主义政党 |【政党政治】专题

编者按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尤其是在欧洲和美国等地，民粹主义力量继续壮大。经济不平等加剧、移民问题突出、全球化带来的利益分配失衡以及对传统政治精英的不信任等因素，为民粹主义提供了滋生的土壤。民粹主义政党在一些国家的选举中取得了显著成果，如意大利五星运动和兄弟党、法国国民联盟、德国另类选择党（AfD）等在欧洲，以及特朗普领导下的共和党在美国的部分议程中体现出明显的民粹主义色彩。

但是，仍然存在一些难以简单归类为左翼或右翼的民粹主义政党，尤其是价值民粹主义（valence populist）政党。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因其在经济和文化社会两个关键竞争维度上采取模糊不清的政策立场而显得与众不同。

那么，这些政党是如何走上政坛，并在其他民粹主义政党的挤压下生存并扩大选举战果的呢？基于此，我们编译了本篇文献。本文通过实证分析，发现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和社会文化等定位维度的竞争中具有更强的意识形态模糊性，并且它们尤为重视反腐败这类非定位议题，将其作为典型的价值诉求来凸显自身政治优势。这一特性对于理解价值民粹主义如何在当今政治舞台上构建独特的竞争优势以及影响政治格局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无法进行意识形态定位的民粹主义政党

（原标题为：《立场模糊：民粹主义政党意识形态的模糊性（Blurred positions: The ideological ambiguity of valence populist parties）》，现标题为译者所拟）

Mattia Zulianello（左）

Erik Gahner Larsen（右）

作者：

Mattia Zulianello, University of Trieste

Erik Gahner Larsen, University of Kent

编译：

焦磊，山东大学

引文格式（MLA）：

Zulianello, Mattia, and Erik Gahner Larsen. “Blurred Positions: The Ideological Ambiguity of Valence Populist Parties.” Party Politics, vol. 30, no. 1, 2023, pp. 190–99.

内容提要

虽然对民粹主义的多样性已引起了相当大的关注，但令人惊讶的是，对于那些无法明确划分为左右翼的民粹主义政党，人们所知甚少。我们的研究表明，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是非定位性的，并且在本质上与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有显著区别。首先，我们证明了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竞争和社会文化竞争两个维度上都故意采取模糊不清的立场。其次，我们揭示了这种模糊性被一种不成比例地强调反腐败诉求的战略所平衡，而这正是非定位维度的一个典型范例。我们的研究结果对理解不同类型的民粹主义具有重要意义，特别是对于我们认识政治党派的定位性与非定位性竞争策略提供了普遍启示。

关键词

政党竞争；价值民粹主义；民粹主义类型

理解民粹主义政党的立场方法的局限性

本文探讨了当前理解民粹主义政党立场时所采用的方法的局限性。研究指出，传统的分析框架主要依赖于定位方法（positional approaches），即将民粹主义政党划分为左翼、右翼或中间派（centrist）来描绘其在政治空间中的位置。这种分类方式基于经济维度（如国家在经济生活中的角色）和非经济维度（即围绕社会文化议题形成的自由/后物质主义与传统/权威主义之间的对立）的竞争轴线。

然而，在实践中，许多民粹主义政党并不完全符合这些标准的意识形态定位，尤其是价值民粹主义（valence populist）政党。这类政党通常难以用左右翼划分来准确描述，因为它们在关键竞争维度上采取模糊不清的政策立场。例如，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可能不明确承诺特定的经济或社会文化政策方向，而是强调对反腐败等普遍受到选民欢迎的“非定位”议题的关注。

尽管学术界尝试通过区分包容性和排外性民粹主义等替代类别来解释民粹主义多样性的特点，但这些分类依然根植于某种程度的位置观念。这意味着目前的研究方法可能无法充分捕捉到价值民粹主义政党的本质特征，即其在经济和文化社会两个关键竞争维度上的立场模糊，并且以反腐败等议题为核心的非定位性竞争策略。

因此，该研究主张，现有的定位方法在理解那些不遵循典型左、中、右意识形态定位路径的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时存在局限，有必要进一步发展新的理论视角和研究工具来探究这类政党的行为模式和竞争策略。

理论预期（主要假设）

这一部分是基于对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意识形态模糊性特征的深入探讨。研究提出两个主要假设：

1. H1：与其它类型的政党相比，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和文化社会两个维度上的立场更加模糊不清。价值民粹主义者并不具备厚重的意识形态元素，因此他们在当代欧洲政党体系中关键的竞争维度上不倾向于持有明确、一致且深刻的政策主张。这使得它们既非典型的右翼也非左翼，同时也不能简单地归类为中间派，因为中间派政党的概念通常指的是具有明确意识形态定位的政党。

2. H2a和H2b：研究进一步预期，在竞争策略上，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将更少关注经济和社会文化方面的定位性竞争，转而更多地强调非定位性议题。这些议题如反腐败、透明度提高、民主改革以及道德诚信等。这些问题对于选民来说往往是喜好或厌恶的一致性指标，而非空间位置上的差异性比较。例如，价值民粹主义可能会通过突出政治清廉来吸引选民支持，而不是在传统的左右翼经济或社会议题上建立鲜明立场。

简而言之，这部分聚焦于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政治光谱中的模糊定位及其对非定位性议题的重视。这种现象挑战了传统上以清晰定位为基础的竞争模型，认为价值民粹主义者在制定政策时并非严格依据某种深厚的政治意识形态，而是灵活多变，并倾向于利用选民普遍关心的问题来塑造其竞选议程，以此区别于那些明显带有左右翼意识形态色彩的民粹主义政党。

方法与数据

本研究采用了一种综合的方法和多元的数据源来测试他们的假设。首先，他们依赖于Zulianello和Larsen（2021）的研究成果，该成果提供了一个关于从1979年至2019年间不同类型的民粹主义变体的广泛数据集，特别是识别了不同于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的价值民粹主义政党。

其次，研究利用了2019年Chapel Hill Expert Survey（CHES）数据（Jolly et al. 2022），这个独特的数据资源提供了对当代欧洲政党系统关键竞争维度上的政党立场模糊性或不明确程度的信息，包括经济维度（政府在经济中的积极作用与减少政府作用之间的对比）和社会文化维度（自由/后物质主义与传统/权威主义之间的对立）。为了合并来自这两个数据集的信息，研究者使用了Party Facts数据库（Döring & Regel 2019），将涉及奥地利、比利时、保加利亚、克罗地亚、塞浦路斯、捷克等国家的相关数据整合在一起。

具体来说，在方法论上，研究通过对所有相关测量指标进行描述统计分析，这些指标包括衡量政党在经济和文化社会两个维度上立场模糊度的项目，以及评估政党在经济议题、社会文化议题以及反腐败呼吁等方面的关注度（即显著性）的项目。通过比较价值民粹主义政党与其他非民粹主义政党的差异，并进一步区分价值民粹主义与其他两种主要意识形态民粹主义变体（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的区别，研究者运用OLS回归模型来正式检验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定位模糊性方面的统计显著差异。

结果

在研究结果部分，研究人员通过统计分析和图形展示对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与社会文化两个维度上的模糊立场进行了详细阐述。首先，他们对比了价值民粹主义政党与其他非民粹主义政党的差异，并进一步将其与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进行比较。

根据表1的数据显示，尽管从直观上看，价值民粹主义政党似乎在欧洲政党体系中占据了一个相对中间的位置，但实证分析揭示这种位置并不反映其拥有中庸的意识形态。相反，它们的政治定位模糊性是刻意为之的结果，以及其对于非定位性竞争议题（如反腐败）的重视。

表1：2019年CHES数据中包含的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概述

具体到表2，基于CHES 2019数据，研究者将所有政党的经济维度和文化社会维度上的模糊程度以二维坐标形式呈现。越接近右上角的政党，在经济和社会文化两个问题领域上的立场就越模糊不清。图中标注的价值民粹主义政党的位置清楚地显示出，这些政党在这两个关键维度上的模糊化程度普遍高于其他类型的政党，而立陶宛LCP党仅在经济维度上有模糊化的特征。

表2：描述性统计、模糊和显著性分数【注：条目是括号中带有标准差的平均值】

图1显示了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维度和文化社会维度上的相对位置，这两个维度构成了现代欧洲政党系统的两大关键竞争领域。尽管从图中直观看来，价值民粹主义政党似乎位于意识形态中心地带，但分析结果表明，这种看似居中的位置并不意味着它们具有温和或中庸的意识形态；相反，其位置是由于故意模糊自身政策立场以及强调非定位性竞争所导致的结果。

图1：价值民粹主义政党的立场、经济和社会文化维度【注：标记的观察结果是价值民粹主义政党】

图2则进一步展示了所有政党的模糊立场分布情况，它基于各政党在经济维度（x轴）和社会文化维度（y轴）上的模糊度进行描绘。在这个坐标系中，越接近右上角的政党，在经济和社会文化两个问题领域上的立场就越模糊不清。标注的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这张图中尤其凸显出它们在这两个重要维度上的立场模糊化倾向，即相比于其他类型的政党，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更倾向于保持模糊的政治立场。其中，立陶宛LCP党是一个例外，该党只在经济维度上显示出模糊立场，而在社会文化维度上并未表现出同样的特征。

图2：经济和社会文化层面的立场模糊【注：标记的观察结果是价值民粹主义政党】

为了进一步验证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政治立场模糊度方面是否显著区别于其他政党，研究者运用了OLS回归模型进行统计检验。表3展示了分别针对经济维度和文化社会维度所做的两个回归模型，结果显示价值民粹主义政党的模糊立场具有显著统计意义。

表3：基于OLS回归的各种民粹主义政党的模糊立场

图3描述了不同类型的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和社会文化两个维度上的模糊立场。该图通过估计值和95%置信区间来直观展示，明确指出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这两个关键竞争维度上相较于非民粹主义政党的立场更为模糊不清，与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形成了显著对比。

图3：立场、经济和社会文化层面的模糊【注：95%置信区间的估计值。参考类别是非民粹主义政党】

表4提供了三个OLS回归模型的结果，分别对应于经济、社会文化和反腐败议题的显著性（即关注度）。数据显示，在这三个模型中，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和文化社会这两个定位维度上表现出较低的关注度，而在反腐败议题上则呈现高度显著的强调，这一特征进一步突显了价值民粹主义者对于非定位性竞争的侧重。

表4：基于OLS回归的位置维度和非位置维度的显著性

图4显示了各类别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社会文化维度以及可能的其他政策立场上的回归系数差异，从而具体说明了不同类型的民粹主义政党如何在这些关键领域采取不同的策略和关注点，例如左翼民粹主义更关注经济维度，而右翼民粹主义则更多聚焦于社会文化维度。

图4：显著地位、腐败、经济和社会文化层面【注：95%置信区间的估计值。参考类别是非民粹主义政党】

图5则集中展示了不同民粹主义政党对减少政治腐败问题的重要性评价的显著性差异。暗色条形代表的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明显比其他民粹主义政党更加重视反腐败问题，将其视为一个极为重要的议题。这再次验证了研究结论，即价值民粹主义政党不仅在定位维度上有模糊的立场，并且在反腐败这类非定位性议题上具有鲜明的竞争优势和核心诉求。

图5：减少政治腐败、民粹主义政党的重要性显著【注：深色条形是价值民粹主义政党】

总而言之，我们发现实证支持这样一种观点，即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更有可能在竞争的地位维度（即经济维度和社会文化维度）上持有模糊的立场。此外，价值民粹主义政党注重减少政治腐败，这是非立场（价值）问题的最具典型性的例子。

结论

该研究表明，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和文化社会两个关键竞争维度上表现出显著不同于左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特点，其立场明显更为模糊不清。这一区别体现在它们不依赖于一个厚重的、传统的左翼或右翼核心意识形态来确定政策方向，而是倾向于利用选民普遍关注的问题如反腐败作为竞选议程的核心，而非清晰地定位在特定的政治光谱位置。

实证分析发现，在与非民粹主义以及其他类型的民粹主义政党比较时，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经济和社会文化这两个维度上的政策立场尤为模糊，而且这种模糊性并非偶然或无意识的结果，而是一种策略选择。他们可能完全避免在某些具体政策议题上表明明确立场，或者在所采取的立场之间存在不一致性，这些都指向了缺乏一个坚实且连贯的意识形态基础。

此外，研究还揭示了一个显著的现象，即价值民粹主义政党在非定位性竞争方面（尤其是反腐败议题）表现得尤为突出。相较于其他类型政党，包括左翼和右翼民粹主义者，他们在强调减少政治腐败的重要性方面投入了更多精力，这成为了他们赢得民众支持的重要手段。

最后，研究还指出，价值民粹主义政党的模糊立场可能导致他们在参与政府联盟时面临战略冲突和组织内部矛盾，并提出未来的研究可以从探讨这类政党如何运用非定位性竞争策略以及其在中长期面临的挑战等方面深化理解。同时，将价值民粹主义的概念应用于欧盟之外的国家案例研究也是一个具有潜力的研究方向，例如通过研究乌克兰泽连斯基领导的人民公仆党等在全球范围内具有类似特征的民粹主义政党。

(因篇幅限制，参考文献从略）

〇 编辑、排版：焦磊

〇 审校：郭瑞涵  大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