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我们太想念自己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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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文茜

原标题：《断、舍、离》

本文写于 2015 年，那时文茜的「流浪儿子」史特劳斯刚到家里一年。

我们都生活在过去长长的阴影和甜蜜之中。

回忆，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年轻时十分亲近的朋友猝死，使我突然连结回忆起那段与她重叠往来密切，虽贫穷但毫不遮掩的青春时光。它显然是甜蜜的，挥霍的，无羁的……使今天活着的我看起来如此「无聊」「端庄」（你可以不同意）「平静」。

如今的日子只有极少数的状态，生命偶尔会出现惊奇的日子。生命像一只柜，有秩序地打开它，有秩序地关起来。

嗯，我还有些坚持，但已不再疯狂……青春好轻，轻如云，浮如梦，梦如非真实。

连影子都没有了。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青春，总要疯狂一下才算不枉

中年真是一个复杂的图景。我们离青春很远，离死亡或许有一小段距离，或许很快即降临。一位长者说了智语，人由中年迈入老年，要做到三件事：「断、舍、离」。

断了、舍了，也准备离了。所有你曾经拥有、享受、不舍的一切，全然一刀两断。否则叨叨念念，人的中年就只是个无聊的段落，活着，只等着死亡到临的那一天。中年，若不给自己来点彻底的「捣蛋」，不过是人生瓦解的过程。

只有断了、舍了、离了，换个方式好好活着，套句老话「从废墟里站起来」，中年才能活得精彩。

怎么「从废墟站起来呢」？一个害怕得阿尔兹海默症的朋友，看完电影《依然爱丽丝》（Still Alice）之后，立刻写了遗嘱，还上了网站购买相关中英文书籍。

《依然爱丽丝》：病魔袭来难以抗争

最后她输得一点也不剩

我和他展开了一场辩论。

我：「你怕什么？你不觉得遗忘此生，是件美好的事吗？」

他：「你会连亲人都不认得，家里的厕所在哪里都忘了，那不是太可怕了吗？」

我：「但你也可以同时忘记过去所有的痛苦及欢愉，你莫须遗憾永不复返的青春，你也不用带着此生念念不忘的创伤原罪。你还是个完整的人，只是重新活一遍。」

他：「你这个狠心的女人，难道你打算忘了你的狗？」

他抓住了我的弱点。

我：「他们记得我，不会咬我。而我会以为自己突然拥有了六只新的狗，为他们重新取名字。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人只会也只有能力『向前行』，那不是我们一直高唱的吗？」

他：「妈妈呢？」

我：「我会觉得这个陌生老太太，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虽然啰嗦了一点……我终于忘记所有母女之间长长的恩与怨。」

他：「你的知识呢？梦想呢？渴望呢？」

我：「如果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我可能终于戒了巧克力和可口可乐，然后改吃鼻屎。这是唯一令人担心的事。」

《铁娘子》：撒切尔夫人晚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变得孤独、脆弱，令人扼腕

最终我在书桌上丢出了一本书《Ｍ》，结束我们之间的对话：

「人类历史一直在重来，复制，打碎自己，再重新开始。二战的结束，即是归零的过程；然后 2001 年美国联准会及财政部『得了阿尔兹海默症』，遗忘引发二战的前因『大萧条』，解除自 1933 年以来施行了 68 年对银行的监管机制。于是 2008 年 ，我们又回到 1929 年，迎来金融海啸。

「这即是文明，『遗忘过去』本来是文明的一部分。」

我的朋友看我扯出大历史，有条不紊，瞬间闭嘴了。

《监守自盗》：无监管、经济泡沫泛滥、

危机爆发，历史一再重演，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们并不需要一直想念自己。」遗忘往日的不堪，放下曾经的痛苦，是一般人在平常日子中最想做到，但也最难达成的心愿。

我们的人生总是一旦掉进深渊，即时时刻刻把自己锁在黑暗深渊中。尽管黑暗已经离去，我们还是会恐惧，深怕那些遗弃的东西会重来……在成长的过中，舔着伤口，诉说昔日悲怆，然后忧郁一生、甚至怨恨一生。

我从一只领养的流浪狗「史特劳斯」（Strauss）身上更学会了选择性的遗忘。我的流浪儿子史特劳斯曾经被扔弃，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某日一个铁环套他头上，他被抓狗大队逮捕，然后拘禁于黑暗窄小恶臭的收容所中，等待未知的命运：等待爱，也可能等待死亡。

一天又一天收容所四处哀鸣的日子过去，曾经一度网络公告他的照片、品种，立刻有三十个人要认养他，结果抽签那一日，却没有一人出现。

他的第一个命运转折是好心的台湾花园流浪动物协会，在他即将被处死前一天，领养了他。当时的他皮肤溃烂、脚上沾满屎尿，身上没有晶片，感染肠病毒……距离今天才一年。正常状况下，他应该经常想起那段惊恐伤心的往事吧。

不管是在收容所（左）、被动物协会收养（中）

还是在文茜家中（右），史特劳斯的笑容永远不变

但是史特劳斯到了我家后，仍然每日尽情胡闹，用力玩耍，勇敢奔跑，见人即亲吻撒娇，对人不但没有攻击性还充满了信赖。我甚至一度以为他可能是一只倾向「失忆」的狗，这和我之前收养的流浪狗「萧邦」，只要打雷即惊恐万分长达一辈子十五年，如此不同。

直到发生一件小事，我才从史特劳斯身上看到狗也有「断、舍、离」的智慧。

史特劳斯刚到我家没半个月，我和干女儿至朋友野溪旁的汤屋泡温泉。干女儿把史特劳斯的链子松绑，我正警告她，「这个莽撞小子可能会跳入 40 度的温泉里」，干女儿回「不会吧」，话音未落，他已跳入热烫浴池，然后立即吓得自己爬上来。我们马上为他冲了冷水，带他看了医生，还好，只有肚皮上起了几点红疹子。

近日我又重回汤屋，史先生到了门口即赶快坐下来，闻闻有点熟悉味道，然后谨慎地立即远离温泉，远远地等着我。原来，他记得的，他记得许多事。只是他比多数人类聪明，某些往事太痛了，必须「遗忘」。

「我不想念我自己」，因为某些回忆没有必要，既然过了，就不需要再回首，何必增添莫名的哀伤？是的，我不需要想念我自己。

《一条狗的使命》：狗狗就是这样

会选择性记住现在的好，忘了过去的烦恼

可爱的史特劳斯在我家，甚至毫不畏惧和家中狗群的「霸王花」南禅寺争床。

决战时间：夜间 11:30 左右。

战争过程如下：

决战地盘，西施犬「南婆子」骂人，发出怒吼声。史先生咬床上娃娃出气。我怕生病的南婆子被当玩具，数次安抚，但南禅寺仍然持续叫骂。她大病刚刚痊愈，肝指数仍然偏高，还在治疗阶段，怕她无法入睡好好休息，决定带她至二楼小床睡觉。

等我回到三楼，吃了安眠药准备入睡，史先生已经横在床上，我没有床位了。

于是我勉强侧睡，挤一个小小空间，史先生却甩了一个迪士尼玩具脸，扔到我头上，且与我靠得更近，已经是个很小的床位，我快要掉下床了。可恶。

我放着勃拉姆斯的大提琴音乐，一段时间后，四个阵亡的玩具加上一个过动的玩具，史先生终于安详睡着了。

药效过了却无法入眠的我，最后告诉自己：在我一整床的玩具中，终于有个会动的，而且动静很大——我只好如此安慰自己。

「迎风飘荡」的南禅寺，是个非常霸道的大姐头

人一旦失去什么，就会害怕未来还会再失去什么。无法褪去的记忆与惊恐，使人的灵魂永远藏着若干黑暗。一道又一道的刻痕，在时间岁月的累积中，我们失去信赖的能力，失去善良的能力，失去快乐的能力。每一道过往的刻痕，折叠着随时的怨、恨、愤及攻击。

因为，我们太想念自己的痛苦。

「黑夜原是为爱而生，白昼转眼就会回来」。这是拜伦的诗句，也是大自然的规律。

《星战前传 3》：因为太害怕失去

Anakin 逐渐失去信赖的能力

人到一个岁月，就要开始学会断、舍、离。若没「福气」得阿尔兹海默症，也要想办法得到遗忘的能力。「中年」本来暧昧不明，可以再生，可以求死。别唠叨那些青春往事，某些事，回不去了；但某些事，还会再发生。

今夜，我清除了二千多张 CD，空出一大片柜子。

那里，该摆些新的东西。

放下，是一种宝贵的态度；忘记，更是一种难得的能力。一颗心的容量有限，如果不能忘记过去，又如何装得下充满惊喜的未来？

人生，当断、当舍、当离。在「文茜的愉悦学校」中，有一节专门探讨「忘记哲学」的课程，收录在第六课《与过去和解》中。在这节课里，还有一段活生生的经历：他是从高处跌落到人生最低谷的人，一个忘掉过去的成就，脚踏实地重新爬上来的人。

这里是「文茜的愉悦学校」，这里还有李敖、蔡康永、罗大佑、李安、李开复、蒋勋、侯孝贤等人的精彩分享，以及文茜自己的日常感悟。希望这些岁月过后的人生思考、人生态度，能给你一些启示，关于逆境、选择、自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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