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现在说大话，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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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去世的余光中的一生，毁誉参半。他的文学造诣很深，是认真的学者，一丝不苟的翻译家；但他也曾拾起笔杆，参与了当年的政治斗争，使得文坛一时风声鹤唳。余老先生的负面事件中，有一位主人公是文茜的忘年好友，12 月 15 日，文茜写下这篇文章。

文：陈文茜

写于 12 月 15 日

这两天，有人提起余光中当时在戒严时期《狼来了》等文章，批评之余甚至认为基于他的过去，此人不值哀悼。

《狼来了》主要骂的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好友：唐文标。唐文标是乡土文学论战的主角，在那个风潮中，唐文标有他的理念，于是开了第一枪，余先生的回应居然是：揭底此人乃工农兵文学信奉者，「共匪」同路人。

在那个动辄坐牢的年代，这帽子扣得又狠又响。

唐文标后来因鼻咽癌，48 岁即走了：吐血不止时，他写下字条给陈映真等，「国家交给你们了！」。

唐文标（前排左二）《诗的没落—香港台湾新诗的历史批判》

曾发表于《文季》第一期

并与创办人尉天骢（后排左一）等人结识

我和唐文标算忘年之交，他和我住同一个社区，隔两层楼。我们住的房子依山建筑，那个时候，他已是数学系教授，大名鼎鼎乡土文学论战的旗手。唐文标出生香港，后来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毕业、获得伊利诺大学博士学位。他的青春年代，刚巧是保钓的年代。他和台湾没有一丝丝直接关系，纯粹不想当美国人，决定放弃美国终身教授职位，他的前妻怒不可遏，两人就离婚了。

回到台湾，他碰到台大数学系的教授邱守榕，而她正是我念高中时数学课实验本的真正撰写者，一生推动数学教育改革。两人后来结了婚。

唐文标不知为何，和我成为莫逆之交。当时我才 23-24 岁，他喜欢和我聊天，我当时是《中国时报》美洲版历史版的主编，他常常怕我稿子不够，半夜起来帮我写些张爱玲等文人小品，其文风和论战中截然不同。

唐文标在论战中强烈地坚持自己的观点

平时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我们都是快乐的人，曾经协议每周轮流买枇杷派一起边吃边看山河星星。他对当时参加《夏潮》杂志（由夏潮联合会成员创办，这个联合会都以关怀乡土、文化提升以及实现「政治民主、经济民主和社会民主」为目标的人士所组成）的年轻人特别慷慨，经常解囊给他们小零用钱，自己却两䄂清风。一回散步时，他告诉我，我连买个房子给邱姐（太太）都没有做到，实在差劲。

我后来辞掉人人称羡的主编工作，帮林义雄太太竞选，因为只有林太太当选了，林义雄才能出狱，家里三具棺材才能下葬（点击阅读《陈文茜：没有目的的叛逆，和没有目的的遵循一样蠢》）。

我的母亲叫我从此不得踏入她的家门，省得连累她，当然，也休想她会金援我。在那个年代，每一个忠于理想的路，都有残酷的一面。唐文标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我当然知道我可能是史上最年轻的主编，但是当林太太对我开口时，我无法拒绝，他们家牺牲那么大，我如何告诉她，我热爱我的工作，而且感恩主管老板的赏识。我觉得说这种话，感觉上，我就不是个人。

唐文标看着我，很心疼，因为他知道一个人被亲人弃绝，很苦，但他同时告诉我：「文茜，我没有看错你！你不是人们说的那样聪明，你拥有大志向。」

美丽岛事件的入狱者

他们的妻子们为了丈夫都会竞选立委

在此前后，我常常为了助选白天工作、晚上写传单，每天只睡 3 小时，永远工作至清晨才回家。每次我的高跟鞋在阶梯刚响起，唐家的后门就会打开。得了癌症正在化疗的唐文标已经为我准备一桌早餐，然后我们一起享用，日出了，我困了，再回家睡觉。

细心的他，没有说出来的是：你没有了家，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唐文标在政治立场倾左，倾统，而且他根本就是个香港人。但是当我在街头助选时，他几次抱病来看我，陪我发传单。他心非常软，看到有一回，我被不知名人士从背后偷袭，脖子淤青，很舍不得。

于是一个大文人，一个癌症病人，想保护我，而且抛开他不完全认同的政治立场，和我一起为林义雄太太发传单。他浓重的口音有一回还被路人骂：外省人！他一火起来，就回答：「我是香港人，你这个胆小的台湾人，你怎么不来发传单？」

1956年唐文标自香港移民美国，陆续完成大学、硕士、博士学业

这样的背景影响了唐文标对海外华裔相关议题的观察与省思

选举过后，我当然失业，黑纪录使我再也找不到好工作。常常在家，因为经济拮据。某一天，唐文标突然走进我家，发现我在读余光中的散文，他马上问：「你干嘛？」

我没有直接回答，念了一小段，然后我告诉他，这个人是文学奇才，但是什么样的驱动力，使他可以在政治攻击他人时，不是诗人，不是文人，只是个对异己想除之而后快的人？余先生听着雨声的感怀，如此柔情，可是雨为何无法柔化他的心？雨敲出了他无限宽广的文学世界，为什么政治却只激出了他狭獈的愤恨？

唐文标的回答非常了不起，他说：「文茜，永远记得这样看人，不要一刀把人砍了，请永远保留你的特质。」

唐文标（右二）和杨逵（左二）一样是态度激烈的作家

但是在行为处事上却十分理智

几年后，唐文标走了，他突然间大出血，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当时他的儿子才一岁，取名狷。狷一出生唐文标即指定，我是他儿子的「狗屁干妈」，而且常常透过窗户对我大呼小叫，「文茜，你干嘛不来抱干儿子？比你的娃娃好多了，自己会小便！」

唐文标 32 年前走了，昨天余先生走了。晚年的余先生回到他的文学世界，不再过问政治。回头看他最著名的《乡愁》，那不只是 1949 年后的产物，而是世界战乱文学中的遗产。如果你愿意走进他的生命中，朗诵阅读，你也可以和他一同落泪。

回忆近 40 年这些政治过往和友情，不会使今天的我，减少对余先生的哀悼。他仍然是一代文学巨匠。谁在生命中没有犯过错呢？谁又在那个时代，勇敢、且尽了力呢？

现在说大话，太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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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逆境、选择、和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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