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一:作为生活方式的爵士乐
Blue Note 北京的印刷品上有Nina Simone的话:「爵士乐不只是音乐,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存在方式,一种思考方式。」类似的话太多,也被嗤之以鼻得太多。作为生活方式的爵士乐尤其容易令人掩鼻。粗俗的 Jazz 被翻译成贵气的爵士,由此而生的误会着实不小。人们忘记了华服美食是生活方式,家徒四壁也是。对于把音乐视为宗教的人而言,居住环境的简朴素净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必须。
我指的并不是晚期Coltrane 的著名例子。他属于另一种状态。富足而虔诚。我指的更多是类似拥有一对浸信会教徒父母的 Lester Young,或是无数福音歌/灵魂乐歌手的入门路径。于她们而言,音乐不是大写的生活方式,它就是生活内容之一。周日就该去教堂,教堂有合唱团于是就参加了合唱团。音乐非但不是为了有趣或酷,很可能在一开始反倒是一种麻烦。另一方面,她们也不像晚期 Coltrane 那样,将音乐当作一种智性、自觉的对于非具体神祇的奉献。对她们而言,音乐是日常性精神生活的附属品。
精神生活的涵义不一而同。对于生长在新中国的人而言,它通常指的是对文学、美术、音乐、戏剧的爱好。近年爵士乐迷间风行的品类「spiritual jazz」,指的则是受到晚期 Coltrane 感召,曲子时间较长、节奏较为复杂、结构较为恢宏、有时带有些许自由爵士元素的一类爵士乐。如果说《A Love Supreme》是音乐家宗教转向的结果,spiritual jazz 则是晚期 Coltrane 风格形骸化后的教条。它当然可以带来美学上的满足,但并不总能真正承载严格意义上的「精神性」。
精神性变成标签大概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我们不能忘记原初的狭义精神生活的所指。在大部分情况下,它指的就是某种具体的宗教生活,例如上教堂、受洗、祈祷、念经、参拜寺庙神社等等。光是对于爵士乐的流派、风格、音乐家和唱片厂牌如数家珍,然后说自己是一个 spiritual person,多少是有点奇怪的——两者绝不矛盾,但之间并没有因果甚至相关性。在今天这个音乐生活很难脱离消费而存在的时代,以上行为要比音乐更容易让人亲近精神生活。
Blue Note 在中国开张五年了。作为一间迟来的全球顶级爵士乐基础设施,它令中国爵士乐迷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孤岛感。另一方面,我们也容易想像,对于部分乐迷而言,只偶尔去去 Blue Note、家里却没几张爵士乐唱片(或是硬盘上没有至少几十 GB 的 MP3 或无损文件)的人是算不上爵士乐迷的。她们追求的只是「调调」和生活方式,而非「音乐本身」。不知这些乐迷会怎么理解 Simone 的话。我想说调调是极端重要的。小野丽莎是一种调调,不破大辅吊儿郎当是另一种。如果有人主张听爵士乐必须要喝某个品牌和年份的威士忌,我们除了在小说里把她写成类型人物来娱人娱己之外,也应该懂得这种行为和唱片必买首版甚至「见本盘」(日文样品之意)并无二致。无论数字化发展到什么程度,音乐永远有实体性——有东西在振荡才有声音。但振荡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物体。因此我们总是需要借用实体物来向自己提示音乐的存在。至于这实体物是洋酒、雪茄、还是一张绝版唱片,又有什么区别呢?实体物生成了调调。所以 hard-boiled 小说家总是会花不少笔墨描写实物细节。Albert Ayler、Miles Davis、和梅津和时都讲究穿着。如果没有调调,音乐就变成了纯粹智性的活动。那或许也有其乐趣,但每当出现了新东西,妳永远都会需要别人来告诉妳「好在哪里」。
爵士乐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酒店的叫醒服务和清早放在门口的当日报纸(是的,今天还有这样的酒店),就像路过路边地藏菩萨时的合十参拜。爵士乐是一种思考方式,就像六、七零年代不少人真心相信进步性的爵士乐可以解决社会问题。生活和思考都用它,那么说是存在方式也理所当然了。浅尝辄止总是令人遗憾,但把生活方式四个字和肤浅捆绑在一起的,也正是那股试图说服妳只有特定的生活方式才值得追求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