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个龚:你说够了么?
公历1839年的5月27日,农历己亥年的四月二十三,大清王朝一个名叫龚自珍的小公务员,以逃离北上广的姿态,辞去公职,离开北京,南下返回,杭州老家。
这一年,他周岁47,虚岁四十八。
恩,传说中的知天命之年,即将来到。
可惜,两年之后的1841年,这个告老回家的前小公务员,突然暴死丹阳,以至于直到现在,他的死因,还是个谜。
当然,当年为何逃离北上广,也是个谜。
高深莫测谓之天,无可奈何谓之命。
不得不承认,这个节口上,不管是对大清的国运,还是对大清的知识分子来讲,都有些天命的意思——整个晚清民国的知识分子应对失措的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已开始叩门。
一方面,以龚自珍这样的思想先锋,他已经深切地感觉到,这是末世时代了,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活,但是,如何突破,如何改变,他自己也是无可如何的。只能对着老天爷呼喊,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问题是,中国什么时候缺过人才?或者说,要恁多人才有何用?甚至,他本人的思想再丰富再深刻,也不过传统的中国思想宝库里,寻找出的旧的思想资源而已。看他的时事建言,甚至给南下禁烟的林则徐提的建议,也明显的还是闭关锁国,杜绝与西洋文明接触那一套。再者,他都这样传统了,在林则徐眼里,还可能是剑走偏锋了,或者说,也不过是典型的中国式的文章惊海内,纸上统三军,他想让林则徐带他南下都不可得——林则徐这样的封疆大吏,不带他这样的小公务员玩。虽然他家世代官宦,他好歹也算是官三代了。
一方面,以龚自珍这样的官家子弟,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外是三大境界:名儒,名臣,名士。排名分先后,至少前两个是他的理想,后一个,应该是前两者不得意之后的以风流自遣吧。很可惜,不管是以当时的眼光,还是现在的眼光,龚自珍都是一个人生理想与政治仕途的“loser”,甚至,比别人都更加失败。单说这次出京,按他的解释,是他的叔父当了中央部委的高官,成了他的上司,按惯例他必须避嫌。还有,他犯了什么错误,被罚俸一年。按小道消息与八卦,他却是犯了风流债桃花债,与乾隆曾孙、宗室才子、贝勒奕绘的侧福晋顾太清有些不清不白,为了防止追杀,他才仓皇出京。
确实仓皇。
我一直搞不明白,他出京的时候,甚至顾不上带孩子老婆。
这次逃离北上广,他的行程是这样的,三段折子戏:
第一折,四月二十三日出京,九月十一日回到杭州。路上将近五个月;第二折,九月十五日离家北上,十月十日到北京雄县、固安,等候京中家眷前来汇合。路上不到一个月。
第三折,十一月二十二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携家眷南归,费时一个月零三天。
三段折返,费人思量。这是图腿脚不冷么?为什么不在第一折里,就带着家眷回家呢?
当然,我今天的目标不是八卦。而是,三个甲子年,180年后的又一个己亥年,有一个名叫余世存的龚粉,陪着龚自珍,重走了这三段折子戏。
当然不是白走。一方面是自珍注我,一方面是我注自珍,总之,龚自珍三段折子戏,九千里路程,无数个饭局,朋友圈315首诗,组合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大型组诗《己亥杂诗》。通过对这些诗的解读,余世存在2019年的己亥年,给我们奉献了这么一份文化大餐:《己亥:余世存读龚自珍》。
说不清是历史的共时性,还是文化的共通性,抑或是历史的轮回与路径的依赖,总之,1839年,与1959年,1898年,与2018年,你能咂摸出一些啥不?
如果你想体会一下,余世存这种今古打通的功力,那么,这本小书,当是这次长假,挺合时宜的读物。
我本人对龚自珍是不太感冒的。一是对于晚清民国时代知识分子的整体局限有着成见般的偏见,偏见般的成见,二是对每个知识分子的个体的精神气质的好恶,影响我对他的走近。直到最近几天,通读了余世存的《己亥:余世存读龚自珍》,才算与他们有了一个小小的和解:又何必呢?谁还没个局限,谁还能一直,固执成见呢?
余世存说,以前读书人有一个游戏叫“集龚”。
“集龚”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把龚自珍的诗读熟了之后,把它的句子拿来不断地转换,变成一首新诗。比如说他的315首《己亥杂诗》,你可以把它的顺序打乱,在这首诗里面找一句话,在另外一首诗里面找一句话,最后可以拼凑出一首新的诗。
这个游戏当然好玩。但是,好玩之后,应该还有情绪与意识的传递吧。一句话,表面上可以是游戏,但实质上,文脉暗通吧。
余世存如此通透,他说,西方的现代科学也好,逻辑思维也好,自由民主也好,也是我们的负担。之所以是我们的负担,因为我们消化不了它们,我们解决不了它们。包括我们对古典文化,不借助翻译,不借助注解,我们也无法进入。
前者,当然是个大议题。特别是对我这种执著于研读近代史的人来讲。但余世存呢,对付的是后者,就是想解决这种今古的障碍,超越传统的注经注解和翻译,打通古今的差异。总之,他不惜冒着托大的风险,用第一人称来写龚自珍。
恩,一面是官宦世家,官三代,想做宰相的人。一面是平民知识分子。甚至,连名士风流,现代人也望尘莫及。龚自珍做公务员时,敢跟别人老婆有一腿,退休回家的路上,香闺,红粉,一路走来一路旖旎,放现在,别说政府廉政建设了,怎么着也在扫黄打非之范畴吧。
余世存是真正的龚粉,如果说,之前的粉,是集诗游戏,那么,这次的粉,也算隔空对话了,读你,懂你,并且把你推向现代的人间世。
没有任何隔膜。
龚自珍算不算失败者?
龚自珍算不算中年油腻?
龚自珍算不算逃离北上广?
龚自珍算不算放下?
有人说,龚自珍很自恋。
我倒认为,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通病吧。
一是,天下皆浊我独清;二是,庙堂之大,容不下我三尺之躯。
其实,盘子走丸而已。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哲学的突破。这观点应该是余英时的吧。但是,若听了王东岳那佬儿的话,还哲学的突破,中国哪有哲学呀——数学、科学,哲学,都是神学的工具或者婢女、分科。中国古代,除了老子有哲学的气蕴,其他哪有哲学呀。没有哲学,还谈什么哲学的突破,所以我认为余英时把哲学的突破,改成文化路径的突破,才周延吧。
还有,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恋,屈原是个标杆性人物,或者说奠基者。总之,庙堂用我,啥都好说,不用我,等着玩儿完吧——其实用谁都是玩儿完。
问题在于,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很容易有这样的自许,至少他期。甚至,连林则徐南下禁烟,及中国即将要应对的鸦片战争,都让魏源这样的先锋人物认定,中国要多几个林则徐,这世界就好了。
当然我也曾这样他期过,比如我就说过,民国时若有十个胡适这样的知识分子就好了。问题是,胡适他娘做不到,即使能做到,那胡大与胡二,胡三与胡四,还是不一样的。比如树人作人建人。三个人儿,三道风景呢。
怎么说呢?正如余世存所说,国人出走百年,最近喜欢回家翻东西了,岁月静好者翻《浮生六记》;宏大叙事者翻曾国藩、王阳明。而龚自珍呢,乃是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总之,他是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一座拱桥。
你不集个龚么?
人生啥叫成功?你可以看看龚自珍。逃离北上广的路上,连发朋友圈315 首诗,奠定中国文学史一座千门万户的华美大厦。论古,可与李白、杜甫、苏轼等旧体诗词大家并列;论西,中国式的但丁,乃是、康有为、梁启超、胡适、鲁迅等启蒙者的启蒙者。
人生啥叫失败?你可以看看龚自珍。职辞得不明不白,人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连儿子似乎都没教育好。又是希望贫家出孝子,又是期望大器晚年成的。结果,到今天还有人在争议,一面是爱国思想家,一面是带路党龚半伦。
人生啥叫出走?你可以看看龚自珍。出走了北京,能出走天下不?出走了官场,能出走了人生理想不?
人生啥叫放下?你可以看看龚自珍。沉默中的爆发,还是爆发后的沉默?不得不承认,诗人是有性灵的,第315首,是这样的:
吟罢江山气不灵,
万千种话一灯青。
忽然搁笔无言说,
重礼天台七卷经。
余世存解读曰:人必须先说很多话,然后沉默。
甚是,在这样一个,众声喧哗,或者是众声沉寂的时代,我想问的是:你说够了么?
或者说,你说了么?
最后,你都说了些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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