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肇基&伍星联:东北防疫往事
(伍连德,字星联,剑桥中国第一人)
01
防治东北鼠疫:政治新星施肇基临危请战
说到传染疾病,烈度最大的莫过于鼠疫和霍乱。1346年,蒙古军队久攻不下黑海港口城市卡法,索性发狠用抛石机将患鼠疫而死尸体抛进城内。随后这种疾病肆虐了整个欧洲,让黑暗的中世纪拉开了序幕。
整整300多年,鼠疫夺去了2500万余人的生命,欧洲的人口死掉了三分之一,被感染者会全身产生黑色疱疹,3天内就会死去,尸体腐烂发黑,变成人们口中闻风色变的“黑死病”。
1910年,鼠疫的黑色死神袭击了中国东北。从满洲里开始,先是一个客栈的客人浑身黑斑暴毙。再是店主一家,30几口人被感染死去,然后快速传到了哈尔滨,利用东北发达的铁路网络,沈阳、长春沦陷,每天死亡高达1万人。很多家庭举家暴毙,整村整村变成无人区。
整个东北人心惶惶,谣言漫天。有说猫吃老鼠,猫尿能辟邪的,猫尿千金难求。有说抽烟(鸦片)可以防病的,鸦片卖到脱销。各种神棍骗子满地乱窜,世界末日的声音不绝于耳。
蒙古族的东三省总督锡良也是个能干的人,他先是捕杀干净了老鼠,但仍然控制不局面,于是力排众议,将情况如实反馈给朝廷,奏折称“如水泄地,似火燎原”,我扛不住了,请上面派人来吧。
朝中大佬各个是人精。这种差事,危险麻烦,弄不好还丢了命,烫手。没人敢去。
国难思良将,朝廷上下愁眉不展。
这时,仅33岁的,来自苏州吴江的大才子施肇基站出来,说他愿意去。
是美国康奈尔大学的硕士,当过军机大臣张之洞的秘书,干过相当于铁总的二把手,带五大臣出洋考察过欧洲,处理过伊藤博文案,当时正是外务部的副部长,办过大事、见过世面,和日本人俄国人都打过交道,级别够,资历也不差。
摄政王载沣亲自拍板,就他了。
关键时候,还是得专业的年轻干部上。
东北是满族龙兴之地,日本和俄国趁着鼠疫事件不断发难,争夺势力范围,而且马上又面临春节,东北与北京咫尺之遥,首都如果再感染鼠疫,后果不堪设想。等不起,也等不及了。
1910年11月。施肇基被任命为钦差、东北防疫大臣。
这是施肇基的政治豪赌,赢了不会有太大的进步,输了整个政治生涯乃至生命都有危险。他完全可以不去的。
至于原因。那就是那几代中国人孜孜以求的为中华之崛起、中国之强大。
02
举荐伍星联:学霸与学霸的被动相惜
施肇基在上任后,很快就收到了俄日两国的照会,若清政府无力控制疫情,日俄愿独立主持北满防疫事宜。眼看主权沦丧,但年轻的施大人发现自己无人可用。
施肇基曾遍邀名医去东北主持防疫工作。但是均遭到了婉拒。医生不差那碗饭,搞不好命还搭进去。
再说防疫这种事,历来也没人干过。
施肇基无奈之际,忽然想起和他沾亲带故的袁世凯,当年请过一个医生,正在天津陆军军医学堂当副监督。他就是剑桥毕业的伍连德,字星联。
问题是,伍星联也就是伍连德,是马来西亚出生长大的,后面又一路在欧洲求学、在东南亚看病、在中国也没几年,汉语都还说的不6呢。
但施肇基没得选,读书人不一定眼高手低,军医也是医生。
上吧。
1910年12月,一番心灵鸡汤和强国富民梦之后,伍星联被任命为东北防疫官,带着一个学生出发了。
那一年,施肇基33岁,伍星联31岁。
03
一霸还比一霸高:隔离区遏制疫情初见成效
康奈尔毕业的中国第一人施肇基认为自己接下防疫大臣的活儿,胆子已经够大了,没想到剑桥毕业的中国第一人伍星联胆子更大。1910年平安夜,伍星联到达哈尔滨,立刻深入了疫情最严重的傅家甸。
当务之急是立刻搞隔离。
问题来了:如何在一个民风彪悍、基本没有医院、没有任何卫生习惯,而文盲率又接近100%的地方开展工作?而且这个地方,是俄国和日本的地盘,大清说了不怎么算。
伍星联给施肇基的电报中说:没有材料、没有药品、没有财政、没有隔离医院、没有封路、没法销毁尸体。我太南了。
施肇基的回复翻译成现代汉语只有3个字:忽悠呗。
学霸开了忽悠光环是不得了的。当时北满洲的土皇帝,是俄国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霍尔瓦特。今天哈尔滨的红军街,就是当年的霍尔瓦特大街。
伍星联以一口标准的伦敦音英语搞定了这个旧贵族,霍尔瓦特在得知伍星联具有剑桥大学医学博士、文学硕士、外科硕士、医学学士等5个学位、在发现了细菌的大名鼎鼎的巴斯德实验室干过,而且获得过维多利亚女王奖金、是两任诺尔奖得主亲传子弟之后,惊为天人。
一下路转粉。
实质上,俄国侨民一样面临生死威胁,霍尔瓦特顺水推舟,大笔一挥批了给伍星联1300节带有暖炉的火车皮,用来隔离重症病人。
中国现代史上第一个隔离区出现了。疯狂蔓延的疫情得到了抑制。
04
艺高人胆大:发现震惊世界的新鼠疫
隔离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但是瘟疫之源还没发现,得解剖尸体。
前文说过防护设备也不足。
伍星联干脆自己用纱布做了简易口罩,2层纱布,内置一块药棉,防飞沫传染。这就是伍氏口罩,成本为当年的国币2分。
在今天伍氏口罩仍然是一种简单有效的防护方式,很多医学院学生实第一节实践课,就是动手做伍氏口罩。
防护有了,接着就是寻找病毒源头,解剖尸体。
正好疫区有个日本女人病死,日本人可不好商量。
伍星联干脆不忽悠了,直接当场偷偷解剖,果然发现了鼠疫杆菌。
而当时天寒地冻,又没有老鼠,怎么会疫情如此厉害?
伍星联判断,这是人传人,这是肺鼠疫。
伍星联还把东北的一票高官请来观察,告诉他们情况严重,得风城,风路。
但东北的领导有几个能懂,而当时的学术界和医学界,人们都认为鼠疫是由老鼠传给人的,叫做腺鼠疫。这种人传人的所谓肺鼠疫学说离经叛道、无稽之谈。
很快,学术权威、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世界鼠疫学界的学术领袖,法国人梅斯尼下来指导工作了。
1911年1月5日,没做任何飞沫防护的梅斯尼到哈尔滨的俄国医院亲自诊治病患,结果很快咳痰、发烧、注射鼠疫血清后也无济于事,紧接着大量咳血、血液中检测出鼠疫杆菌,3天后死于鼠疫。他来东北才一共9天。
梅教授不缺那2分钱的口罩,他是太依赖过往经验翻车了。
梅尼斯之死震惊了各界,政要们如梦方醒,接受了伍星联的观点和建议。要是人传人,没有人是安全的,那还了得?
施肇基趁机在朝廷一番运作,伍星联被提拔为东北防疫总医官,拥有了资源和人事调配大权。
在伍星联指导之下,一个个隔离区被建立起来。
而在隔离区之内,面对一堆文盲居民,伍星联给居民佩戴不同颜色的证章,分别是红、黄、蓝、白,以代表其不同症状,同时每个区配备一定的医生、警察以及医疗物资,所有人都只能只允许在本区活动。
而在隔离区之外,施肇基获得了以“正直清廉、勤政务实”而著称东三省总督兼热河(河北)都统锡良的大力支持,1911年1月13日,清廷封锁山海关,任何人出入都得观察5天才放行,副国级的领导来了,一样拒入。
接着,东北的铁路全线停止运行,同时清廷建立三条军事防线,避免东北南下人口四处流动,对鼠疫严防死守。在这种级别的军事戒严下,鼠疫被控制在了东三省之内。
东北鼠疫的疫情一下遏制住了,日死亡记录逐渐变成100多人,最后变成0。疫情稳住了。
05
以皇恩对民俗:毁灭瘟疫之源
疫情稳住了,但核心疫区傅家甸藏着一颗巨大的定时炸弹:那就是乱葬岗的各种死尸和棺材,等到天气转暖,细菌再由老鼠带出来,一切努力都会化为乌有。
必须烧掉。
但是,几千年来,讲究入土为安、死者为大的中国人一定说要焚尸,跳出来要拼命,这种事情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对抗千年民风谈何容易,伍连德搞不定,总督锡良也扛不住,事情陷入胶着,报告一路打到上头。
这时,施肇基悄悄找到到载沣,捏着鼻子告诉摄政王东北乃至龙兴之地、龙脉所在,染病死尸下葬,会不会污染龙脉,冲撞气运?皇帝溥仪还小,扛得住吗?
(史实照片)
载沣深以为然,下旨,烧尸。是朝廷恩准烧尸。皇恩浩荡,天地君亲师,老百姓没什么反对的,还倒勉强是个荣耀。
宣统三年大年初二,两万名傅家甸村民的注视下,乱葬岗的棺材和尸体被浇上煤油,烧个干净。伍星联还让村民多方烟花爆竹,用硫磺杀菌。
这下,传染源也消灭了。
1911年3月1日,整个哈尔滨无一人感染,无一人死亡。当日零点,隔离解除,防疫总部爆发了热烈的欢呼。
如此大的疫情彻底扑灭,距离伍星联到哈尔滨不到67天。
施肇基在北京泪牛满面:“苍天在上,中国有希望了”。
06
不是尾声:科学是最大的福祉
曾肆虐欧洲长达四个世纪的鼠疫,被中国在几个月里防疫成功,而且是由贫困落后的中国做到的,简直是人类不可思议的奇迹。
伍连德的防疫方案,成为了迄今为止全世界用来处理突发传染病的最佳手段。
随后,万国鼠疫研究会在哈尔滨召开,来自英、美、法等11个国家的34名医学代表参加,伍连德出任会议主席。这是第一次华人担任如此高规格学术会议的主席。
而1911年4月3日星期一上午10点在奉天会议厅举行的,由东三省总督锡良阁下和朝廷特使施肇基先生迎候与会代表、来宾以及各国外交人员的欢迎词,更是成为民国英文学习者双语对照的,脍炙人口的一代名篇。
清廷无以回报,特别加封伍星联为医学进士。
梁启超评后来评价说,“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博士一人而已!”
其实是科学,才让这个古老的民族不断创造了奇迹和焕发了荣光。
07
事了拂衣去:往事并不如烟
再往后,防疫大臣施肇基因为功勋卓著,被清廷破格任命为外务部左丞,民国时期在收回山东权益、支持五四运动、抗战中为中国争取美援物资,在历史舞台上风云不断,于1958年去世。
美国的学者评价施肇基,“幸亏还有这么一个人,让中国在世界上至于那么拿不出手”。
东北防疫胜利纪念章
而伍星联,因为在“肺鼠疫防治实践与研究上的杰出成就及发现旱濑于其传播中的作用”,被提名为1935年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候选人,并与2007年在诺贝尔基金会官方网站上被正式解密披露。这也是华人第一人。
之后, 他先后两次杜绝了哈尔滨霍乱的大流行,杜绝了上海爆发的中国最大的霍乱的流行,随后接受了全国各口岸的检疫机构。他还担任过中华医学会会长,亲手创建了即今日的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并担任首任院长,协助洛克菲勒建立了协和医学院和协和医院。
1959年,剑桥大学出版了他的自传:《Plague Fighter:The Autobiography of a Modern Chinese Physician》(鼠疫斗士:一个中国医生的自传)
虽然国内关于二人的传记研究和东北经历资料寥寥可数,但施肇基和伍星联就像明亮的双星,每当民族面临疫病或艰困之时,总会熠熠生辉,指引着后来者不计艰险、挺身而出。
他们都一样。
他们的心中装着古老的中国和这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