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丨论黑格尔的《美学导论讲座》（上）

卡罗尔（Noël Carroll）：美国美学和艺术理论界著名学者，纽约城市大学杰出教授，美国美学协会原会长，“安德鲁·W.梅隆”荣誉教授，他在国际学术界尤以对电影哲学的开创性研究而广受赞誉。

译按：2021年，卡罗尔教授出版新书《西方艺术哲学经典》（Classics in Western Philosophy of Art），讨论了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哈奇森、康德、黑格尔、叔本华、托尔斯泰、贝尔等重要艺术哲学家的思想。他发给我原文并嘱我译出。这里发表的是其中论黑格尔一章。其中论亚里士多德《诗学》一章我也已经译出，放在2023年出版的《卡罗尔论戏剧》中，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请注意本译文的术语与国内流行的略有不同，比如“reflection”我译成反照，而不是反思或反射。作者引用黑格尔时根据的是英译本，为避免曲解作者，本译文一律依照英译本译出，而不借鉴黑格尔德文原著或已有中译本。

——倪胜（本文译者，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

本译文刊登于《文化发展论丛》2020年卷总第19期第125-157页，在此感谢“象顾”公众号授权网络转发，本公众号推送时略去注释，各位读者朋友若有引用之需，敬请查考原书或点击下方“阅读原文”。

《伦理学术12——伦理自然主义与规范伦理学》

2022年春季号总第012卷

邓安庆 主编

上海教育出版社丨2022年8月 

《文化发展论丛》

2020年卷总第19期

江畅 主编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丨2020年12月 

论黑格尔的《美学导论讲座》（上）

诺埃尔•卡罗尔/著   倪 胜/译

▲ 黑格尔画像（现藏于德国老国家艺术画廊，倪胜摄）‍‍‍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于1770年出生于德国斯图加特。他是康德最杰出的继承者。有人甚至认为黑格尔超越了康德。

人们经常听说在叫做“分析的”或“盎格鲁美国的”哲学与有时被称为“大陆的”哲学之间存在差别。但既然有如此多千差万别的哲学家被集合在这些标签之一的下面，那么很多情况下这些术语并没有多大意义——这些标签经常将哲学家们概括为相互之间截然对立。然而，按照经验规则，从分组来获取意义的方法看，大陆哲学家典型的思想家们会非常认真对待黑格尔，而分析哲学一般却不会（尽管其中有个别例外）；有些分析哲学家甚至对他完全不予理会。

这并不是说大陆哲学家总是赞同黑格尔的。有不少人，像卡尔•马克思和米歇尔•福柯都强烈批评黑格尔。但那种批评恰证明他们非常重视黑格尔，因为黑格尔并不符合大多数分析哲学家的教规。在所谓分析哲学系学习的学生并不被要求必须修习黑格尔课程或者要求通过关于他的考试。康德似乎是同时出现在分析和大陆哲学家的阅读列表中的最后一个哲学家。因此，黑格尔代表了一个西方哲学进化过程中转向的关键点。

▲ 本文作者：诺埃尔•卡罗尔（Noël Carroll）教授

1

康德和黑格尔

开始讨论黑格尔时一个有用的方法是将他与康德进行比较。黑格尔与康德主要的差别在于康德认为某些事物是不可知的，而黑格尔对此比较乐观。回想一下上一章康德伟大的主观转向，他自夸为哥白尼式的革命，由此他主张心灵过滤它得到的输入以便于我们所经验到的每个事物都经由某种形式和范畴所范型，例如空间、时间和因果性。但康德暗示说有些不可过滤的东西被过滤掉了。这些处于不可过滤状态的事物，康德认为是不可知的，因为知识都是被心灵处理（过滤）过的。于是就有一个本体领域，即著名的物自身领域，以及一个现象领域——诸现象的领域，我们用形式和范畴来经验的领域。

在《判断力批判》中，我们碰到这个本体领域即用红字标出的“超感性的”。康德认为我们可以知晓存在着一个本体领域，但我们不能知道关于它的任何特性，因为知识涉及到心灵对范畴的应用，而本体，根据其定义，是未经心灵处理过的东西。也许你知道一首大门乐队（Doors）的老歌“突入另一边”。康德说存在着一种“另一边”，我们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们无法突入进去。

尽管受到康德哲学的部分吸引，但很多德国哲学家比如费希特，都不满意其结论，即存在某种不可知物；于是，他们创造出形而上学体系用来展现我们的知识并未按照康德所说的受到限制。没有什么东西能像指出他们不能知晓某些事物那样更能激怒哲学家们了（除非说你可以知道某些能让怀疑论者苦恼的事情）。因此，许多康德的继承者，比如叔本华，发展出一些精心制作的哲学用于证明我们可以拥有某些康德不可知的知识。黑格尔的计划也许是这类徒劳尝试中最悲伤的一个。

黑格尔是一个唯心主义者（Idealist理念论者）。他认为终极实在是精神上的，我们可以通过意识接近它。也就是说，由于终极实在是可意识到的，我们就可以慢慢知道并理解实在因为意识是我们本性里的一种知性物。由此，康德和黑格尔之间一个主要差别就是黑格尔认为我们可以拥有对实在本身的知识。

▲ 康德（Immanuel Kant，1724.4.22—1804.2.12）

两位哲学家之间第二个重要差别关系到他们对心灵的分析。康德认为范畴——心灵组织其输入的东西——是超历史的。我们的范畴——比如因果性——是固定的；它们不会随时间改变。新石器时期的猎手或采集者和我的心灵都应用同一个基本结构。尽管许多思想家落入康德的观念，认为心灵通过范畴组织了我们的经验，但很少人同意这些范畴在历史上和文化上不可变更。当我们讨论康德第三批判里的共同感意念（notion）时，我们就会碰到康德的范畴不可变结构的观点。然而其他思想家，说心灵使用来组织经验的范畴是主观上可变的。他们认为当你从一种文化或历史时期移动到另一种文化或历史时期时范畴就会变化。

毫无疑问你听到过一种断言，通常由文化人类学家所鼓吹，不同的文化按照不同的基本范畴看待世界或组织世界。这种观念是康德式的，至少从含义上讲它认为人类对世界的经验是由心灵带给世界的，而心灵的结构由范畴带来。但这种看法终究不是康德式的，因为文化人类学家典型的思考是心灵所用的这些结构根据不同的人类种族而不同。

黑格尔是促成人们接受这种观点的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即按照一种特定含义（经过讨论），心灵历史地变迁着。黑格尔主张，心灵随着时间而进化——人们在不同的历史时代理解世界也不同。黑格尔认为心灵——人类意识——承担着在历史过程中变形的任务并且他作为哲学家的部分任务就是对这种变形作详细记录。

还有，黑格尔相信变形过程朝向某种特殊方向——即进化，即进步。尤其，黑格尔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类心灵变得越来越意识到其自身的本性。像苏格拉底一样，黑格尔将生命最重要的命令视为“认识你自己”。然而，黑格尔将这种命令用于人类意识自身，而不是特殊个体。黑格尔觉得对自身知识的探寻——意识成为对其自身本性的意识——是人类历史的主要任务。大写首字母M的心灵（Mind）的天职就是去理解自身，理解它自己的本性。这就是为什么艺术在其体系中如此重要，因为艺术在人类自我理解或自我意识的进化中扮演了一个关键角色。什么角色？艺术有能力反照（reflect）人类心灵并为我们展现，就好像镜子反照我们的脸一样，反照人类心灵的本性，以及心灵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的变化路径。

那么比较康德心灵不可变结构观点与黑格尔进化本性的概念就提示给我们黑格尔对艺术的意义的意念。因为心灵或意识（或用黑格尔术语，精神）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发生着变化，艺术所作所为——在人类意识进化的每一个点——都给予我们关于心灵的自我理解的尺度。

既然艺术与意识随时间的进化如此联系紧密，那么在黑格尔历史进程的完整概念中讨论艺术的角色就是有用的了。

▲ 卡罗尔教授《西方艺术哲学经典：主要论题和论点》（Classics in Western Philosophy of Art: Major Themes and Argument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Indianapolis, 2022）精装版书影

2

黑格尔和历史

以上我非常多地用了心灵一词。很明显，我说它是随时间的绵延变化着的——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进化——我没有，黑格尔也没有，指称个人心灵——我的或你的心灵。我们的心灵并不会在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过程中持存。我们会死亡。那么，当黑格尔说到人类心灵——进化着的人类心灵——他是在一种全体或集体的意义上说的，而不是在个体的意义上。他将心灵指认为进化着的人类种族的心灵——人类的精神史，你也可以这么说。黑格尔以不同的方式来暗指这种现象，包括心灵（大写首字母M）、意识、精神、绝对精神、神圣本性以及甚至神（尽管是有点斯宾诺莎意义的神）。

黑格尔的基本前提是心灵或意识或精神是在历史过程中承担变化的东西。黑格尔最伟大的著作《精神现象学》（1807）就是对人类心灵随历史（从感性到概念）实现其命运的进化——意识对其自身本性的自我理解——方式的一种解释。

如上所述，黑格尔的历史图像从本质上与他要谈的艺术相关，因为他相信艺术是对心灵或精神的反照。因此，艺术的历史是人类心灵努力实现其天职时的反照。另者，因为人类心灵的任务是了解其自身，既然艺术是个我们了解自己的主要方式，艺术在我们理解人类意识本性的过程——我们也可以将这个过程描述为对成就其自身本性的意识的意识物质，即，按照其定义，就是自我意识或自我觉醒的东西之一——中就有了一个实质上不可缺少的角色。

▲ 黑格尔《美学讲演录》三卷本（Vorlesungen über die Ästhetik, Duncker & Humblot, Berlin, 1835-1838）书脊书影

这个过程跨越从古代直到黑格尔那个时代的人类种族历史。随着时间进行，黑格尔认为，人类心灵或精神开始不断地更为清晰更为精炼地理解其自身。在发展的每一阶段，艺术用不同的媒介——例如经过雕刻的石头——进行反照，它对应着对自身、当时心灵进化所能达到的、不同的理解水平。

艺术反照心灵。因此，艺术史反照心灵的进化和历史。那种历史采取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因为它拥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它被吸引着朝向越来越多地自我意识的方向。它被一种趋向驱使着追求一种更好地理解其自身本性的方向。因此，艺术史证明了越来越多的自我意识。艺术的历史概括了意识的历史。

但艺术并不是按照一种被动的方式简单做到这一点的。艺术对人类意识的进化也有其奉献。

怎么这么说？

再想想镜子的类比：将镜子举到你脸的高度来梳头发。但一旦你看到你的样子，知识就能帮你调整你的外形（头发）。照镜子可以使你改变你的外观。同样当意识，按照言说的方式，用艺术来照镜子，它就不仅仅看到它是怎样的，并且其自我理解也使得未来的精炼化成为可能。按照这种方式，艺术不仅仅是记录我们所是的，而且也充作进一步进化的工具或中介。

由于艺术紧密相关于意识的历史，值得在转入黑格尔《美学导论》之前谈一下某些黑格尔的对人类意识进化的特殊看法的细节。

历史大概遵循这样的路径。开始，有物质（质料）和精神或思想。这是事物之间最基本的区分。物质比较重，而精神轻。物质服从物理规律；物质完全被因果原则决定。精神与物质相互区分。按什么方式呢？因为原则上，精神或心灵是自由的——不完全被规律决定，即精神的本性就是自由。

由此，黑格尔考虑意识的历史就是心灵或精神认识自身的故事。但通过历史过程所认识到的本性是什么呢？那就是精神或心灵是自由这个事情的现实化。但心灵没有一下子就认识到这里隐含的每件事物。需要花费时间反照而逐渐领悟相关的事物。于是历史过程就是一系列相继的对我们自由的接近——一系列增长的对人类自由的精炼。

说人类是自由的意味着什么呢？那就是创造我们自己。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与动物对比一下吧。动物被自然所束缚。假定，它们完全被自然所编程——被本能所控制。人类按照一种常规程序对它们进行再造。我们怎么可以做到这样？通过我们的文化，尤其是通过我们的物质文化以及我们的实践。

一只海狸被预先编程去建筑一座水坝——从历史看，海狸们本能上被预先编程来建筑一个同样的水坝。人类就不同。面临不同的环境，我们研究出如何调整不同的方式和实践使我们进化到去适应我们不断变化着的环境，改变人的工种，我们——猎手和采集者，变成了农业或工业工人。

▲ 黑格尔《美学讲演录》第一卷（Vorlesungen über die Ästhetik, Duncker & Humblot, Berlin, 1835）扉页书影

通过我们的实践，我们从自然中解放我们自己。黑格尔首先强调的自由，是从自然中获得解放的自由——从本能中解放以及从自身的负担中解放。由实践将我们自身从自然解放，通过包括物质文化在内的诸文化，我们依次将自己创造成某种人——能按照某种方式实现他们的潜能并获得了某种程度和某个方面的自由。这并非某些伴随明显的自我觉悟的巧合。这是我们的特殊实践造成的未计划的结果。消费人就是没有一个基本的蓝图而创造出来的。我们就是我们成为——与劳动人相比较——社会组织的结果，我们非常像是盲目的，至少就其最终的结果而言。

从大尺度上看，每种文化，通过协调其成员的能量和努力——也就是说，通过协调社会成员的各种活动（命令、义务、贡献权力、权利、财富等等），达到了一个自由的水平。人类从自然中解放与文化的政治组织有关，这组织分配权力和责任以及物质产品。因此，从其重要的意义看，政治文化反照了给定的人类历史的自由水平。再者，政治文化创造了人们的特殊的组织样态——例如骑士和奴仆。治国才能就是灵魂的才能。

人类自由的水平——以及对自由的觉悟——随时间改变着政治组织。黑格尔因提供了关于从古到他的时代的人类进化的三层历史而知名。总结成一句口号，黑格尔说历史是诸事件的状态从一个人的自由到一些人的自由最终到全部人的自由的运动过程。

具体而言，黑格尔认为，在亚洲文明里，一个人是自由的——皇帝，法老或邦主。在古典文明里，有一些人是自由的，比如雅典城邦里的市民。即，那些在柏拉图《理想国》里聊天的人。然而，在古代雅典只有一些人是自由的；只有一些人拥有政治机构。很多生活在城邦的城墙里的人被剥夺了公民权，包括妇女、外国人和奴隶。古罗马也是一样，尽管罗马编撰了罗马法，增加了比市民更多的人的自由预期，因为一个写定的法律体系为他们提供了日益增长的广泛的保护。

于是在自由史的第一个时代，一个人（通常被认为等同于神）是自由的。下一个阶段，一些人是自由的。因此，也许可以预测，在最后的阶段，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尤其是在所有人平等的意义上。

这最后一个阶段伴随着基督教观念，在上帝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灵魂。例如保罗或每个人都能和犹太人一样成为基督徒。根据基督教教义，平等原理出现在宗教学说里。但这种观念开始扩大超越宗教进入政治领域直到自由民主的理念进入我们自己的时代似乎成为一个几乎普世的理念。

当然，所有人的自由——不管是我们自己的时代还是黑格尔的时代——都未成真。但黑格尔的意思只是所有人都有自由权利的意念是一种期望——在现代社会里。这是一种理念，例如在我们自己的时代为不同的市民权利运动作保证。于是即便这种使每个人都自由的情况还没有出现，这种普世自由的理想已经传出国门进入今天的全世界了。这种理想仍会面对阻力，但，可争论的事情基本上趋向于按照黑格尔所建议的这种方向在走。

前面我提出根据黑格尔，人类历史包括一种不断增长的觉悟或对自身本性的自我意识，无须多言，黑格尔相信有一种自由的东西。然而，迄今为止，我们只是在讨论自由的扩展而并不是我们对自由的自我意识——对作为自由存在者的我们自己真正本性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的意念如何合乎黑格尔的自由历史呢？

每个社会都达到一定的自由水平。每种文化允许其成员达到某种范围和某种方式。最为明显的也许在其政治、社会和经济安排的形式上。但自由的水平也被文化的其他方面如哲学、艺术和宗教等所反照。

例如，宗教在一种文化中反照自由的水平对黑格尔就被神化为一种精神的符号。在亚洲社会，一个人是自由的，皇帝或法老。这一点反照到那个时代的宗教上，法老同时就是一个神。在这种文化里的神性就代表了一种人性概念——一种人性投射到神学的平面上。在亚洲社会仅只有皇帝是真正的人，真正自由，并且这一点由皇帝被绘画成神而体现出来。于是古代宗教，给予我们人的精神的一个有限的概念；它显示出精神是自由的，但那种自由的概念是狭隘的以至于其自由仅被视作是一个人的。

▲ 黑格尔《美学讲演录》第二卷（Vorlesungen über die Ästhetik, Duncker & Humblot, Berlin, 1837）扉页书影

在古希腊宗教里，所有的神都有一个人的外形，而在亚洲寓言里则是动物和神的融合，例如印度教里的象神Ganesh。古希腊的神没有自然的权力，尽管他们可以与之相伴，例如阿波罗和太阳的相伴。作为对人类本性的反照，希腊宗教被假定为再现了神性——人性的象征——作为分离的形式，希腊自然宗教，即，一种对人类精神的本性的反照，并且运用了神话语言来记录对人类精神本性的洞察，即，人类精神是与野蛮的自然相分离的，通过不老且不死的神来标志。

按照这种方式，希腊文化不仅涉及人的自由的增长，而且其宗教以及艺术和哲学含蓄地反照了人类自由的进步。艺术、哲学和宗教是人类自由进步的表现，因此提供了人类自由进化的一个客观关联，给我们机会对我们日益增长的授权进行沉思和自我觉悟，这种自我觉悟自身成为进一步授权的条件，引导我们走上更高的授权，等等。

然而，黑格尔并不认为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他认为我们会到达一个点，在那我们可以完全理解作为自由存在物的我们的本性——一个自我意识完成了其任务的点，历史的终结（即意识要求理解自身的历史的终结）点。的确，黑格尔感觉，尽管有点不谦虚，历史契机随着其《精神现象学》于1807年的出版而到来。

当然，人们可以驳斥黑格尔对历史大约于1807年终结的宣告。然而，人们可以在驳斥时还不抛弃黑格尔主义。我们可以认为过程已经结束了，但时间仍在前行。现在，很多人拒绝这种观点，理由是他设想历史是一个进步的计划——一个朝向更为自由和自我意识的进步。似乎很难直接否定在某个方面存在着超越历史过程的人类本性和政治自由的增长。也就是说，超越这两种自由。

也许在这个整体哲学理论的语境里我们需要接触一下黑格尔的艺术概念，因为艺术扮演着一个在自我理解的意识的进化里履行的角色。艺术支持这种现实化。但这引来一个意识自我觉悟的方式问题。

艺术由外化自身而觉悟自己——通过将内部的东西呈现到外部——表现自身。人类通过行动和反照曾经所为而学习其自身的本性。为了理解我们真正是什么，我们必须观察我们所为。这不仅仅是其他人怎么来理解我们；而是我们怎么去理解我们自己。我们通过我们的作品理解我们自己。这就是我们理解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的概念的方式。

想想作为个体，我们如何，努力搞清楚我们是谁。我们可以从闭上眼睛内视自己开始。但我们能“看到”的全是空的、光幻视的点点。如果我们真的想研究自身，我们就应该观察我们的行为——我们的行动——它可以展现出我们的兴趣和我们重视的东西。因此，黑格尔建议研究社会。

观察人性创造的和毁灭的，崇拜的和痛恨的，建设的和改变的自然。人类客观化其自身，按照他自己的形象雕塑世界。我们投射我们自己到对象之上，到世界之中。现在很难在地球上找到一个没有被人类改变过的地方。如果你想了解现代社会所重视的，就去看看我们的公路和桥梁——它们表达了我们是谁；它们到处标志出我们的欲望。建筑环境，对黑格尔来说，就是一面人类精神在其发展的每个阶段上的镜子。

黑格尔写到：

……人们通过实践活动被自身所现实化，当他有冲动用中介将直接给予他的，外在呈现在他面前，产生他自身，同时又能认识自身。他通过改变外在事物刻上自己内在的印记于其上来表达，随后发现在它们上面复现了他的自身的特性。人们这样做是为了作为自由的主体剥离外在世界顽固的异质的东西来欣赏事物的外形和样式，从自身看一种仅为外在的现实性。（XLIX）

意识或精神通过自己的活动对象化或外在化自身，即通过实践，例如我们知道的，宗教。它在大自然上留下印记，就像它将世界塑型以服务于精神的自我需求、欲望和价值。通过检查我们所产出的以及我们的生产实践，我们可以研究我们的本性，其真正过程涉及一个人类自由的增长或扩张的过程。即不仅我们的实践将我们从物质/自然的支配里解放出来，而且通过对这些实践所表达的东西进行深思，我们可以从自我意识里获得更进一步的自由。

▲ 黑格尔《美学讲演录》第三卷（Vorlesungen über die Ästhetik, Duncker & Humblot, Berlin, 1838）扉页书影

艺术，当然，是我们的实践之一。的确，当我们按照康德美学的理念来看，艺术是一种表达我们最深刻的人类主题的中介，例如道德理念。因此，艺术是研究人类本性的不可否认的源泉。对黑格尔来说，几百年来，艺术实践是人类进化本性的意识表达的主要源泉之一。通过艺术，每个社会表达出作为自由意识的本性的意识水平。

黑格尔写道：

美的艺术……被简化为一个显示意识的样态并带来神性自然的表达，人性最深刻的兴趣，心灵最全面的真理。在艺术作品里民族积淀成他们内心最有意义的直观和理念；自由艺术通常是——对很多民族来说都不例外——理解其智慧和宗教的关钥。

艺术与哲学和宗教分享着这个特性，只是在这个特殊的样态中，它在感官形式里再现了最高理念，因此将它们更进一步带到自然现象的特征，到感官，和感情上。（XII-XIII）

对黑格尔来说，艺术使得意识能以感官形式通过体现精神（意识、神圣自然、绝对等）反射自身。这是因为这些形式是感官的，它们是审美的主体。通过将意识外在化到不同阶段上，艺术，被说成是，将意识置于令其可以被观察或自我观察到的地方。艺术使得文化的抽象理念——这种理念是文化自身不可能哲学化地发出来的——在具体对象上体现出来，例如雕塑，使它们可以直观到，也即感受到。

有时候这个过程可以被指为异化。意识或精神对自身进行异化或间离，采用异化、外化或对象化的形式，一种可以被详细审看的感觉形式因为它是按照可以被直观到的形状被领受的——即，其本质的本性可以通过感官被估计出来。康德考虑美是道德的象征，而黑格尔认为艺术是自由的感性象征。

作为反照意识本性这样一个角色，艺术与哲学和宗教摆在一起。实际上，在这种进化过程的早期阶段，比哲学的出现和精致化更早，艺术与宗教一致，在履行对意识的自我理解的表达上拥有决定性的角色。

我们的每一种实践都在表达某种人类需求。艺术是人类实践。因此它也在表达一种需求。黑格尔认为：

存在于艺术里的普遍需求，因此，在人类理性的冲动里将内在和外在世界提升到一种对自身精神的意识，作为一个能在其中认识他自己的对象。他满足于这种对精神自由的需求，当他将所有这些为他自己的存在，按照一种对应的方式实现这种对其自身的显化，从而不需要唤起，对他自己的复制，即将他的内里变成可视的和对他自己的心灵和他者心灵的知识。这就是人的自由理性，在这个理性中，所有行动和知识，以至于艺术都有其理据并且有其必然的起源。（L）

根据黑格尔这个指示，艺术在人类历史的演进中有着绝对的中心作用。由此，他将艺术看得比其他哲学家们更高。但在解说这个意义之前，黑格尔需要告诉我们什么是艺术。

▲ 黑格尔在课堂上‍‍

相关主题阅读：倪胜丨人律和神律——读莱布尼茨《关于正义概念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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