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 花园口决堤八十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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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口决堤后被淹没的村庄

1. 引子:盐碱地


我在豫东农村长大,小时候在我们村小学念书。那时候,村里很穷,学校更穷,为了补贴教学经费,老师经常带我们勤工俭学。

七八岁的孩子,靠什么勤工俭学呢?除了搜集玉米棒、捡蝉蜕,还有一项本地独有的活计:去盐碱地里刮地皮,把地表那层白花花的碱土扫到一个小簸箕里,端到学校去,照样能卖钱。因为那里不光有碱,还有硝,是造鞭炮火药用的。

记得那时候,村东头几乎全是盐碱地,低洼处是雪花一样的盐碱,高处则长满比雪花还要松软的土硝,像长了一层细细的白毛。

我祖父说,那都是被黄河淹过的土地。

我们村在开封东南八十公里,与黄河直线距离七十公里,它最近一次被黄河淹,是在1938年,也就是郑州花园口决堤那年。


花园口被炸情景


2. 记忆:花园口


大家知道,1938年6月,国民党军队为了阻挡日军,奉命在花园口扒开了黄河大堤,汹涌的黄河水奔腾而下,分成东西两股向东南方向流去。东面那股洪水是主流,水势大,流速快,破坏性强,它先是沿着贾鲁河向南直流,流过郑州市的中牟县和如今开封市祥符区的陈留镇。到了陈留镇,它又分成两股,其中一股流进铁底河,而铁底河刚好从我们村东头经过,这条河的河道很窄,河堤很矮,承受不住洪水的冲刷,于是决堤,于是把我们村的低洼处给淹没了。几年以后,洪水退散,那些被淹没的地方,就成了盐碱地,成了我小时候勤工俭学扫碱取硝的乐土。

我说的“小时候”,其实离现在不远,也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而已。当时,豫东平原上有很多盐碱地。从贾鲁河到惠济河,从惠济河到铁底河,从铁底河到沙河,从沙河到安徽境内的蜗河,两岸都点缀着一片又一片的盐碱,仿佛长了牛皮癣。甚至到了我读大学的时候,从郑州去开封看望女朋友,我们两个骑车去开封东北郊外的麦田里玩耍,仍然能见到盐碱地,地里长出的小麦枯黄干瘦,在风中簌簌发抖,哽咽着诉说1938年那场黄水漫灌的余威。

花园口决堤之后的豫东平原  供图:刘海永

现在的贾鲁河 供图:刘海永

3. 争辩:谁干的?


黄河是母亲河,脾气很坏的母亲河,在有文字可考的最近两千年来,它至少漫灌过豫东平原几十次,有时候是因为天灾,有时候是因为人祸。1938年花园口决堤那次当然是人祸造成的,而且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是“国民党反动派”决的堤。可是在1938年,大部分中国人都不这么看。

现在让我们回到八十年前,翻开当时的新闻媒体。

1938年第1卷第25期《新战线》报道如下:

(六月)七日下午,敌军千余,附战车多辆,逼近中牟,我军奋勇迎击,毙敌无数。入晚,敌援军陆续增加,战况愈烈。九时许,情况尤趋紧张。至夜半,我军遂又放弃中牟,敌追踪至郑州以东之白沙,继续对垒中。郑州汉口之间铁路运输,现仍畅通。九日,敌军攻中牟附近我军阵地时,因我军右翼依据黄河坚强抵抗,敌军不断以飞机大炮猛烈轰炸,将该处黄河堤坝炸毁一段,致成决口。滔滔黄水由中牟白沙间向东南泛滥,水势所至,庐舍荡然,水头深二三尺,宽数百米。幸我军民连日抢堵,水头流动尚不迅速。但决口处屡被敌机继续轰炸,故水势日渐汹涌,中牟以北水深及丈,白沙一带尽成泽国。逃难民众成千累万,扶老携幼,嚎啕痛哭,纷纷向西迁移。郑州附近,涌集难民数万,食住皆无,哀鸿遍野,悲声彻地,情况凄惨,无可言状。

……

1938年第1卷第17期《新民族》刊发评论如下:

这次中牟一带黄河的南岸决口,是谁去决的?

有不明白事理的人,以幻想去混乱事实,还有自作聪明的人,反而妄事宣传,以为是中国军队干的,用以阻止日寇的前进。

这是最危险的宣传!这是反国军的宣传!这种宣传,可以增进当地灾民对政府对国军无限的恶感,正中敌人的奸计!

据我们所知,国军决无决黄河以阻敌军的事,政府虽然要求抗战的胜利,却断没有为了水淹少数敌军,而置多少年苦心经营的防河工作、导汛工作,以及千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于不顾的事实和情理。

然则是日军决的吗?我们也很平情的说,北岸的决口是日军决的,因为他决了以后,可以阻止我军北路的迂回。至于南岸的决口,不见得是敌军决的,因为决了以后,反而阻碍他机械化部队前进的活动。

那南岸的决口究竟是怎样的?大家一定要问。

……

古人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何况这不经破坏、犹虑溃决的河堤!再来一套敌人的架桥偷渡、大炮的轰击、飞机的轰炸!这责任,须是由日寇负的!

很明显,那时候的抗战媒体都认为是日军炸毁了大堤,导致黄河决口。

1938年8月国民党河南省党部派员赈灾的函件  供图:刘海永

新闻报道都是有导向的,而这导向是国民党高层在控制着。1938年6月9日花园口决堤,国民党中央社在6月11日电告全国主要媒体,定下了“日军狂轰滥炸,致使黄河决堤”的基调。随后流亡汉口的《申报》和《大公报》转发了中央社电讯,中共媒体《新华日报》也迅速加入到声讨日军的队伍当中,分别在6月12日和13日刊发“敌因屡犯被阻,竟决黄河大堤”和“反新郑敌已击退,暴敌仍到处决堤”的电文。

花园口决堤后河南官员向赈灾委员会呈报开封城北水灾及赵口、花园口水势的电文  供图:刘海永

日本侵略者当然不愿背这个锅,从6月10日起就在伪满《盛京时报》上竭力反击,推出了一篇“党军无异鬼畜,决溃黄河堤防,多数中国农民终陷涂炭之苦”的报道。但在那个年月,除了伪满治下的东北人民,没几个中国人会看《盛京时报》,看了也不会信——小鬼子什么坏事干不出来?黄河当然是它们决的!必须是它们决的!


4. 真相:是国军


花园口大堤到底是谁挖开的呢?其实正是国民党军队,也就是《盛京时报》上报道的“无异鬼畜”的“党军”。

1938年5月,徐州被日军攻陷,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全线突围,西撤到豫南与皖北。在此期间,日军第一军第十四师团(后来改属第二军)从山东西部南渡黄河,截断陇海铁路,阻止中国第一战区部队东进。该师团占领菏泽,向西追击,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有效抵抗,就于6月6日占领了开封,又在7日攻打中牟。

6月3日,日军第二军第十六师团攻占开封辖下的杞县和通许县,4日打到尉氏县,5日打到朱仙镇(当年岳飞大战金兵的地方,今属开封市祥符区)。

同样在6月3日,日军第二军第十师团攻占商丘市柘城县,5日打到周口市太康县。

上述三路日军分别占领豫东平原的东部、南部和东南部,集结兵力,继续追击国民党军队。当时豫东日军只有两万多人,驻守豫东和前来增援的国军却有二十多万人,兵力是日军十倍,但战斗能力和机械化水平都远远不是日军对手,无论如何血拼,都挡不住日军西进和南下。而假如日军能顺利南下的话,可能用不了十天,就能攻占当时已经成为抗战大本营的武汉。

在此危急时刻,国民党高层启用了“以水代兵”这条方略,准备挖开黄河南岸大堤,用洪水来拖住日军机械化部队闪电般的奔袭。

这条方略绝对不是拍拍脑袋想出来的。早在1935年,受聘于国民党政府的德国军事顾问法肯豪森就向蒋介石提议,万一抵挡不住,可以考虑用江河阻敌。1936年7月,法肯豪森再次提出这个建议。1938年4月,陈果夫也致函蒋介石,提议抢在日军有可能掘开黄河大堤之前先发制人,在河南武陟县沁河口掘开黄河北堤。徐州失守后,决河制敌已成国军一部分高层军官的共识,有人提议在开封东边的铜瓦厢(今属兰考县)决口,有人提议在开封西边的黑岗口(今属开封龙亭区水稻乡)决口,还有人提议在山东决口。但是事关千万百姓身家生命,蒋介石都没敢拍板。

6月初,眼看日军西进的势头太猛,中牟和郑州难保,第一战区司令程潜急电蒋介石,请求决堤制敌,蒋介石终于批准。当时选择的决堤地点是郑州以东、开封以西、中牟县的赵口。6月3日凌晨,一个团的士兵开始挖掘,程潜限令4日必须挖开大堤,但是到了5日也没成功。5日上午,又加派了一个团,还用上了炸药,到了晚上,终于挖开一个缺口,但随即就被塌方的土石给堵住了。6日上午挖掘另一个缺口,挖到7日下午,又宣告失败。此时日军第十四师团已经打到中牟,国民党高层十分着急,不得已才重新选择决堤地点,把中牟的赵口换成了郑州北部的花园口。

6月9日上午8:00,花园口决堤终于完工,黄河水沿着缺口汩汩流出。起初水势很小,第二天下起暴雨,水势上涨,缺口冲大。第四天,也就是6月12日,原先在赵口挖掘的那两道缺口也被冲开,三股水流汇在一处,形成浩浩荡荡席卷一切的洪水。这股洪水冲入贾鲁河、惠济河、铁底河、沙河、涡河,中途不断分流,不断蔓延,将豫东、皖北、苏北变成一片泽国,泛滥三个省四十多个县,直接淹死八十九万人,使一千多万人在此后多年内饱受黄灾和蝗灾之苦,或辗转沟壑,或流离他乡。

黄泛区地图

背井离乡、四处逃荒的灾民


5. 检视:值得吗?


为了阻击几万日军,不惜淹死几十万同胞,不惜为中原地区造成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灾难,划算吗?

国民党高层认为划算。1938年第6卷第1期的《青年月刊》登载一篇党部评论,对花园口决堤的实际意义进行了总结。当然,这篇评论继续保持一贯口径,首先声明是日寇“不顾一切,决开黄河大堤,造成中原陆沉的浩劫”,然后又慷慨激昂地写道:

决堤后的黄水是向东南横流,所淹没的地方,固然我们人民受到相当的损害,可是我们军队并未受到丝毫影响,反而敌人大部首当其冲,因而自食其果。

表面是我们受到损失,实际上是敌人受到损失。敌人损失了国际的舆情,损失了大部机械化部队。诚然,我们人民也曾受到了伤害,但这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我们有的是血肉,我们本来就打算以血肉来换取自由独立的,牺牲是早在预料中的。可是我们的牺牲,已取得了国际间同情的援助,更取得了消灭敌人的基础。我们所受的损害,在各种意义上已不能算是损害了。

这篇评论说对了三条。

第一,大水漫流,处处泥潭,日军战车难以行进,少量日军被淹死,大部日军滞留原地,进攻确实暂时受阻。

第二,国民党把握新闻导向,一发通电,全球响应,英美等国一致谴责日本侵略者炸开黄河,滥伤平民,确实为我国增添了舆论支持。

第三,花园口决堤之前,中原百姓无知无识,逆来顺受,很少产生国家概念,日军倘若不屠村不抢粮,所过之处居然有拥戴者。决堤之后,多数百姓家破人亡,幸存者相信是日军造的孽,同仇敌忾之心大增,从人心向背的角度讲,确实“取得了消灭敌人的基础”。

但是,花园口决堤之后不到半年,1938年10月25日,日军仍然攻占了武汉,“以水阻敌”的计划只能暂时阻敌,此后几年的总体局势仍然是“敌进我退”,国军一败再败,首都一迁再迁。花园口决堤为中原人民造成那么大的损失,却丝毫没有扭转抗战的局势。

我们不妨退一万步,不妨做一个十分大胆的假设,假设花园口决堤彻底挡住了日军,不但挡住了陆军,而且挡住了空军,假设后来武汉没有被攻占,长沙没有起大火,日机没有几次三番地轰炸西安、重庆和昆明,假设用中原地带淹死在黄水之中的几十万条人命可以换来华中、华南和西南大后方牺牲的几百万条人命,假设用豫东和皖北这些局部地区的灾难可以换来整个中华民族提前几年的自由独立。假设这些假设都能成真,那么我想问一句,您觉得花园口决堤到底值不值呢?


花园口决堤后的救灾活动 供图:刘海永


6. 思考:家与国


牺牲局部,保全整体,牺牲个人,保全国家,听起来这笔账挺划算的。但是请允许我有不同意见,我认为,民族大义当然重要,国家独立当然重要,自我牺牲当然可贵,假如活在抗战时期,假如国家民族需要我那样做,让我上前线我必上前线,让我跳黄河我必跳黄河,问题是,我有什么理由要求我的同胞也这样牺牲呢?他们纳了田赋,缴了军粮,他们的儿子可能已经当了兵,甚至殉了国,他们已经为抗战大业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凭什么还要让他们在不明不白中被洪水漂起来呢?

我知道,当兵凶战危之际,当民族存亡之秋,没那么多道理好讲,真想从八十年前的决堤灾难中反思点儿什么的话,也许不该去反思民族大义和生存权利的矛盾冲突,而应该想一想,那时候我们为什么挨打,为什么几十万国军打不过人家几万日军,为什么在飞机大炮和广义相对论都已经发明的二十世纪,还不得不祭出千余年前以水代兵的陈腐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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