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保国 | 莫道常为座上客，有时也做阶下囚——侯宝林的百年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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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吧。”
师傅手一挥，像是在打发一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小叫花子。说完这句话，他把脸扭向一旁，眼神中没有一丝留恋。在他的身后，是早已经整理停当的家什和行李，看得出，师傅是在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处理妥当之后才给徒弟下的最后通牒。
此刻，学徒未满的小跟班儿纵然心里有一万种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离开了师傅的家。所谓全部家当，不过身上穿的一身裤褂、一件蓝布长衫、一双鞋和一双袜子，仅此而已。
那是1932年的春天，被师傅赶走的小跟班儿名叫侯世荣。多年以后，这个小跟班儿在另投名师改行说相声后，师傅替他改名侯宝麟。麟字笔画冗繁，不便读写，于是他又自作主张，将名字改成侯宝林。
师傅叫颜泽甫，是在北平天桥三角市场一带撂地卖艺的一个寻常京剧艺人。三角市场位于四面钟（已拆毁，现北京友谊医院）东北，是1949年前后天桥的两个重要市场之一，也是各色街头生意的渊薮。论能耐，颜师傅在行里并不怎么出众，甚至连叫得响的诨号都没混上一个。那年头，人在江湖飘，扬名重于立万，外号往往比大名尤为要紧。彼时天桥一带声名最劲的几个艺人被统称为“天桥八大怪”——云里飞、大金牙、大兵黄、焦德海、沈三、赛活驴、拐子顶砖、蹭油的。应了那句老话，人无外号不富，而艺人本名却往往被相忘于江湖。
值得多提一嘴的恰恰是这位外号“云里飞”的艺人白宝山，他以演滑稽戏成名。这个滑稽戏与后来风靡上海滩的曲艺形式有所区别，而是真正脱胎于京剧，把戏台上的手眼身法步移植于市井，加进去轻松诙谐的情节和包袱，再配以不着调的行头和妆容，达到令人忍俊的笑果。当时云里飞已是天桥头号红伶，他家的场子是三角市场最好的场地，顶上搭席棚遮风挡雨。整个天桥，只有两家的场子能搭得起席棚，另外一家是“相声八德”中的两位焦德海和刘德志。除此两家，其他场子都只用布棚简单挡下日头了事。而前面提到的那位颜泽甫师傅，就是靠给云里飞拉胡琴，傍角儿为生，日子竟也过得丰足，一年下来总能攒下五六百块大洋。侯宝林跟着师傅当了两年半的学徒，算是开了蒙，长了些本事，但也领教了师傅师兄们张嘴就骂，抬手就打的粗暴式教育。旧社会的艺人个顶个能耐瓷实，都是被棍棒生生夯出来的。
这一回，师傅显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跟云里飞裂了，因为挣了不该挣的钱，被扫地出门——吃饭的家伙砸了。断了生计，颜师傅的北漂之路也走到了头。
天无绝人之路，颜师傅刚要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来了。当时正好有一个草台班子打算攒一台杂耍去山西太原“送文艺下乡”，找到了颜师傅，后者自然果断接单，立刻召集家人打点行囊收拾细软，生怕动作慢了半拍就给人反悔的时机。一切准备停当后，颜师傅才把徒弟叫到面前，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一幕。末了，颜师傅还不忘跟同行们托付一句：“这孩子学徒期没满，你们别用他！”按梨园行里的规矩，学徒未满，不能再改投他人门墙。颜师傅这句托付，彻底断了侯宝林继续靠唱戏糊口的念想。
一手拉徒弟入行，一手又掐断他的后路，在外人看来，这位颜师傅之于侯宝林是恩人，更是冤家。但据侯宝林的女儿侯錱回忆，一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侯宝林先生每月都要从自己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来，作为师傅的生活费用。侯宝林一生拜过三位师傅，分别是颜泽甫、常葆臣和朱阔泉。后两位先后在1937年和1942年过世，可见，侯宝林后来一直供养的这位师傅就是颜泽甫。关于这其中的细节，侯宝林始终对自己的子女守口如瓶，以至于谁也不知道那位师傅在远走他乡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人生转折，又是如何抛弃尊严投奔自己当年的弃徒。
相声这个行当从诞生至今，历史并不算长，但却曾经形成过一套严格的行规。比如每个做艺的艺人都必须要有师承，没磕头摆知拜过师傅的，即便你家学渊源或是天赋异禀，这碗饭你想端，一定会有人跳出来在你饭碗里撒一把沙子。在这一点上，相声行业的发展路径跟梨园行出现较大分歧，单靠拼爹显然玩不转。这也说明一个道理，为什么郭德纲的茶馆相声在网络间走红之后，仍然坚持要拜侯耀文为师，而侯耀华不久前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要替父亲和弟弟清理门户时，会激起那么剧烈的舆论波澜——前者是因为自身羽翼未丰，迫切需要侯耀文这块坚固的盾牌来抵挡同行射出的冷箭；后者则因为行规所限，理论上并不具有替侯家清理门户的资格和权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在相声这个行当里，“师”却往往比“父”具有更加不容挑战的权威价值，这个规矩一直保持到1950年代。贵为一代宗师的侯宝林自然深谙师徒间的这一切，在几十年的从艺生涯中，他既是这一套传统规矩的捍卫者，同时也一直试图借助自己掌握的话语权突破这窠臼，故此总在不经意间触到雷区。
一桩旧案是他拜师朱阔泉后，朱师傅给他改艺名侯宝麟。对于这个艺名，坊间有过这样一段传闻。三十年代，朱阔泉先生在北平已小有名气，与其他四人（高德明、张杰尧、绪得贵、汤金澄）并称相声五杰。一次京剧大家周信芳（艺名麒麟童）率移风剧社来北平广德楼演出，朱阔泉慕名前去拜访，在周信芳下榻酒店被门房拦住。朱自视甚高，对门房说“烦请禀告麒老板，就说一个叫朱阔泉的朋友前来拜会”。门房应声进去，不一会儿返身回来说：“麒老板说在北平没有一个姓朱的朋友，请先生自便。”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朱阔泉，心说你周信芳虽然是名角儿，但架子也太大了。一跺脚返回自己的住处，打那起，一直憋着找机会赚回面子。后来朱阔泉收了三位徒弟，分别起名李宝麒、侯宝麟、王宝童，将麒麟童三字拆开融入徒弟的名字，好歹是以相声艺人最擅长的“伦理哏”形式出了口怨气。但在这之前，侯宝林曾经拜师常葆臣，虽然那会儿常先生业已作古，但宝林这个名字毕竟是冲撞了师傅的名讳，犯了忌。
另一桩旧案是他与徒弟马季长达几十年的感情纠葛。关于二者之间的摩擦，外界猜测和传闻甚多，但由于当事人一直保持缄默，因此真相始终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在1960年至1980年这段时间里，两人之间在业务和生活上都出现了巨大分歧，甚至严重危及师徒关系。
根据马季回忆录《一生守候》中记载，马季是1956年夏天在参加全国职工业余曲艺观摩演出会时，作为一颗最夺目的曲艺新星被发掘出来的。作为这次汇演的评委，侯宝林对马季的表现格外关注。由于发挥出色，马季在汇演结束后立刻收到煤矿文工团的offer。在当时马季还只是新华书店的一名普通职员，能够有机会进入专业艺术团体对他来说不亚于一步登天。得知煤矿文工团已提前动手抢人，侯宝林亲自出手，调动自己强大的人脉和社会声望，最终将马季截杀，成功拉拢到中央广播说唱团，成为一名专业演员。1957年，侯宝林正式收马季为徒，开始了一段中国相声界最声名显赫的师徒组合的蜜月期。
侯马这对名师高徒，尽管一直被相声界奉为教科书式的样本，但却绝非完璧。进入1960年代那段非常时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马季对外绝口不再提及与侯宝林的师承关系，不仅如此，也拒绝表演从师傅那里承袭下来的作品，而是坚持自己创作新相声，竟也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相声流派。侯马师徒关系的变化，从马季发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些许端倪。1958年，马季在《送师父侯宝林下乡》一文中写道：“批准他下放的当天晚上，师父（侯宝林）兴奋得睡不着，和我拉了整一夜。从他在旧社会检煤核儿拉到他怎样‘偷艺’学会了说相声，拉到他怎样在旧社会里受恶霸的气，拉到新社会怎样对旧艺人的重视和培养……拉呀拉的，师父竟激动得掉下了眼泪。他为啥拉那么多，一句话：叫我好好学艺，说今天的学习环境多好哇！”2006年，马季在临终前定稿的自传回忆录《一生守候》中写道：“1957年，巡回演出中的一天，侯宝林先生突然对我说：‘你这个马树槐呀，绕嘴，作为一个相声演员，不仅在台上表演要响，名字叫起来也要响，这样人家容易记住你，你改个名吧，换个艺名。’”时空跨越近半个世纪，称谓的变化似乎也在印证着外界的种种猜测。
侯马师徒间的龃龉，坊间流传最广的版本有三个——
最体面的一种说法来自于马季之子马东的讲述，是说当年侯宝林一心希望入党，而马季在工作调动到广播说唱团之前已经是党员，之后更当上团里的团支书。侯宝林文化程度不高，于是恳求马季替自己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后者认为入党申请这事找人代笔，本身就说明思想有问题，当即拒绝了师傅的请求。师徒就此产生隔阂。
第二个版本来自于马季的自传《一生守候》中的回忆，也是仅有的当事人的说法。是说文革期间，造反派批斗侯宝林，指责他创作的相声《寸步难行》里面有一句台词“反共救国，人人有责”是在替蒋介石背书翻案。在那个年月，这几乎就是斩立决的罪过了。侯宝林在造反派的威逼之下推脱责任，辩称那段作品并非自己创作，而是马季写的。师徒就此反目。
第三个版本是说动乱年代，马季因为又红又专，被组织上委以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重任。以他和唐杰忠、赵连甲为代表的造反派小将，对白凤鸣、侯宝林、刘宝瑞、马连登等一干旧社会走过来的老艺人们发起猛烈的革命攻势，最终一手酿成刘宝瑞先生意外离世的惨剧，也成为相声界永久的憾事。这个版本中的纰漏甚多，马东也曾撰文予以否认，大体可以判断演义杜撰成分较多。
晚年侯宝林给自己刻了一枚印章“一户侯”，既是一种自嘲，也是一种自信。如果以1940年作为一条线，将相声史加以折叠，从那以后至今，中国相声的每一次由衰转盛无不与侯氏一门密切相关：侯宝林、马季、侯耀文、姜昆、冯巩、郭德纲……甚至于说，是侯氏的一脉香火挽救了相声这门艺术也并不为过。“江湖是无数艺人瞬间的江山，江山是少数大师永远的江湖。”刘洪庆所著《侯宝林：江湖江山各半生》一书中，以这样一句话对侯宝林先生的人生做了精炼的概括。
“演员生涯自风流，生旦净末刻意求。莫道常为座上客，有时也做阶下囚。”
——侯宝林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卖艺生涯》侯宝林著 刊载于1981年第9期《文史资料选编》
《中国相声史》倪锺之著
《相声溯源》侯宝林、薛宝琨、汪景寿、李万鹏著
《撂地儿》方继孝著
《一生守候》马季著
《七嘴八舌侯家事》侯錱著
《侯宝林：江湖江山各半生》刘洪庆著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水滴
这是第 24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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