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白居易的“池上”之知
文徴明 《拙政园图诗》册之“繁香坞” 1551 纸本水墨 26.4×27.3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21年第7期,责任编辑王伟,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文人园林的发展可以追溯到六朝末期的庾信,唐宋以来日具规模,而大成于元至明代中后期。白居易对宋元以来文人园林思想有至关重要的影响,他是中国文人园林史上第一位真正的理论家。文人园林思想的基本原则,如重视心灵寄托、以小见大、超越外在形式、遵循自然、巧于因借、崇尚素朴等,在白居易那里已奠定基础。“池上”,是白居易“别造一世界”,借助“池上”概念,可以讨论白居易的“生命世界”理论。
白居易不仅是一位天才的造园家,而且一生都在营造自己的精神之“园”,或者“生命世界”。西安、洛阳、杭州、苏州等处的官舍都留下他营造的小景,他曾亲自设计建造南园、庐山草堂、东坡园和履道里池上园等自家宅园[1]。创造的过程亦是其书写人生理想的过程,他将情性寄托于林泉风月中,在此安顿精神,思考生命价值。园林史家周维权在《中国古典园林史》中提出“文人园林”的概念:“文人园林乃是士流园林之更侧重于以赏心悦目而寄托理想、陶冶性情、表现隐逸者。推而广之,则不仅是文人经营的或者文人所有的园林,也泛指那些受到文人趣味浸润而‘文人化’的园林。”[2]文人园林的发展可以追溯到六朝末期的庾信,唐宋以来日具规模,而大成于元至明代中后期。白居易是中国文人园林史上第一位真正的理论家,对宋元以来文人园林思想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文人园林思想的基本原则,如重视心灵寄托、以小见大、超越外在形式、遵循自然、巧于因借、崇尚素朴等,在白居易那里已奠定基础。在庄惠论辩中,庄子说他知之濠上,白居易则是知之“池上”。“池上”就是他“别造”的生命世界。“池上”之知,一者标示融入世界的方式,他以生命体验为根本途径;一者标示所得之智慧,他以人天一体的境界为最高生命蕲向。此都在园林或者他的生命世界中得以实现。本文就由“池上”之知,来讨论白居易的“生命世界”理论。
一、池上
“园池”一语,唐之前已有出现[3],至唐时使用更广泛,意与“园林”“园亭”“园庭”等相近,指有山有水的园景。山水相依是“园池”的基本特征,这与六朝前服务于狩猎、游戏等宫廷园囿式的园景存在明显差异。这一发展与唐代山水画的勃兴有关,是中国艺术心灵化、境界化发展的标志之一。白居易赋予“园池”以特别意义。他的论园之作,以《草堂记》和《池上篇》两篇为代表,后者涉及白氏园林思想中的重要概念:“池上”。
《池上篇》序交代履道里小园营建之因缘,在叙述“池上”所在位置和具体景点后,乐天说:
乐天罢杭州刺史时,得天竺石一、华亭鹤二以归,始作西平桥,开环池路。罢苏州刺史时,得太湖石、白莲、折腰菱、青板舫以归,又作中高桥,通三岛径。罢刑部侍郎时,有粟千斛,书一车,洎臧获之习筦磬弦歌者指百以归。先是颍川陈孝山与酿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与琴,韵甚清。蜀客姜发授《秋思》,声甚淡。弘农杨贞一与青石三,方长平滑。可以坐卧。大和三年夏,乐天始得请为太子宾客,分秩于洛下,息躬于池上。凡三任所得,四人所与,洎吾不才身,今率为池中物矣。[4]
长庆四年(824),乐天自杭州刺史任上北归,便有归隐之心,在洛阳香山履道里得已故散骑常侍杨凭旧居,便以此作为晚年安宅。其后曾有一段时间出任苏州刺史,至大和三年(829),近花甲之年的乐天始定居于此。唐人并不称园池、园亭为“池上”,今研究者言及乐天造园之事时,每称东坡园、南园、庐山草堂等,然谈及这座被改建的杨氏旧园时,多称“履道里宅园”[5]。其实,乐天这座占地近二十亩的宅园,当称为“池上”园。他每谈及此园时,一般以“池上”称之。如:《白氏长庆集》卷五二有《葺池上旧亭》《池上夜境》,卷五三有《池上竹下作》,卷五四有《池上早秋》,卷五五有《池上》,卷五七有《池上即事》,卷五八有《池上赠韦山人》《履道池上作》,卷六三有《池上作》,卷六四有《池上闲咏》《池上闲吟二首》,卷六六有《池上二绝》《池上即事》,卷六九有《池上幽境》,等等。此中所言“池上”,意思并非“池水之上”,乃泛指这座私家宅园。
文徴明 《拙政园图诗》册之“湘筠坞” 1551 纸本水墨 26.4×27.3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乐天虽未像王维那样以诗画来描写自家园林幽境,但这处旧宅园的改建,充分展现其生命智慧。“池上”二字经过他细心斟酌,有特别的考虑,当与庄子哲学有关。《庄子·秋水》所记载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6],反映出二人对待“知”的不同态度。惠子是逻辑学家,他对“知”持分析的态度;庄子则是诗人,他的“知”是人与世界融通一体、相与优游的纯粹体验境界。庄子说“我知之濠上”——我是在濠水桥上体验到鱼的快乐的,而不是从知识的角度对鱼的快乐进行描述,也不是通过观鱼之乐获得自己的快乐。他强调从世界对岸回到世界中,感受与世界相与优游的生命悦适。庄子是知之“濠上”,白居易是知之“池上”。他名其园为“池上”,用意或正在于此[7]。他的“池上”之思,毋宁看作对庄禅哲学的承继。综合他关于“池上”、乃至一生由园林引发的思考,可知其中所包含的深邃的生命智慧。
第一,就“池上”形成的关系言,既言“池上”——人在园池之上,园景就不是纯然外在之物,我(拥有者、观照者)与池中诸物,共同组成一个世界,我也成了“池中物”,园池是我优游的世界。庄子的“濠上”之“上”,意为人来到濠水之上,人加入世界中,一个生命宇宙和体验境界才能形成。乐天的“池上”之思也包含这一点。在凡常思维中,园林是外在于我的存在,乃身体所居之处所、情感投射之对象,人似乎不在世界中。乐天名之曰“池上”,是要超越对象性,将其出落为一“共存之世界”(此就存在空间言),一个人与万物“对话之世界”(此就生命的相互关联言)。《池上篇》序言说“今率为池中物矣”,数十年中四方收藏,朋友相赠,今均归于池中,我也成“池中物”。
其《池上吟》云:“非庄非宅非兰若,竹树池亭十亩余。非道非僧非俗吏,褐裘乌帽闭门居。梦游信意宁殊蝶,心乐身闲便是鱼。虽未定知生与死,其间胜负两何如?”[8]诗人以细腻笔触描写他在“池上”之独特“身份”:履道里的这座竹木林馆,不是显示财富的庄园,不是修行人的道院,甚至也不是一处纯然的宅居,而是“池上”主人心灵的宅宇。
第二,就功能而言,“池上”是一“幻化”世界,是示现“实相”之方便法门。《池上吟》中的“梦游信意宁殊蝶”意即此,此即著名的《大林寺桃花》中所表达的意思。元和十二年(817)四月初九,被贬江州的乐天,与僧俗同游庐山香炉峰上的大林寺。其《游大林寺序》记云:“山高地深,时节绝晚。于时孟夏月,如正二月天。梨桃始华,涧草犹短。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恍然若别造一世界者。因口号绝句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9]山下桃花已落,山上桃花始放。乐天并非写气候、空间差异所导致的花期变化,而意在“恍然若别造一世界”。在他这里,存在两个世界:一是外在的物质世界,花开花落,成住坏空,无有止息;一是真实世界,它是人在纯粹体验中“别造”的生命世界,这里的桃花永不落。乐天通过两个世界的丛错,来敷衍即幻即真的哲学;透过变动不居的表象,来观照生命的真实。
乐天和王维一样,都是佛家学说的坚定服膺者。乐天早岁受信佛的母亲影响,即有向佛之心,在经历很多人生波折后,更笃信佛教,自称“弟子居易”[10]“西方社内人”[11],“栖心释氏”成了乐天艺术思想的底色[12]。他以佛教哲学为主,融会老庄而形成的“空门法”,成为其一生的思想基础。其《闲吟》云:“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13]如龙树所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无空义者,一切则不成。”[14]乐天深受南禅思想影响[15],以无相为心地,以不二为法门,将表象世界看作空幻存在。其《花非花》云:“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16]《僧院花》云:“欲悟色空为佛事,故栽芳树在僧家。细看便是华严偈,方便风开智慧花。”[17]所谓花非花、鸟非鸟、山非山、水非水,山水花鸟之幻相都是实相的示现。
第三,就空间言之,既然说是池上,就意味人处于此一空间的事实。空间是人视觉观照中的形式,必然涉及“观”的视角。乐天之所以名之为“池上”,其中有一命意,就是为了突出“观”。他的“池上”之观,由外在空间的有形把握,上升为心灵之眼的通观,“池上”乃显现生命真实之所。在乐天看来,池上就是一个宇宙,于此可观天地之无穷,览世事之崇替,穷四时之盈虚,觑存在之真谛。
乐天念念之“池上”,是一个江湖。他说:“持刀间密竹,竹少风来多。此意人不会,欲令池有波。”[18]一汪池水,也是一个江湖。他曾于“池上”观鱼,作有两首绝句,其一云:“濠梁庄惠谩相争,未必人情知物情。獭捕鱼来鱼跃出,此非鱼乐是鱼惊。”其二云:“水浅鱼稀白鹭饥,劳心瞪目待鱼时。外容闲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谁得知?”[19]他还有另一首“池上”观鱼诗:“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钩。”[20]乐天再现的是“池上”的争斗和天下的看客,他观于“池上”,要荡去格杀之惨烈,去除逐利之争锋,复原人与世界同生同乐之“池上”。
第四,就物质言之,乐天不说“园囿”“园庭”“园池”“山庄”“庄园”“别业”等,而说“池上”,如一勺水的浅浅之所,其中无天香国色,也无华楼丽阁,他要于此寄托超越物质之想。“池上”是素朴之地、淡然之地、虚白之地,是归复生命本然的世界。其《池窗》云:“池晚莲芳谢,窗秋竹意深。更无人作伴,唯对一张琴。”[21]他透过池窗的眼,看出一天的寂寞,肯定淡定的人生。其《池上》写道:“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兰衰花始白,荷破叶犹青。独立栖沙鹤,双飞照水萤。若为寥落境,仍值酒初醒?”[22]诗中的兰白荷破,可谓乐天欣赏的大境界。他名其斋为“虚白”,饰其宇以素屏等,与此同一机杼。秋声依树色,月影在蒲根,那种宁静的、平淡的、幽深的、处于低潮中的存在,是他关心的重点。
自苏州归来,乐天曾带来白莲花种,种在履道里的宅园中,并作有《感白莲花》:“白白芙蓉花,本生吴江濆。不与红者杂,色类自区分。谁移尔至此,姑苏白使君。初来苦憔悴,久乃芳氛氲。月月叶换叶,年年根生根。陈根与故叶,销化成泥尘。化者日已远,来者日复新。一为池中物,永别江南春。”[23]最后两句别有寓意:江南春,是欲望之所,是利益争斗地;淡然白莲,为池中之物,一如人在江湖中波澜不惊。
总之,乐天的池上之知,不仅包括他晚年退隐履道里这所宅宇中的思考,也包括他一生通过园池创造和品鉴所生发的深邃生命感悟。他虽然不是一位职业造园者,却是给后代中国文人园林提供方向、铸造灵魂的人。下文所涉他有关园林的其他一些概念,其实也在伸展其观于“池上”的智慧。
二、主人
晚明计成《园冶》云:“世之兴造,专主鸠匠,独不闻三分匠、七分主人之谚乎?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古公输巧,陆云精艺,其人岂执斧斤者哉?若匠惟雕镂是巧,排架是精,一架一柱,定不可移,俗以‘无窍之人’呼之,甚确也。”[24]这段话讨论“主人”的重要性。“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的意思是,“主人”不是指园林拥有者,而是园林设计者。园林营造由设计和匠作共同完成,所谓三分匠人、七分主人,说明意匠经营在其中的决定性作用。在计成之前数百年的唐代,作为中国文人园林的开创者,乐天论园也谈到“主人”问题,他对“主人”角色有深刻的思考,包含一些计成“主人”说所未及之内涵。
文徴明 《拙政园图诗》册之“芭蕉槛” 1551 纸本水墨 26.4×27.3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乐天“主人”一语,含义颇丰。主人者,主有其物者,此就园林拥有而言;主有其事者,此就园林实体的创造设计而言;园中待客时,我为主,客为宾,此就园中活动言;一园水竹我为主,园中风物为我品鉴之对象,此又就观照者角色而言;当我来时,时间的移动,风物的变化,自在的物因我的体验而会通为一,我成了这瞬间生成的意义世界的主人,此又就园池生命意义的创造者而言,如此等等。乐天的“主人”之思在这丰富的意涵中腾挪。他特别重视设计者的创造性贡献,他本人就是一个园林设计者,常常做“雇人栽菡蓞,买石造潺湲”[25]之事,平生爱斋居之清雅高洁,凡为所居,时间或短或长,一般都要经过他的改造。庐山草堂是其意匠经营的结果;晚年所居履道里,虽是买来的旧园,又可以说是一座新创之园。乐天的“主人”思考,有以下两点发明。
(一)“主人”为瞬间生成
乐天《自题小园》云:“不斗门馆华,不斗林园大。但斗为主人,一坐十余载。回看甲乙第,列在都城内。素垣夹朱门,蔼蔼遥相对。主人安在哉,富贵去不回。池乃为鱼凿,林乃为禽栽。何如小园主,拄杖闲即来。”[26]“但斗为主人”的“主人”不是物质的拥有者,想那些旧园之“主”,如今何在?人世荒忽,主人频易,曾经的“主人”,随历史风烟飘渺无影,总是见断墙残垣,总是见园池易主。其《商山路有感》云:“万里路长在,六年身始归。所经多旧馆,太半主人非。”[27]追求物质的握有,终归空茫,只有体验当下的生命,才可能成为园林的真正主人。
庐山草堂成后,“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傍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凡人丰一屋,华一箦,而起居其间,尚不免有骄稳之态。今我为是物主,物至致知,各以类至,又安得不外适内和,体宁心恬哉”[28]。庄子将“适”分为适人所适(追求欲望的悦适)、自适其适(尚有喜悦之感觉)和忘适之适(最高的适意,亦即物我融为一体)三个层次[29],乐天的“主人”之思,即追求忘适之适的“物化”境界。《池上篇》序中所说的“初,乐天既为主”,我为园之主,此园属我,非外在世界属于我,我与园无所分别,园成为心灵依附、生命对话之世界,此即忘适之适。
不着意于园池的拥有,而应着意于无住无念心灵的培植,有了这样的心灵,山河大地都是你的庭前。其《吾土》云:“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水竹花前谋活计,琴诗酒里到家乡。荣先生老何妨乐,楚接舆歌未必狂。不用将金买庄宅,城东无主是春光。”[30]春光不择人而与之,关键是人的心,有了通会的心灵,城东无主我为主,处处都是“吾土”。他有诗写道:“乱峰深处云居路,共踏花行独惜春。胜地本来无定主,大都山属爱山人。”[31]意义世界的生成,是当下即在的,瞬间即逝。胜地本来无定主,只要会之以心,出之以悟,人人都是山林的主人。山林虽非我之山林,但当下此在,它就是我的世界,我与山林共生共成,相与对答。
既然是瞬间生成,这样的境界就必然是常观常新的。传统哲学的生生不已、新新不绝,其妙意正在于此。其《喜小楼西新柳抽条》写道:“一行弱柳前年种,数尺柔条今日新。”[32]“今日新”,不仅指春来换柔枝,也指我此时此刻使世界焕发了新意,这是境界之新。月还是以前的月,山还是以前的山,人人眼中所见,是熟悉的“旧”风景,此刻突然陌生化,焕发为一个新的生命宇宙,我突然切入世界,产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二)去除主客对待方有真“主人”
真正的主人,不以主人为主人,超越主宰于物的心灵,拆除人与世界的屏障,以山水为性情,共色声为一体,营造出一种没有园主的“园”。主客之别,心物之分,均为对待之关系,是以人为量;而融通一体,以物为量,方有真主人。
吾将以天下为宾乎?乐天非常重视道家哲学的这个问题。在乐天看来,我与物,皆为天下之宾客,皆是一时之寄,都是已化而生,又化而死,何必面对万物时,忽然高自标置,以为天下之物尽为己有?庄子《齐物论》说,人内在世界都有一个“真宰”——自己生命的主宰,但这个“真宰”是对主宰的超越。生命为一体,无所为主,故有生命之存在,人的肉体存在,非为互为臣妾,百骸九窍六脏,少了一件,生命便告销歇[33]。中国美学中的“是有真宰,与之沉浮”理论强调,心物没有主宰者,心物一体方有境界生。
《引泉》一诗记载乐天归洛阳香山后,在履道里园中引水之事:“归来嵩洛下,闭户何翛然。静扫林下地,闲疏池畔泉。伊流狭似带,洛石大如拳。谁教明月下,为我声溅溅。竟夕舟中坐,有时桥上眠。何用施屏障,水竹绕床前。”[34]此处“何用施屏障”一语,具有象征意义。屏和障,是宅居中隔分空间单元的设施:屏,主要是室内的分隔;障,多置于窗,是窗的装饰物,是与室外的分隔。他的“池上”之思,要义就在拆除物与我之间的屏与障。
乐天还将道禅的玄思用于具体的园林营建,他提出的“不排行”观点值得重视。宋元以来文人园林以“散漫为之”为准则。明谢肇淛论园林之制,认为“整齐近俗”[35];明末计成说,掇山之关键,在“散漫理之,可得佳境”[36];而张南垣、戈裕良等造园大家,也以散漫之道为叠山理水、莳花种木的重要法则。乐天对这一思想已有清晰的认知。其诗云:“问君移竹意如何,慎勿排行但间窠。多种少栽皆有意,大都少校不如多。”[37]“少校”“慎勿排行”,意在规避人工秩序。“皆有意”,即自然而然之通会也。排列对称、修理齐整的花木,透露出人的机心,机心一存,纯白不备。
排行,是人工的,是人对自然的裁度,所突出的是人的标准。人将自然作为对象,自己是观照的主体,是世界的主宰者,这就不合于道家哲学的“无主宰的主宰者”的道理。这样理性渲染的结果,即如图满屏风的山水林木,隔断了与真实世界的联系。若如此,那“烟通杳蔼气,月透玲珑光”[38]——中国艺术极重此种境界,便无由得生。不排行,荡去人工意,突出了“野”意。文人艺术发展有尚野的传统,它要洞穿文明的繁文缛节,超越既定的成法定式,归复人的真性,重造人的生存空间。乐天《东涧种柳》写道:“野性爱栽植,植柳水中坻。乘春持斧斫,裁截而树之。长短既不一,高下随所宜。倚岸埋大干,临流插小枝。”[39]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循顺自然节奏,不露人工痕迹。我是园池的主人——只在放下主人的裁度时,才可能实现。木不成行,乱立而致,信意而行,野意恣肆,自然而然。
三、逍遥
这“池上”的生命世界,是为了安顿生命的。乐天引来庄子哲学的核心概念“逍遥”,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伸展此一学说的内在意义。在他看来,逍遥是挣脱束缚、当下自适的境界,所谓“谁知不离簪缨内,长得逍遥自在心”[40]。但逍遥绝不等于无所羁绊的自由,也不能简单以愉悦来涵盖。《庄子》开篇即论逍遥游,两汉以来有关“逍遥义”的辩论众多,乐天并未着力于概念上的推阐,而是通过自己鲜活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价值反思来伸展庄子之思考。
乐天有诗说:“帝乡远于日,美人高在天。谁谓万里别,常若在目前。泥泉乐者鱼,云路游者鸾。勿言云泥异,同在逍遥间。”[41]鱼潜于渊,鸾飞于天,虽有云泥之别,但都各张其性,各得其逍遥。大鹏南飞九万里,斥鴳翱翔蓬蒿间,都是自然而然。这样的思想直接得之于《庄子》,但诗中的“帝乡远于日,美人高在天。谁谓万里别,常若在目前”,又分明融入禅家西方就在目前、自心即可成佛的思想。其《逍遥咏》云:“亦莫恋此身,亦莫厌此身。此身何足恋,万劫烦恼根。此身何足厌,一聚虚空尘。无恋亦无厌,始是逍遥人。”[42]此逍遥论,类同于禅宗所推崇的空空慧,以无住无念无相为特点,达致色空无碍之境界。
陈寅恪说:“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知足’之旨,由老子‘知足不辱’而来。盖求‘不辱’,必知足而始可也。此纯属消极,与佛家之‘忍辱’主旨富有积极之意,如六度之忍辱波罗蜜者,大不相侔。”[43]陈氏从社会学角度,将此知足视为逡巡人伦、苟且偷生而不见辱于社会的手段。此不符合乐天的思想实际。乐天思想的准确表述应为“识分知足”,正是《池上篇》所言“识分知足,外无求焉”。识其分,方能知其足,知其足方不受辱。相对于避免受辱来讲,乐天更重视识分的重要性[44]。《庄子》有言,“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45]。天下无不变之物,故不能从得失盈虚上去考量。识其分,分为无常,无常中有恒常。识之,方知人在天地中之位置,如沧海一粟,如大千一尘。乐天说:“不分物黑白,但与时沉浮。”[46]颇能概括识其分的思想精髓。乐天在识分知足的基础上,论他的逍遥,其中有其独特理解。
文徴明 《拙政园图诗》册之“槐幄” 1551 纸本水墨 26.4×27.3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一)从超越大小上论逍遥
《池上篇》不啻为一篇以小见大、识分知足的理论宣示,在中国美学发展中,尤具意义:“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蛙居坎,不知海宽。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我前。时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47]
“池上”,意为一汪水、一勺水。言“池上”,不言湖上、河边,也有突出小的意思。履道里这座园池,论地无多,论物也凡常,又是人迹罕至偏狭之地,然而就在这狭小处所,却“足以容膝,足以息肩”,这里“有堂有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诗人连用排比,如数家珍。在当下觉悟中,脱略大小多少的相对性,超越知识考量,平灭有限与无限的界限,由此达到充满圆融的境界。《池上篇》所言“优哉游哉”,这人与世界的优游,就是逍遥。
乐天的观点是:“但问有意无,勿论池大小。”[48]大小之辨,是乐天整个园林思想的核心。从传统园林思想的发展史看,他的论述具有重要理论价值,在他之前,庾信《小园赋》等虽有涉及,但并不系统。这并非一个对空间尺度的判断问题,而是涉及对园林本质的理解。乐天的大小之辨,开启了中国文人园林的历史进程。
他曾在官舍内凿一小池,其诗云:“帘下开小池,盈盈水方积。中底铺白沙,四隅甃青石。勿言不深广,但取幽人适。泛滟微雨朝,泓澄明月夕。岂无大江水,波浪连天白?未如床席前,方丈深盈尺。”[49]心中自适,一切充满,一汪小池自有万里波浪,盈尺回旋如在宇宙中转圜。他说:“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西檐竹梢上,坐见太白山。”[50]小园绿筠下的眺望,有融入太白山的腾挪。
乐天视野中的园,不一定是亭台楼阁、叠山理水齐备的空间存在,意中的林泉风月才是评价标准。山野中的一座孤亭也可视作园林,一片石亦有深处,一勺水亦有曲处,所谓“人有心匠,得物而后开。境心相遇,固有时耶”[51]。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即江湖万里,乐天的以小见大,可于此窥见。
(二)从各张其性上论逍遥
乐天《闲园独赏》,就是一篇逍遥之论:
午后郊园静,晴来景物新。雨添山气色,风借水精神。永日若为度,独游何所亲?仙禽狎君子,芳树倚佳人。蚁斗王争穴,蜗移舍逐身。蝶双知伉俪,蜂分见君臣。蠢动形虽小,逍遥性即均。不知鹏与鴳,相去几微尘?[52]
他由蠢动之微虫,发为心灵腾迁之想。大鹏与斥鴳,身有微巨之别,行有咫尺万里之分,然均有其自在逍遥,有发于自性之乐处。在这“雨添山气色,风借水精神”的境界中,诗人也自适于造化中,同样有其逍遥。他看秋日的蝴蝶,兴发超越之叹息:“秋花紫蒙蒙,秋蝶黄茸茸。花低蝶新小,飞戏丛西东。日暮凉风来,纷纷花落丛。夜深白露冷,蝶已死丛中。朝生夕俱死,气类各相从。不见千年鹤,多栖百丈松?”[53]绚烂的秋花纷纷落下,飞舞的秋蝶夜死花丛,又见千年鹤长在,百丈松不老,所谓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超越量的迷思,方有心灵超越。
他的《禽虫十二章》,颇有庄子之风。第二章云:“水中科斗长成蛙,林下桑虫老作蛾。蛙跳蛾舞仰头笑,焉用鲲鹏鳞羽多?”[54]大化如流,无稍暂息,一切都在变,鲲变成了鹏,虫蜕成了蛾。鲲有鲲之妙,鹏有鹏之能,虫有虫存在之因缘,蛾有蛾活动之方式。一物有一物之性,各张其性,各称自然。蛾不应能飞而笑虫之迟滞,鹏不应有羽御风而笑鲲鳞游于水。一花一世界,一物一自然,随运任化,超越种种拘牵,便可自适逍遥。第七章云:“蟭螟杀敌蚊巢上,蛮触交争蜗角中。应似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55]人在“下尘”中,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为蜗角功名、蝇头小利争执,致使下界血流成河。“上界”是一片天光,云霓绰绰,只有叆叇与飘渺,哪有腥风与血雨。在心灵的超越中,挣脱知识的分别和欲望的追逐,就是“上界”。
庄子的逍遥是无待中的有待:有待者,就存在之自性而言,大鹏培风而飞,小舟顺水而行,万物皆有其存在之关系,皆有其生生之性;无待者,是就人消解知识相对的态度而言,顺物自然,各张其性,万物为一,无小大高下之别。乐天的“池上”之思、闲园独赏,正是本着此一思路而延展的。
(三)从解除目的性上论逍遥
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乐天又从超越得失荣辱角度谈逍遥,也即《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56]。读乐天《小园亦有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感动。诗云:
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可怜好风景,不解嫌贫家。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村歌与社舞,客哂主人夸。但问乐不乐,岂在钟鼓多。客告暮将归,主称日未斜。请客稍深酌,愿见朱颜酡。客知主意厚,分数随口加。堂上烛未秉,座中冠已峨。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长跪谢贵客,蓬门劳见过。客散有余兴,醉卧独吟哦。幕天而席地,谁奈刘伶何。[57]
身虽经贫穷,位也渐低微,又遇挫折时,偏有病躯伴,然而就在这境遇中,天没有薄待我,花还是向我开,月还是向我明,身居这偏僻的、不为人知的、狭小的蓬门里,徘徊在小院香径中,忽然觉得怡然自乐、再无所求,忽然觉得月是这样的明,花是这样的艳,此时此刻,竟然有幕天席地之感。春日中,他曾登上高峰,独坐危亭,吟道:“危亭绝顶四无邻,见尽三千世界春。但觉虚空无障碍,不知高下几由旬。”[58]前两句写无相对性,后两句写虚空无碍的境界,大小高下、盈虚消长等荡然而去,只有一种飘渺的逍遥自适心。乐天的诗,像这小庭亦有月、小院亦有花一样,虽是家常话、平实语,却有内在盘旋与绝美周章。
乐天《四月池水满》是一首含义深邃的哲理诗,进一步深化了其逍遥意:“四月池水满,龟游鱼跃岀。吾亦爱吾池,池边开一室。人鱼虽异族,其乐归于一。且与尔为徒,逍遥同过日。尔无羡沧海,蒲藻可委质。吾亦忘青云,衡茅足容膝。况吾与尔辈,本非蛟龙匹。假如云雨来,只是池中物。”[59]人和鱼虽类非一族,但都是世界的“池中物”,鱼在水中优游,人在池旁观,各自逍遥,各张其性。池小且浅,自有蒲苇可以托身,并不羡沧海的博大;人忘青云腾达之意,解除目的性求取,虽处衡茅容膝之宅,也可自安。大海之大,池水之小,蛟龙之高名,池鱼之卑微,都是知识之见解。吾亦爱吾庐,解脱束缚,池水即是汪洋,放心即为大海。
综此可见,乐天的逍遥,与其说是追求心灵的愉悦,倒不如说是灵魂的拯救。他筑起心中之“园”,是为自己造一个安顿的生命世界。
四、无隐
乐天曾作《中隐》一诗,所言“中隐”概念为后世所重。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60]诗作于大和三年,此时他从苏州刺史任上还,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洛阳,卜居龙门香山,于履道里置池上园,与《池上篇》序作于同年。诗中表现他尚在官列衣食无忧、又居闲职不复羁牵的自得心情,也反映出池上园初成、开始新的人生后的鲜活感受。
“中隐”的概念,并非是经乐天深思熟虑而凝定的出处准则,而是其一时意适感受之记录。其一,在白氏文集中,“中隐”只出现于此诗,不见于其他诗文中。其二,他说“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是就其当时的特定身份(分司东都之闲官)而作的权宜之论。若将“中隐”上升到关于“小隐”(隐于山林)与“大隐”(隐于朝市)之间的一种斟酌[61],上升到唐代以来文人士大夫一种新的选择方向,并不符合其思想实际。其三,诗中之“中隐”意为“隐在官”——即使在官任上也有隐者之心,无非表达他随宜所适的思想。如苏辙所说:“乐天少年知读佛书,习禅定,既涉世履忧患,胸中了然,照诸幻之空也。故其还朝为从官,小不合,即舍去,分司东洛,优游终老。盖唐世士大夫,达者如乐天寡矣。”[62]其“中隐”说,是对官场欲望的一种消解。当今一些研究认为,“中隐”思想是乐天在利益最大化目的驱动下的选择,是一种虚伪人生价值观的体现,是其人生根本选择,这些观点并不客观[63]。
文徴明 《拙政园图诗》册之“小沧浪” 1551 纸本水墨 26.4×27.3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真正能够反映乐天文行出处观念的,并非“中隐”,而是其“无隐”说。他曾提出“真隐”的概念。其诗云:“度春足芳色,入夜多鸣禽。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64]又云:“年光忽冉冉,世事本悠悠。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真隐岂长远,至道在冥搜。身虽世界住,心与虚无游。”[65]“真隐”,就是无隐。无隐说是道禅哲学的精髓。庄子推崇一种“无遁而存”的生命存在观,顺应大化,虚己应物。《大宗师》所说藏舟于壑、藏山于泽的故事,表现了“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66]的道理。空间的遁逃,环境的背离,并不能获得长久存在的可能性,天网恢恢,无所逃也。藏天下于天下,就是无藏无隐。庄子思想,并非有些论者所说的隐者哲学,而是至藏者无藏。禅宗强调平常心即道,即心即佛,在日用凡常之间体验道。药山惟俨的弟子德诚禅师于水中船上悟道,被称为“船子和尚”。船子说其毕生所悟,在一个“藏”字。《船子和尚歌》有一首说:“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天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67]“天涯”乃江湖,在处江山即为家,与庄子所说的“藏天下于天下”意思相通,即至隐者无隐。
乐天的思想深受二家学说影响。他说:“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68]乐天的“大抵心安即是家”,就像船子说的“在处江山便是家”,只要心“闲”“安”“适”,就可营造出一个生命存在的空间。“家”是一种内在宁定的、可将生命托付的意绪世界。没有挣扎,没有无谓的冲突,没有知识葛藤的缠绕,与万物融为一体。如此,“家”就建立起来了。
乐天还谈到了“归”的问题,其诗云:“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69]就外在庇护的空间而言,人的生命过程其实并无“乡”,人生就是一个短暂的寄托,没有归处。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70]由生而死,只是一个倏生倏灭的过程。世界对人来说,只是短暂的栖居,家乡、故国、故园只是一个曾经存在其间的幻化世界。如果总是沉溺于“望乡”的痛苦中,徒然耗费生命的资源。庄子说:“解其天弢,堕其天帙,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71]“大归”,就是不归,解除套在真实生命之上的重重枷锁,纷然与物宛转,处处都是归处。这正是乐天无隐说所强调的思想。其《睡起晏坐》说:“后亭昼眠足,起坐春景暮。新觉眼犹昏,无思心正住。淡寂归一性,虚闲遗万虑。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本是无有乡,亦名不用处。行禅与坐忘,同归无异路。”[72]本是无有乡,就是对家园的解构。在乐天看来,庄子的无何有之乡、禅宗的西方及须弥,这些高渺的“归处”,其实就在自己当下一念中,并无异处。
乐天被贬斥,漂泊在外,在所谓“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73]的念想中获得心灵平宁。他被贬江州时,一日对着长江痛饮,忽有生命醒觉:“酒助疏顽性,琴资缓慢情。有慵将送老,无智可劳生。忽忽忘机坐,伥伥任运行。家乡安处是,那独在神京。”[74]前引《吾土》也说:“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每个人都是“家”带来的,人在漂泊中,在江湖里,在危险中,谁不希望有一个安定的外在空间,谁不希望在“家”中得到庇护。乐天在道禅思想的影响下,要超越这种“家”的渴望,变外在空间的远望为内在心灵的平宁。就外在空间而言,没有真正的庇护者——“家”在心中。心灵的平宁,就是落实处。
人们喜欢逃避凡俗,隐居深山,乐天反问道:“人间有闲地,何必隐林丘?”[75]他还说:“随缘逐处便安闲,不住朝廷不入山。”[76]他既不入朝廷,又不追求退隐山林,而是心安处处都是归处。与“中隐”论相比,“无隐”更能反映出他的思想实质。其《闲居》云:“鸡栖篱落晚,雪映林木疏。幽独已云极,何必山中居?”[77]《禁中》云:“门严九重静,窗幽一室闲。好是修心处,何必在深山。”[78]他说深山就在人的心里,如果心灵清净,“何言中门前,便是深山里”[79]。他赠一位道士诗说:“有石白磷磷,有水清潺潺。有叟头似雪,婆娑乎其间。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深山太濩落,要路多险艰。不如家池上,乐逸无忧患。有食适吾口,有酒酡吾颜。恍惚游醉乡,希夷造玄关。五千言下悟,十二年来闲。”[80]此诗作于开成五年(840),他晚年不炼丹,不吃药[81],不读经书,就在随意而往中徜徉。“家池上”,池为家,在人间,不攀缘,享天爵,便可怡然而得其终年。
乐天信奉佛教,向往须弥净土的理想世界,然其诗却云:“吾学空门非学仙,恐君此说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兜率天。”[82]“兜率天”,意译为知足天、妙足天,佛教欲界第四层天之名,此天一昼夜,人间四百年,为弥勒菩萨净土。诗有自注:“予晚年结弥勒上生业,故云。”[83]这首诗的意思是,归于心灵中的知足常乐天、弥勒快活天,就是他的仙灵处。他又有诗云:“静得亭上境,远谐尘外踪。凭轩东望好,鸟灭山重重。竹露冷烦襟,杉风清病容。旷然宜真趣,道与心相逢。即此可遗世,何必蓬壶峰。”[84]心中放下,才是真放下;心中平宁,处处都是海上三山成仙处。
总之,乐天的“无隐”观,是当下即在的自适。“松下行为伴,溪头坐有期”[85]——并非期望故乡的夜月,并非要寻一个最终的归处。在他的思想中,少有那种“不如归去”的急切以及背离当下生活的匆忙。他不是活在追忆中,而是活在具体的生活中,超越人生如寄的幻妄,将生命依托于坚实的大地。他从每一朵浪花、每一处山林中,获得家园感;在每一个平凡的地方,获得神圣义。他的生命的“胜义谛”,于“世俗谛”中成就。作为一位在家的修行者,禅宗乃至佛教,只是帮助他寻觅可以托身、乐心的方法。乐天的思想不是逃遁,不是“隐”于某种更理想的地方,其落脚点就在“池上”,在峥嵘世间。
五、虚白
乐天以“虚白”的审美趣味,营造他生命中的“池上”世界。乐天崇尚虚白恬淡的审美趣味,爱白莲,蓄顽石,立素屏。其庐山草堂的装饰,“木斫而已,不加丹;墙圬而已,不加白。墄阶用石,幂窗用纸,竹帘纻帏,称是焉。堂中设木榻四,素屏二,漆琴一张”[86],唯此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道,方是其所爱。
关于庐山草堂这两扇素屏,乐天多有吟咏。其《素屏谣》云:“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张藻之松石?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欲尔保真而全白。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二屏倚在东西墙。夜如明月入我室,晓如白云围我床。我心久养浩然气,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87]不加雕饰,与俗尚相别。俗尚在于悦目,而他在于悦心。素屏为墙,朝夕相伴,是为葆其全真。夜有月光徘徊其上,日有卿云淡荡其中,与一己之心表里俱澄澈。这突出乐天素朴全真之思想。
《庄子》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88]此八字,照彻唐代以来中国人的审美历程,白居易、苏轼、董其昌等一代大家,均将其作为终身持守信条。虚静的心灵与物一体,就会生“白”,达到光明朗照之境。乐天的素屏,是其期云、待月处[89],亦是其“生白”处。他68岁时所作《初病风》说:“恬然不动处,虚白在胸中。”[90]其《画水月菩萨赞》云:“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91]其《夏日独直寄萧侍御》云:“澹然无他念,虚静是吾师。”[92]乐天在凝聚道家虚己物化与佛教不二空慧为一体的“虚白”概念中,铸造他独特的审美情趣。
乐天向马祖弟子兴善惟宽提出的四问中,有这样的问题:
第二问云:“既无分别,何以修心?”师曰:“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一切勿起念。”
第三问云:“垢即不可念,净无念可乎?”师曰:“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93]
惟宽回答这两问的核心,就是“无垢无净”。去除心灵的污染,并不意味追求清净。存有垢净之想,就有分别心,就会落入边见。惟宽所举的例子非常生动,眼睛里存有灰尘不好,杂入闪光宝贝的金屑同样会影响看世界。乐天的独葆全真、一任虚白的思想,其核心就是荡涤高下、贵贱、凡圣、美丑等知识的分别。它有两个要点:一是无凡无圣,一是至誉无誉。前者从心灵发动的动机出发,反对存有尊卑之见;后者从行为的目的出发,不能报有“求赏”之心。二者相互关联。
文徴明 《拙政园图诗》册之“钓䂬” 1551 纸本水墨 26.4×27.3cm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一)无凡无圣
庄子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94]所以他要“以隶相尊”[95]。而佛教说“无凡无圣”。这都落实在乐天对“菩萨行”的理解中。乐天与圭峰宗密为友,其《赠草堂宗密上人》云:“吾师道与佛相应,念念无为法法能。口藏宣传十二部,心台照耀百千灯。尽离文字非中道,长住虚空是小乘。少有人知菩萨行,世间只是重高僧。”[96]
“菩萨行”,出自《维摩诘所说经》:“非凡夫行,非贤圣行,是菩萨行;非垢行,非净行,是菩萨行。”[97]菩萨行的核心是对高下尊卑凡圣观念的超越。洪州禅以此为“平常心是道”的核心内涵。马祖道一上堂示众云:“平常心是道。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圣。故《经》云: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98]平常心,就是菩萨行。超越凡圣,应机接物,打柴担水,无非是道。洪州禅法其实就建立在此基础上。后来黄龙慧开禅师所言“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99],是此一法门的最好体现。作为佛教信徒的乐天深受洪州禅法影响,“平常心是道”是其基本理论坚持。乐天说:“禅心不合生分别,莫爱余霞嫌碧云。”[100]余霞满天,灿烂无比,而碧云飘渺,也有妙处。
这无凡无圣的菩萨行,贯串在乐天的生命追求中。其《白牡丹诗和钱学士作》云:“城中看花客,旦暮走营营。素华人不顾,亦占牡丹名……怜此皓然质,无人自芳馨。众嫌我独赏,移植在中庭。留景夜不暝,迎光曙先明。对之心亦静,虚白相向生。唐昌玉蕊花,攀玩众所争。折来比颜色,一种如瑶琼。彼因稀见贵,此以多为轻。始知无正色,爱恶随人情。岂惟花独尔,理与人事并。君看入时者,紫艳与红英。”[101]白花冷淡无人爱,而乐天与白花相缱绻。在他看来,一城所赏在“紫艳与红英”,在那些入时者,白牡丹虽无人欣赏,但在偏僻处所照样自在开放,其幽芳打动着诗人的心。白牡丹、素屏、白莲、漆琴、怪石,无一有炫惑于人的外表,却有虚白之真性。
乐天有一首写山石榴的诗:“晔晔复煌煌,花中无比方。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千丛相向背,万朵互低昂……此时逢国色,何处觅天香?恐合栽金阙,思将献玉皇。好差青鸟使,封作百花王。”[102]石榴乃家常之花、平常之花,绝非国色天香,凡常到无法以世上形容花的词汇来描绘。然在短墙篱落间,兀自开放,风来散出粉红醉态,日下焕出霓红光芒,她也有可赏处,在观者心目中,照样可以誉为百花之王。
(二)至誉无誉
《老子》第39章说:“故致数舆无舆。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103]最高的荣誉,不求为人所赏。不愿做为人赏玩的玲珑剔透的玉,而愿做一拳顽石,不求有用、有名于世。此一思想,也为乐天所崇奉。
苍然两片石,厥状怪且丑,竟成乐天的宝物,正反映他受到无名无用思想的影响。他评太湖石云:“石无文无声,无臭无味。”[104]最具虚白之意。《太湖石记》写道:“相顾而言,岂造物者有意于其间乎?将胚浑凝结,偶然而成功乎?然而自一成不变已来,不知几千万年,或委海隅,或沦湖底。高者仅数仞,重者殆千钧。一旦不鞭而来,无胫而至,争奇骋怪,为公眼中之物。公又待之如宾友,视之如贤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不知精意有所召也。”[105]石为默然之物,带着苍古气息,与人相对,不名一状,无所为用,黝黑而不入时人之目,就是这样的顽拙之物,成为人性灵的映照者,人与之相与优游。“莫轻两片青苔石,一夜潺湲直万金。”[106]乐天认为此中有至理藏焉,顽拙中有生命的温润,彰显出老子“至誉无誉”、庄子“圣人无名”的思想实质。
素屏、顽石、白莲,还有一张漆琴,所谓“更无人作伴,唯对一张琴”。陶渊明有一张无弦琴,声在心而不在弦,乐天的这张琴虽有弦有声,却是轻拨独自听。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心境两闲,便是弹素琴之时。其《夜琴》云:“蜀桐木性实,楚丝音韵清。调慢弹且缓,夜深十数声。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107]琴声淡如素屏,只在自听,不求人赏,在夜深人静时,抚慰自己孤独的心。
结语
乐天《偶眠》云:“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事,慵多取次眠。妻教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108]诗作于唐大和元年,时乐天在长安,对官场之事兴意阑珊,一次在家中偶眠之后,醒来作此小诗。诗并无特别之处,只是叙说自己的生活态度,甚至传递一些慵懒的格调。不过联系乐天人生历程看,此诗毋宁视作他一生文行出处的写照。唐人室内喜作屏风为装饰,所绘图案以人物、山水为主,兼有花鸟。屏风除实用和欣赏功用外,还具有宣谕教化功能,常画一些重大主题,表现人们功名求取的愿望。乐天这首小诗所表达的意思是,不朽之盛事,千古之功名,经国之大业,古贤之勋德,这些屏风中的一切外在宏阔叙述都随风飘去;他的“屏风样”是自己的“小叙述”,只图写人的真实生活、个体生命的切己体验、当下此在的直接感受。乐天的“池上”之知,所知者正是这具有独立价值的“屏风样”,这是他的“别造一世界”,亦是他安顿于斯的生命世界。
注释
[1] 元和六年,白居易因母丧退居陕西下邦的紫兰村,造南园。元和十二年,被贬江州司马,建庐山草堂。元和十四年,迁忠州刺史,又营造东坡园。长庆四年,由杭归洛,在洛阳香山营建履道里园池。观其一生,规模较大的园林营建当数庐山草堂和履道里园池,其园林营建方面的智慧于此二园中体现最为充分。
[2] 周维权:《中国古典园林史》,清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页。
[3] 《纪瞻传》:“立宅于乌衣巷,馆宇崇丽,园池竹木,有足赏玩焉。”(《晋书》卷六八,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824页)鲍照《野鹤赋》:“空秽君之园池,徒惭君之稻梁。”(鲍照著,丁福林、丛玲玲校注:《鲍照集校注》卷二,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6页)
[4] 白居易著,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二,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886页。
[5] 如王铎《中国古代苑园与文化》(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李昌九《隋唐洛阳里坊制度考述》(《郑州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等论作,均称白氏此园为“履道里宅园”,赵孟林等《洛阳唐东都履道坊白居易故居发掘报告》(《考古》1994年第8期)一文也有此称。
[6][33][45][56][66][70][71][88][94][95] 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06—607页,第55—56页,第568页,第17页,第243页,第746页,第746页,第150页,第577页,第100页。
[7] 西汉河上公作《老子注》,世所流传。《乐毅列传》:“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史记》卷八○,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436页)据《神仙传》卷八:“河上公者,莫知其姓名也。汉孝文帝时,结草为庵于河之滨,常读老子《道德经》。”(葛洪撰,胡守为校释:《神仙传 校释》,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93页)因以为名。白居易“池上”一说,或也与此有关。另外,南朝谢灵运诗集中屡言“谢家池”,谢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禽鸣”的活色生香,或也对其有影响,其“池上”风情,依然“谢家物”。
[8] 白居易:《池上闲吟二首》其二,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一,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398页。
[9] 《白居易文集校注》卷六,第277页。
[10] 白居易《画水月菩萨赞》云:“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弟子居易,誓心归依。生生劫劫,长为我师。”(《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二,第116页)
[11] 白居易《临水坐》云:“昔为东掖垣中客,今作西方社内人。手把杨枝临水坐,闲思往事似前身。”(《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六,第1316页)
[12] 白居易晚年所撰《醉吟先生传》云:“性嗜酒,耽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游之外,栖心释氏。”(《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三,第1981页)关于白居易的思想基础,陈寅恪的说法影响较大,他以为白氏思想以老子为基础,晚年依托禅宗思想,只是“装点门面”。他甚至认为白居易本来信奉道教的炼丹吃药,因不灵验,而改信佛教:“乐天易蓬莱之仙山为兜率之佛土者,不过为绝望以后之归宿,殊非夙所蕲求者也。”(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334页)此说与白居易生平事实相差太大。孙昌武的看法与陈寅恪相似,认为白居易:“是按他自己对佛教的理解,来确立一种理想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他对佛教没有什么坚定的信仰,对佛教教义的理解也很肤浅。他礼佛、敬僧、读经、参禅,但又始终热衷世事,耽于生活享受。”(孙昌武:《佛教与中国文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28页)
[13][73]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六,第1333页,第1313页。
[14] 龙树著,梵志青目释:《中论》,鸠摩罗什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0册,河北省佛教协会2005年版,第33页。
[15] 白居易早年受北宗禅法影响,作于贞元二十年(804)的《八渐偈》讲“实无生忍,观之渐门”的哲学,显然与北宗的渐教有关。中年以后渐靠近南宗禅法。唐贞元年间,马祖弟子惟宽在南方传法,名望日尊,唐宪宗将其招至长安,白居易于是顷在京中兴善寺从惟宽学法,作为南宗一脉最为兴盛的洪州禅法对他有明显影响。白居易后来作《传法堂碑》,其中记载在南宗发展史上具有著名意义的“四问”,反映出他研习南禅的心得。
[16]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二,第972页。
[17]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六,第2092页。
[18]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八,第715页。
[19] 白居易:《池上寓兴二绝》,《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六,第2748—2749页。此二绝作于会昌元年(841)。
[20] 白居易:《观游鱼》,《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八,第2206页。
[21][22][108]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五,第2022页,第2022页,第1975页。
[23][57][59]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九,第2271—2272页,第2251—2252页,第2251页。
[24][36] 计成著,黄军凡绘:《园冶》,江西美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2页,第158页。
[25] 白居易:《西街渠中种莲叠石颇有幽致偶题小楼》,《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一,第2407页。
[26]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六,第2722页。此诗作于开成三年至四年(838—839)间。
[27]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八,第1485页。
[28][86] 白居易:《草堂记》,《白居易文集校注》卷六,第254—255页,第254页。
[29] 白居易《隐几》写三“适”之意:“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既适又忘适,不知吾是谁。百体如槁木,兀然无所知。方寸如死灰,寂然无所思。今日复明日,身心忽两遗。”(《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六,第523—524页)
[30]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八,第2217页。
[31] 白居易:《游云居寺赠穆三十六地主》,《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三,第1024页。
[32]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三,第2552页。
[34][60]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二,第1767页,第1765页。
[35] 谢肇淛《五杂组》:“人工之中不失天然, 逼侧之地又含野意,勿琐碎而可厌,勿整齐而近俗,勿夸多斗丽,勿太巧丧真,令人终岁游息而不厌,斯得之矣。”(谢肇淛:《五杂组》卷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页)
[37] 白居易:《问移竹》,《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七,第2152页。
[38] 白居易:《竹窗》,《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一,第890页。
[39][42]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一,第876页,第897—898页。
[40] 白居易:《菩提寺上方晚眺》,《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一,第2414页。
[41] 白居易:《答崔侍郎钱舍人书问因继以诗》,《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七,第626页。
[43]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337页。
[44] 清官修《唐宋诗醇》编者论白居易《池上篇》云:“池上佳景,详于序中,诗更不■缕,淡淡写来,自见老洁。‘识分知足’四字是乐天一生得力处。”(陈友琴编:《白居易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00页)
[46] 白居易:《咏意》,《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七,第615页。
[47] 白居易:《池上篇》,《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七,第2846—2847页。
[48] 白居易:《过骆山人野居小池骆生弃官居此二十余年》,《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八,第657页。
[49] 白居易:《官舍内新凿小池》,《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七,第600—601页。
[50] 白居易:《病假中南亭闲望》,《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五,第463页。
[51] 白居易:《白■洲五亭记》,《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三四,第2005页。
[52]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二,第2471页。
[53] 白居易:《秋蝶》,《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八,第670页。
[54][55]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七,第2825页,第2827页。
[58] 白居易:《春日题乾元寺上方最高峰亭》,《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四,第2593页。
[61] 王康琚《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据明陈第《毛诗古音考》(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57页)卷三引。
[62] 苏辙:《书白乐天集后二首》,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卷二一,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14—1115页。
[63] 有研究从白居易的爱好园林谈起,认为白居易的“中隐”,既可以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又可避去生活之劳苦,营造园林,作为安身之居,既可观赏美景,怡养性情,又无生活之忧,是一种利益上的斟酌。有的研究认为,“中隐”是白居易市侩哲学的体现,可见出他精明算计之心,利用儒道释资源,以实现自我利益的最大化。以外服之儒行保障俸禄,从而维持较为宽裕的物质生活;以道家“知足”思想来保障既得利益,不贪心冒进;学道教求仙炼药,以乞长生;通过投机的佞佛行为,追求一种时髦的生活方式。佞佛是求仙心死之后,转投净土,以图往生西天(崔海东:《白居易的“中隐” 》,《理论界》2015年第7期)。
[64] 白居易:《玩新庭树因咏所怀》,《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八,第697页。
[65] 白居易:《永崇里观居》,《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五,第456页。
[67] 陈尚君:《全唐诗补编·续拾》卷二六,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55页。
[68] 白居易:《种桃杏》,《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八,第1443页。
[69] 白居易:《初出城留别》,《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八,第656页。
[72]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七,第607页。
[74] 白居易:《江上对酒二首》其一,《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四,第1939页。
[75] 白居易:《赠吴丹》,《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五,第474页。
[76] 白居易:《咏怀》,《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二,第2487页。
[77] 白居易:《闲居》,《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七,第643页。
[78] 白居易:《禁中》,《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五,第474页。
[79] 白居易:《雨歇池上》,《白居易诗集校注》“外集”卷上,第2888页。
[80] 白居易:《闲题家池寄王屋张道士》,《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六,第2731页。
[81] 白居易中年前后的确有炼丹吃药之事,其诗文中多有描述,但晚岁思想却有转变。
[82][83] 白居易:《答客说》,《白居易诗集校注》三六,第2874页,第2874页。
[84] 白居易:《题杨颖士西亭》,《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五,第492页。
[85] 白居易:《山中问月》,《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六,第1315页。
[87] 白居易:《素屏谣》,《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七,第2836页。
[89] 白居易《池畔二首》其一云:“结构池西廊,疏理池东树。此意人不知,欲为待月处。”(《白居易诗集校注》卷八,第715页)
[90] 白居易:《初病风》,《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五,第2628页。
[91] 《白居易文集校注》卷二,第116页。
[92]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五,第471页。
[93] 白居易:《传法堂碑》,《白居易文集校注》卷四,第186页。白居易晚岁于京中兴善寺从惟宽学法。
[96]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一,第2367页。宗密(780—841),华严宗师,被称为华严五祖,又兼融禅宗思想,得荷泽神会一系禅法,著有《禅源诸诠集》一百卷,是中晚唐期间著名的佛教学者。穆宗长庆元年,住终南山草堂寺,太和年中,文宗邀入内殿问佛。
[97] 《维摩诘所说经》,鸠摩罗什译,《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4册,第545页。
[98] 瞿汝稷编撰,德贤、侯剑整理:《指月录》卷五,巴蜀书社2012年版,第137页。
[99] 宗绍编:《无门关》,《大正新修大藏经》第48册,第295页。
[100] 白居易:《答次休上人》,《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四,第1947页。
[101] 《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一,第72—73页。
[102] 白居易:《山石榴花十二韵》,《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二五,第2018页。
[103] 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6页。
[104][105] 白居易:《太湖石记》,《白居易文集校注》“补遗”,第2059页,第2060页。
[106] 白居易:《南侍御以石相赠助成水声因以绝句谢之》,《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六,第2751页。
[107] 白居易:《夜琴》,《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七,第646页。《亭西墙下伊渠水中置石激流潺湲成韵颇有幽趣以诗记之》(841)也说:“终日临大道,何人知此情?此情苟自惬,亦不要人听。”(《白居易诗集校注》卷三六,第2730页)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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