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艾春主席诗歌源流考(半个世纪以来诗是怎么被玩坏的)
关于湖南耒阳文联主席熊艾春怒砸网站电脑这件事,我认为他的悲剧不在于诗烂,甚至不在于他不知道自己诗烂,而在于他坚信自己写的那个玩意就是诗。因为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国人民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只要想写、敢写,他们写的那个玩意就叫诗。
这个观念是毛主席培养起来的。上个世纪50年代他老人家发动大跃进,今天我们只记得亩产万斤大炼钢铁,其实当时是提倡精神物质双丰收,“炼万吨钢,写万首诗”。这么高的KPI自然诗人们写不过来,于是发动广大劳动人民一起写。我妈还能背出很多首,像“天上星亮晶晶,地上的钢锅赛星星”之类的。顺便说句,钢锅是一种土法小高炉,把群众家的锅碗瓢盆都收去扔进钢锅,最后炼出来一堆废渣。
钢没炼成,无产阶级群众的创作热情却极大激发起来,管他音律平仄十三元十四寒,勉强压上尾韵就算诗,而且还没人敢说不好。劳动人民最聪明啊,劳动人民最有创造力,劳动人民写的诗自然也比臭知识分子强一万倍。大概从那时候,我国遍地都是诗人了。
我国人民第二次全民写诗的高潮发生在粉碎四人帮后的十来年。当时的盛况,不用我妈,我自己不但记得,还亲自参与了一个尾巴。走出黑暗年代,一肚子苦要抒发啊,写小说没地方发表,写诗总还能聚众念一念。几乎所有青年都是诗人,几乎所有诗人的模版都是朦胧派的北岛舒婷,这回连韵都不需要押,把句子分行写出来就是诗。回过头来看,纵观历史,从未有过如此庞大的诗人队伍,也从没见过诗歌的标准如此卑下。由于这段不光彩的经历,后来我坚决不承认自己写过诗。
诗歌,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边,已经被我国至少两三代人民大众彻底玩坏了。他们一方面以非凡的勇气认定自己写的那些玩意就是诗,另一方面以非凡的固执认定汪国真写的那些玩意就是好诗。古人说“诗无定解”,我们庸俗化为诗无标准,我说是诗就是诗。所以当熊艾春遭到不识相的网友吐槽,他感到很委屈,就把网站的电脑砸了。
我是学文学的,对诗有点了解。其实毛主席号召广大劳动人民写诗也不是没有来由,因为诗歌最早就是劳动人民创造的。“诗三百”,绝大多数都是当时劳动人民的歌谣,孔夫子收集起来,把大部分不堪入目不堪入耳的内容删掉,弄出个《诗经》来。但是后世的文艺理论家故意忽略了那个“删”字,只一味突出劳动人民的创造才华,形成了极大的误导。
我以前有个青海的同事,每次聚会大家必定起哄他唱当地的“花儿”。这位同事唱之前必须先喝酒,为什么,那些“花儿”太黄太低俗,不喝酒不好意思唱出口!
我还有些同学是农村来的,有时候喝完酒大家要求他们唱家乡小调。为什么要先喝酒,因为那些小调太黄太低俗,全是下三路,不喝酒唱不出口。
总之劳动人民的确创造了海量的顺口溜儿,绝大多数不离“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我甚至怀疑孔子根本不是简单删诗,而是悄悄做了大量的修改甚至重写。如果不经过文学家的筛选和改造,劳动人民的歌谣绝大多数难登大雅之堂,更不要讲成为诗歌。也就是说,诗歌从来不是广大劳动人民所能够轻松掌握的。作为一种高级文学形式,它本来就是少数专业人士的领地。而全民皆诗,实在是伟大领袖出于打压知识分子的目的,故意混淆标准,硬推硬造出来的丑陋造物。甚至,既然不能够再整田间地头的下三路,就指向政治的下三路,“东风吹战鼓擂”这种。它是对诗歌的侮辱,更彻底败坏了整个国民的审美口味。
流风至今,所谓“老干部体”仍然大有市场。有人总结“老干部体”的写作技巧,“首先从措辞上一定要舍得下狠词儿,华夏、千年、巨龙、昂首、盛举、华章……宏大的字眼一个个掷地有声”。熊主席远不够格老干部,他连狠词都写不出几个,甚至韵不够“啊”来凑,每句最后都是一个啊字——但他仍然坚信这就是诗!
孟子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这位先生真是图样图森破。现实是,始作俑者,其后世代不绝。打破容易,再收拾起来难乎矣哉!前些年我们哀叹“大师断档”,其实跟有没有大师相比,国民审美习惯才是真正的伤痛。有忠字舞在前,才有广场舞在后。有大炼钢铁全民写诗在前,才有老干部体熊主席体在后。半个世纪很长了吧,却根本不足以掩埋这个民族的恶趣味,那种融入血脉的想要把好东西按进泥土的冲动。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这个民族受到的伤害如此深重,半个世纪之后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