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国青年报摄影部的日子(叔的不靠谱的早期职业生涯)
解海龙的《我就是一个摄影爱好者》里边,有一张“1992年和中国青年报摄影部的同事们在一起”的照片,穿黑圆领衫的那个是我。前排光膀子回头笑的是摄影部主任贺延光,贺延光右边戴眼镜的是中国日报摄影部主任王文澜,后来娶了倪萍。他们两位是当年国内新闻摄影界的最高裁决人。王文澜右边的女生叫刘昕,当时集摄影圈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神,后来嫁给了小霸王的段永基。解海龙是后排端着酒杯那位,代表作就是希望工程的“大眼睛”苏明娟。解海龙左边光膀子的是刘占坤,国内最有成就的体育摄影记者没有之一,他最令人敬佩的是当年那样,20多年后还那样,快60了还冲杀在大赛的最前线,前不久在加拿大女足世界杯上还跟我们腾讯的女记者频频互动。
我是1992年初被贺延光招进中青报摄影部的,做图片编辑。贺延光成名是在1976年的天安门四五运动,代表作是1984年国庆游行中拍到北大学生打出“小平您好”的横幅。典型的陕西人长相,黑瘦精悍,不怒自威。他说要找个文字好的图片编辑,不会摄影无所谓,就把我招进来了。
当时中青报的摄影部有点像江湖总舵,每天各路人马风卷残云般地来来去去,有前辈有同行有送片子的通讯员,还有慕名朝圣的摄影爱好者。我半路入行,跟在贺延光后边一口一个文澜、海龙地叫着。当时大家都不说姓而是直呼其名,喊老师是后来南方报系的习惯。包括贺延光在内大家都对我有点见外的客气,因为我不是摄影圈混出来的人。
做图片编辑这件事,也就是判断一张照片好不好、值不值得见报,贺延光几乎是手把手教的我。我记得他就是两句话:这张照片如果盖住图片说明大家能不能看得懂?镜头离被拍摄者是不是足够近?贺延光认为,一张好的照片应该自己传达完整的信息,同时他是“如果你拍得不够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的新闻摄影理论的忠实信徒。受他影响,当时几乎所有摄影记者都恨不得把镜头顶到被拍摄者鼻子底下去拍,以至于我形成一个误解,照片上的脸被拍得越变形越好。偶尔我自己也是这样实践的,有一次去拍一个逍遥法外的杀人犯,见我走过去他拿出一把刀比划来比划去,我才不管那套,直接走到他面前,掏出照相机顶到他鼻尖咔嚓就一张。后来我问别人他为什么不砍我,别人说他吓坏了,以为外地黑社会拍他照要杀他全家。顺便说句啊,当时我不是勇敢,是愣头青,认住一个死理啥都不管那种。
我毕业后在一家小杂志很不成体统地混过大半年,因此中青报摄影部应该是我职业生涯的正式开始。每天迎来送往各路大神,从大麻袋里倒出几十封上百封摄影爱好者的投稿信,用贺延光教给我的两把尺子去量哪些可以登报。不太忙的时候自己钻暗房,偷偷冲洗给女青年拍的照片。有次被管暗房的张左撞见,心想坏了要挨骂了,没想到左爷拍了拍我肩膀说,这就对了,想提高摄影技术就得拍女青年!(下图为解海龙同学拍的女青年,境界就是不一样啊)
摄影部的节奏,最忙是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摄影记者们拍完片子收工回来,各种奇闻轶事自吹自擂能把摄影部房顶掀翻,一边等待暗房把胶卷冲洗出来,然后挑片子、放大。然后就是我的工作,写图片说明,送去制版车间和总编室,一口一个叔叔大爷求他们给好位置。我新来的难免挨欺负,好几次贺延光还要替我出头。
那时候我并没有养成很好的职业习惯,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加上摄影部大大咧咧混不吝的风格,我干过不少匪夷所思的事情。有段时间我痴迷追看日本动画片圣斗士,每天向总编室送完片子扭头就跑,赶回家看圣斗士去。有一天贺延光终于忍无可忍,把我叫到办公桌前问:我们都在加班,你怎么每天那么早就跑了?我想都没想直接回答他:我要回家去看圣斗士。
我猜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全世界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回答了。贺延光也愣住了,半天没吭气,最后挥挥手说,你去吧。贺延光的脾气摄影界闻名,估计当时真是被我雷翻了,没脾气了。由于这件事,我深刻理解到大学毕业生养成职业习惯有多难。这些年我面试毕业生,他们问我需要怎么做,我都说你不要想太多,毕业头两年能养成好好上班的习惯,别人怎么做你跟着怎么做就行了。(下图是刘占坤的名作,1993年申奥失败现场,遗憾当时我已经离开摄影部,无缘做他的图片编辑了)
另一件事我不记得了,据同事们讲,而我坚决不承认,贺延光说我毙过他的照片。我心想我再浑也不至于毙领导的照片吧,这情商真是杠杠的了。不过以我当时杠杠的情商,闹不好这事还真发生过。当年报社的整体氛围,刚刚经历过思想解放的80年代,的确有一种只认理不认人的传统。我的同事叶研曾经追着总编辑满楼道骂,由于不同意一篇稿子的处理。那么的确我也可能毙过我领导的照片吧。现在的小孩子都情商太高太会做人,基本不会跟领导提出不同意见。其实我倒觉得,你真跟他争论业务,真能说服他,大多数领导没问题的。
很遗憾我在摄影部做了一年就调去别的部门了。虽然相处时间短,我知道贺延光一直挺为我骄傲的,会跟人说,这是我们摄影部出来的!后来我离开报社也跟贺延光有很大关系,当时我做评论部主任,有一篇社论被夜班改过后第二天见报,贺延光看了不干了,给全报社发公开信说怎么可以这样谄媚。那段时间正好我已经悄悄找好下家,就借着这件事向报社递交了辞职报告。所以这里也需要澄清一个传言,不是贺延光骂走我的,实在是我自己已经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