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江苏孩子北京孩子，为什么中国高考是一项伟大的制度创新

估计我的公众号的绝大多数读者都受过大学教育，因此在恢复高考40年之际，我想给你们写一篇文章，谈谈为什么中国的高考是一项伟大的制度创新，为什么只在中国能行。

当然大家也吐槽很久了，为什么北京孩子分到更多的北大清华的录取名额，为什么江苏湖北孩子考得那么辛苦。昨天我一篇回忆自己高考的文章，就有好几个江苏朋友跟帖讲，你这个成绩在江苏不可能考上北大。

是的，我承认。

我还知道，至少这种争论已经有十几二十年了。大家是否意识到，正因为中国高考制度总体上是公平的，咱们才争论得起来。如果像世界其他国家一样，录取你还是录取我李方完全大学自己说了算，咱们还争个毛线。事实上，这些年国内高校也一直没停嚷嚷自主招生。问题是我们能把这个权力完全交给高校吗？如果你能容忍哪个家长捐1000万，或者能够给招生高校批块地皮，从而让他家孩子排在你家前边，自主招生也是可以的。

我用一句话来说：中国的高考制度，一考定终身，够分必进，可能是我们这个特别容易产生腐败的社会所能选择的最好的人才选拔制度。

至于北京孩子如何江苏孩子如何，那都只是末节了。

俄罗斯也是一个特别容易产生腐败的国家，所以他们在2001年向中国学习，也实行高考全国统考了。除此之外，世界上再没有。

如果中国制度健全，不那么容易腐败，大概也可以照搬世界上其他国家所普遍采取的招生办法，我总结为两考制：高中毕业生先参加统一资格考试，证明你具有上大学的能力；然后再由高校自主招生，或考或不考，但录取你还是录取我完全由大学自己说了算。不要因为资格考试你比我高几分就觉得一定要录取你，不不不，万一大学觉得我比你素质高呢？其实也许只是因为我老爸是该大学校友，去年刚刚捐了100万美元。这种事，在不那么容易腐败的国家也就忍了，顶多你去喊喊black lives matter；但是在中国，你懂的，不能忍。

中国的高考制度，简言之考试面前人人平等（咱们还是先别争江苏北京了），年轻的朋友可能不知道意味着什么。1977年恢复高考之前，有过几年工农兵大学生，当时的录取方式是个人政审加组织推荐，也就是在你的推荐表上盖个公章，哪怕是村委会的公章。这样都有好多村支书跟女学员讲，今天晚上你拿着推荐表来我家一趟。嗯嗯你懂得会发生什么吧。即便是1977年恢复高考那年，还有很多村干部说你晚上来我家一趟。这时候女学生说了，老娘已经自己报上名了，去你家个鬼！

这就是高考。

如果没有高考，那时候穷，恐怕只能女学员晚上往村支书家里跑。以后富了会怎样，你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吧。当时中国还实行公有制，但其实只有一小部分人享受公有制，至少占总人口80%的农民是在公有制以外的。上大学如果依然是权力说了算，而不是考试成绩绝对说了算，你用脚趾头都能想出会发生什么。至少，我们今天恐怕连争论北京孩子江苏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中国的高考，在一片我们不那么信得过的土地上保持了最基本的公平，40年来超过1.2亿人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并且促成了中国经济的起飞。

我没有查到现行高考制度具体怎么发明的，但不论是1952年实行全国统考，还是1977年恢复高考并废除出身审查制度从而实现考试面前人人平等，无疑这是中国人的原创，世界上没有先例。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但我同样不相信世界上有平地起高楼的事，你做对了，极大可能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具体到高考制度，虽然大家不愿意承认，但我认为它很有古代科举制度的神韵，当初的制度设计者也很可能从古代的科举获得灵感，只是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不能讲出来而已。

过去一百多年，中国人对于自己历史的反思，基本是抱着苦大仇深的态度，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科举制度，完全可以用灭绝人性来形容。可是，一项灭绝人性的制度，怎么可能从隋朝实行到清末，延续1300多年呢，难道古人都变态都是受虐狂？

尽管伏尔泰等启蒙学者有点言过其实，但他们当年无比推崇的中国古代人才选拔机制也就是科举制度，可能还真的包含了中国传统的精髓。隋文帝发明科举的时候，中国完全是一个阶级对立的两分社会，门阀士族和平民百姓，两者不通婚，无法互相流动。而当时门阀士族总体上已经处于下行通道，如果不能吸纳平民百姓的优秀分子，整个社会有崩溃的危险。

恢复高考的1977年，其实跟隋文帝当年面临的情况很像……公有制及其权力，事实上只惠及一小部分人，整个社会体制已经失去活力，快要run不动了。于是高考恢复了。1977年以来，为什么每年高考季举国若狂，高考作文成为全民话题，高考状元全国瞩目，这后边蕴含的改变个人命运和社会结构的大众诉求，是绝对的心理驱动力。而同样的心理驱动力也发生在唐太宗贞观年间，我们都知道那句著名的话：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科举的一大特点是只认试卷不认人。为了避免作弊，搜身、核对准考证、试卷收上来后遮住名字装订阅卷……在在让我们想起今天的高考。这些都是中国人的原创。

所以呢，这世界并没有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也没有横空出世的高考制度。总是社会发展到不得不改变的时候，从前人那里借鉴一些灵感，创造出新的制度好让社会继续运行。

大概这就是传承。我们总在羡慕英美制度的一脉相承，古代的一件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讲过什么话，成为后来的行为依据；而这些行为依据，又成为再后来的立法准则。这样一环扣一环地发展下来，从无中断，于是有今。而我们呢，恨不得把过去全烧光，在一片白地上另起楼台，总不免生出望洋兴叹之心。

其实，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吧。40年来拯救这个社会的高考制度，其实也有它的灵感依托和历史渊源，只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而已。在命运的关头，人们会不自觉地走上习惯的路径，从祖先的来路寻求现世的救赎。

所以我们才能坐在这里，谈论恢复高考40年，了解为什么它只能是中国独有，以及我们为什么走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