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无政府主义与老炮儿的起源

老炮儿，模仿我国批判日本军国主义的句式，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人替它招魂啊。今天上午走进电影院，只见一半的观众都是中老年，坐那儿也不说话，非常肃穆地期待着，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以为老炮儿30多年前就绝迹了。1983年严打，让我记住了北京市西城区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刘云峰这个名字，因为他签名的死刑、无期徒刑告示铺天盖地贴满了我们学校周边，告示上密密麻麻的被严打的名字，基本上也就是电影里六爷那种人。对不起了刘院长，不知道杀气太重会不会影响您的晚年生活，如果我住东城崇文宣武海淀朝阳，本来我应该记住别的中院院长，因为当时到处都在严打，我相信西城区也许还是好的，至少从前我听说过的老炮儿的名字很少有西城区的。经过严打，社会治安严重好转，神话一样的大规模斗殴几乎不再听说了，连校门口堵门的小痞子都不见了。

这个题材再次被人提起，是1990年的电影《本命年》，姜文演的，讲一个叫李慧泉的街霸严打后从大狱出来，恋爱失败，最后在街头莫名其妙地被新起来的小痞子捅死。李慧泉年纪跟六爷差不多大，如果不死，到现在应该也是一个老炮儿，比六爷更浑的老炮儿。导演谢飞把这个电影拍得非常硬非常黑色，他认为老炮儿是没有出路的，老炮儿无论人生观还是谋生技能都无法适应后来的商业社会，所以他让李慧泉死掉，在本命年。

然后消停了几年，到90年代中期吧，一个叫王山的人写了四本小说“天字系列”（天罡、天爵、天祭、天伤），讲文革初期北京顽主和红卫兵打仗的故事，可以作为王朔的大院系列的对标物，因为他是从胡同顽主的角度写这段历史的。我们因此知道了周奉天（周长利）、边亚军（边作军）、陈成等最著名的老炮儿，他们应该比六爷大十多岁。

受《阳光灿烂的日子》、《血色黄昏》的影响，没有在那个年代的北京生活过的读者往往把胡同顽主和大院子弟混为一谈，其实根本是两回事。两拨人壁垒森严，大院子弟有很强的优越感和理想主义色彩，例如现在的某些领导人。胡同顽主则是真正的北京土著，他们讲究的规矩，六爷那些，也并不为大院子弟所认同。我小时候勉强算是大院的，大院后边密密麻麻的胡同对我来说一直是一个神秘而危险的世界，除非万不得已，一般是不会过去的。当然我也几乎没在大院里见过胡同的孩子，我猜他们也用同样的眼光看待大院。

毋庸置疑话语权掌握在大院子弟的手里，所以除了偶尔像王山这样的有能力出来讲，老炮儿的故事基本只能在饭桌或者BBS上流传。我就在BBS上追看过几年老炮儿们回忆周长利的故事，最后也不了了之。

所以老炮儿突然火起来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冯小刚他们本来是大院出身，为什么要出来代言胡同顽主也就是老炮儿？我觉得他们是在争夺历史资源。大院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他们需要讲新的故事，同时给他们的成长赋予更广阔的意义。胡同虽然曾经是大院的死敌，毕竟双方共处于同一个历史背景下，存在着彼此理解的基础。特别是几十年过去，当年的高沟深垒已经云淡风轻，不甘心故事讲完的冯小刚们终于踏入对方的领地。由于这个缘故，冯小刚演六爷终究是隔了一层的，他把一个大狱出来的老炮儿几乎演成了乡绅，甚至有太多的哲学色彩和学究气，我不知道BBS上抱团取暖的真正老炮儿们看了会不会笑。这是一种在想象中对于对手的美化，同时在无意识中通过美化对手而美化自己——对手都这么局气这么有里有面，自己也一样是了不起的、值得怀恋的。于是，一代人的故事在更广阔的层面上又有了继续演进的空间。

但是我们必须知道老炮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炮儿文化到底是怎样一种精神。电影有意无意的美化，无法掩盖老炮儿文化与这个社会的彻底不兼容性。

我并不了解再早以前的老炮儿，但是我知道文革是这一代老炮儿产生的根源。新政权刚刚建立的50年代包括60年代初并没有听说过什么老炮儿，因为那时候政府很强势，老炮儿很容易被镇压。同时，老北京基本是顺民文化，怕官怕事，强势政权很容易搞掂老北京人。但是文革起来，政权瘫痪，也就是整个社会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当时大院占尽资源可以无法无天，而胡同里的老北京却突然发现自己没人管了，经常处于被欺压的状态，就必须自己管自己、自己救自己。于是一些强横有力的胡同少年奋身而起，从对抗大院红卫兵开始，渐渐建立起自己的秩序和世界观。这种世界观，一个最基本的出发点就是不信任政府，因此老炮儿文化基本上是一种无政府主义。在电影里我们看到，文革过去三四十年，六爷依然不信任政府，所以他打城管耳光，摊上事儿宁可自己搏命而坚决不肯报警。

老炮儿文化的另一个基本特征是认礼、认理、认命，强调很多事情“不是钱的事儿”。先礼后理，两者皆不通，最后赌命。这同样是一种无政府主义价值观，因为他们抱定的最终解决方案不是政府不是法律，而是自己的性命，用生命去做最后的证明。他们也需要钱，但是拒绝承认钱能够作为一切交换的等价物，甚至认为金钱是追求礼和理的障碍，扭曲了生活乃至生命的基本价值。这在电影里有许多体现，六爷认为讲钱那是你们的规矩，对方索赔10万或者贿赂100万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数字，甚至都没经过计算，只要觉得合理或者不合理，就毫不犹豫地答应或者拒绝。

就这样，一不相信政府，二不相信金钱，最有力的两样东西你都不信，老炮儿必然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人生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也就是必然结果。

但是，这种失败也抚慰了那些由于年龄和经历而渐渐走下坡路的人们，包括冯小刚，更包括那些以前很少在电影院出现的中老年人。说实话，他们沉默而肃穆的表情真有点吓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