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3年11月30日,农历十月十二日,星期五,人类历史上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可因为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这个本不会有人记得的周五晚上,成为了地球上最浪漫的一个夜晚。
那晚,一个闲散中年小官,本来要脱下衣服睡觉。可月光皎洁,照进屋子,不由得让他生出夜游的兴致。于是他起身出门,到一座寺庙里找朋友一起赏月。和朋友一起欣赏庭院中如水的月光和纵横交错的树影,他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
后来,闲散中年小官把这段再平常不过的经历写了下来,却成为千古名篇。这个闲散中年小官就是苏东坡,这篇短文叫《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是苏东坡被贬黄州三年后所写,同一时间,苏东坡还写了《念奴娇·赤壁怀古》,以及两篇月夜泛舟的前、后《赤壁赋》。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说:单以能写出这些绝世妙文,仇家因羡生妒,把他关入监狱也不无道理。可是,这短短的80多个字,都写不满一条微博,既没有什么大道理,也没有什么华丽的修辞,为什么却能穿越千年,让人至今拍案叫绝?
上学时,老师告诉我们,这篇文章表达了苏东坡壮志难酬的苦闷,也表现了苏东坡旷达乐观的人生态度。
老师又告诉我们,这篇短文的“题眼”是“闲人”二字,被抛出名利场的闲人,才有闲情欣赏大自然,这是一种豁达的胸襟和士大夫的情怀。如果这篇妙文有题眼,那也不是“闲人”,而是被当今网友玩梗玩上热搜的“怀民亦未寝”。
代入角色想一想,苏东坡欣然起行,来到承天寺,而恰好张怀民没有外出,也没有睡觉。苏东坡刚到,张怀民立马迎接。那满心的期待,就像是你毫无征兆递出去的一杯水,却刚刚好被另一只手恰到好处地稳稳接住,没有洒出去一滴。“怀民亦未寝”,像是秦观词里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是《卡萨布兰卡》里的“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偏偏走进我的”,是朴树歌里唱的“我从远方赶来,恰巧你们也在”,也是张爱玲文里的“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你看苏东坡怎么写的:“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顶真修辞手法的运用,让整个事情显得是那么丝滑那么顺畅,丝滑顺畅得两句话中间都没有别的字,丝滑顺畅得让我们错误地以为这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毋庸置疑。仔细想想,如果你今夜想要去赏月,你找谁,能像苏东坡“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一样,那么笃定那么非他莫属那么毫不迟疑?就算找到那个人,你又如何保证当你举杯邀明月的当下,他刚好犯了酒瘾呢?
多少“要不要去散散步,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换来的是“我要去洗澡了”。多少“我说今晚月光那么美”,换来的是“你神经病啊”。
还记得读研的时候,遇到一次超级月亮,我在人人网喊“有谁要去北大楼前的草坪上看超级月亮”,很快就有七八个同学拎着啤酒就来了。我们在草坪上,喝着啤酒听着旁边毕业的同学弹唱,渡过了美好的一个夜晚。
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这样的难得与美好,让我多年后都依然怀念。
六神磊磊说,小时候,我们总以为郭靖当然会遇到黄蓉,黄蓉也当然会遇到郭靖,他们都那么好,那么天真、单纯,这样的两个人毫无疑问会互相等到彼此。可是慢慢长大,离合聚散看得多了,才忽然明白他们有多幸运。黄蓉打扮成小叫花,不偏不倚恰好一头撞进了郭靖的小店,惊喜地发现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只是人生的意外。而如果不是遇到黄蓉,郭靖就算同样向别人赠送金子、红马,也请别人吃了几次饭,却很可能会被当成人傻钱多。郭靖回蒙古娶了华筝,黄蓉嫁给了门当户对的欧阳克,才是最常见的人生。
六神磊磊不无感慨地说:在人生的张家口,人烟凑集,不知道有多少郭靖、黄蓉错过了彼此。但金庸用金手指拨弄了命运,造就了万中无一的故事,成就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射雕英雄传》。可那是小说,可以依靠作者上帝般的仁慈温厚和全知全能,现实中这样的相遇,只能依靠那虚无缥缈的缘分。所以,能与苏东坡和张怀民“但少闲人”相媲美的际遇,得再等待550年才能遇到。
公元1632年农历12月,杭州大雪三日,这天晚上八点多,张岱乘着一叶小舟,往西湖湖心亭看雪。遇到了两个早已在此的南京人,这才成就了“我国古典文学宝库中的两轴精品”(梁衡语)之一的《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一“闲”一“痴”,隔着500多年的时光,遥相呼应。
何夜无雪?何处无湖心亭?但,若没有那两位“金陵人”,又怎会有此不同凡俗之际遇?
但,若没有张岱,即使有此不同凡俗之际遇,又怎能将之写成千古妙文,流传至今?
仿佛就是为了这一篇短文,崇祯五年十二月的冬天,上帝在杭州安排了一场雪,然后又早早将两个金陵人拉到杭州,刚好在那晚等在湖心亭,等着张岱更定十分到来。漫天风雪帮他们分辨甄别了同类,让孤独者与孤独者在渺茫的人生中互相认出,共饮三大白而别,成全了这清冷天地中,难得的喜悦与抚慰。赏月是容易的,看雪也是容易的,难的是遇到。而比遇到更难的,是遇到的人,还能互相懂得。
豪放旷达如苏东坡,也曾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时,落寞地说过:“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也许被贬黄州的苏东坡,和历经明朝灭亡的张岱(《湖心亭看雪》写于明王朝灭亡以后),都已看透人生底色的悲凉。人生乐事,不过是和知己或陌生人,赏一回月,看一场雪而已。在时间长河里有过一刹那的相伴与美好,就已经是百千万劫难遭遇的缘分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岁月如梭,韶光易逝,苏东坡和张怀民在承天寺赏月,距今已经是938年前的事了;而张岱雪夜湖心亭饮酒看雪,也早已过了389年。因此,两篇文章里的时间显得尤为重要。《湖心亭看雪》是在“崇祯五年十二月”,《记承天寺夜游》更是精确到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1083年11月30日。中国古代的诗文,很少有作品能在日期上有这样的精确度;即使有,也很少对作品价值有什么增益。但《记承天寺夜游》不一样,“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个时间点,像是在历史的长河里,下了一个船锚,让那一晚的月色有了坐标系,让时光流逝有了标尺。因为有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个时间点,承天寺的那一晚从无数的黑夜中凸显出来,成了独一无二的一晚;因为有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个时间点,面对缥缈的时间,和朦胧的历史,我们可以将那晚的月色反复打捞,不再迷失;可以在无数的夜晚中,将那晚准确检索出来。因为有了“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这个时间点,你甚至可以算出那一晚离今天有多少个日日夜夜;而时间多增加一天,历史的况味就多增加一点,那一晚就越发显得珍贵。可能也正因如此,年岁越大,就越能理解时光的馈赠。小时候觉得晦涩难懂的文言文,读再多遍都无法理解和体会,长大后偶然再读,却自然而然地懂了,别有一番滋味。—The End—
作者:魏春亮,南京大学历史系本科,中文系研究生,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南方都市报》前记者,参与翻译《哈佛非虚构写作课:怎样讲好一个故事》,作品发表于《萌芽》《青年文学》《南方人物周刊》等刊物。现主理公众号“亮见(ID:liangjian0624)”,写真诚的文字,做通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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