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们出了一本书
历经两年又三个月,在这个春天里,RUC新闻坊终于做出了一本关于自己的书:《把数据作为方法:数据叙事的理论与实践》。
在这本书里,你能看到一整个敞开的“后台”。这个小小的、流动的、学院内的编辑部,正在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运转着。我们把数据作品形成的过程拆解到最细处:发掘数据的“偏方”、作图的配色怎样不辣眼、如何用文案勾连那么多数与图、怎么让不同的信息载体更加协调……种种总结和思考诞生于真正的实践中,那些我们迎头撞上的真问题。
在这个尚未定型的领域里,我们以学徒的姿态借鉴、摸索、碰壁、反思,比起教程,我们更希望这本书是一把楔子或一张长椅,去开启更多、更专业的对话。
今天,我们推送方洁老师为新书所作的序言《写在前面:谁说数据是冷的》:看似理性的数据,既潜藏着非理性的陷阱,也有感性的一面、温情的可能。
写在前面
谁说数据是冷的
数据是冰冷的,这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说法。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数据可以和理性、冷静、抽象、距离等词语划上等号。谁会将数据与感性、温度、具象和接近等词语联系起来?
一谈起数据,我们的脑海里会是什么?一个个表格或者一堆堆数字,中间可能还夹杂着令人头疼的乱码与空格?它们好像没有生命的符号,需要极为耐心的处理和分析。
然而,凭什么认为一堆看似复杂的符号能发出理性之声?凭什么这些符号不能带来温暖感人的故事?
数据和理性之间未必能划上等号。且不说我们的生活中遍布着各种各样糟糕的数据故事,这些故事用数据包装,看起来很硬核,但往往内里充斥着不交代样本和调查方法的问卷数据、来源不明的统计数据、甚至夹带“私货”的假数据……或者即使数据本身没有问题,对数据的分析和解读也完全可以南辕北辙,误导读者。这样的数据和理性压根扯不上一点关系。为了拆穿上述数据陷阱,美国华盛顿大学开设了一门名为“拆穿胡扯”(Calling Bullshit)的课程,结果课程推出后立刻大受欢迎,且同名教材也跟着出版大卖1。
即使克服了上述的问题,使数据足够具有理性和科学性,这也并不意味着数据故事就会变得冰冷而失去温度。理性和感性必然泾渭分明、互无关联吗?其实不然。已故的瑞典统计学家汉斯·罗斯林在他那本脍炙人口的《事实》一书中驳斥的第一种情绪化决策的误区就是“一分为二”的本能,“这种本能促使人们习惯于把事情一分为二:好的和坏的,英雄和恶棍,我所在的国家和其他国家。把世界一分为二是简单、直观而且情绪化的方法”2。
然而,现实是,两极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往往并不存在,还有很多分布于中间状态的情况。如同世间万物存在多种可能性,并不总是非黑即白,理性和感性之间也没有根本的对立。“研究者应该充满热情,受强烈情感的驱动,最重要的是要有追求理解和解释的强烈愿望。但是,好的研究者必须确保不让情感影响自己的理论思考、推理和论证”3,这种兼具理性思考和强烈感情的状态同样是产生一个好的数据叙事作品所需要的,而对于数据创作者而言,这种兼具理性和感性的特质会借由数据叙事传递给读者,使后者既能感受到思考的愉悦,也能体会情绪的抚慰。
我曾在一篇数据叙事作品文末看到某读者的留言,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篇文章提示我们:除去一般性的科研文章,新闻传播学的学术还可以怎么做;数据自己不会说话,要靠运用它的人;技术不是最有价值的,要看到工具后面的人文关怀。”
如果没有数据,数据叙事将成为无源之水,但是,即使数据之于数据叙事的重要性不可撼动,这也并不意味着创作者会失去叙事中的主导地位。讲故事的是我们、你们或他们,而不是数据本身。即便数据像一座蕴藏着宝藏的富矿那样蕴含着丰富的故事,也需要创作者去发现、挖掘和呈现。数据创作者在数据和读者间架起一座沟通之桥,这座桥可以传接事实与知识,亦可传播伪科学和谬误;可以传递理性之探讨,也可传送人性之关怀。
在我看来,很多经典的数据叙事作品之所以能打动人,往往并不仅仅是数据带来的理性层面的探索,反而是孕育在这些理性思考背后的那些对人之价值、命运的深沉的观照。无论作品的设计多么酷炫,离开这一精神内核,数据叙事就如同失去了灵魂,或也能引起一些关注,但热度终将快速散去而难以在读者记忆中留下长时间的印记。
叙事是人类传递信息的传统。罗兰·巴特曾说过:“世界上叙事作品之多,不计其数;种类浩繁,题材各异。对人类来说,似乎任何材料都适宜于叙事:叙事承载物可以是口头或书面的有音节语言、是固定的或活动的画面、是手势,以及所有这些材料的有机混合;叙事遍布于神话、传说、寓言、民间故事、小说、史诗、历史、悲剧、正剧、喜剧、哑剧、绘画、彩绘玻璃窗、电影、连环画、社会杂闻、会话。而且,以这些几乎无限的形式出现的叙事遍布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4
数据叙事也不是媒体的专利。过去,数据叙事更多是科学研究者、政府或商业机构人士的专长,他们用数据讲述一个个专业领域内的故事,这些故事往往用论文或报告的形式在同行中流传,却在普通读者面前树起了无形的认知高“墙”。随着数字化时代的到来,数据开始呈几何级数地增长,一方面部分机构和部门对数据的垄断伴随着信息公开和开放数据的呼声出现了松动;另一方面所有人进入数字化生存的在线状态使互联网上处处留下了数据足迹。我们好像一条条被抛进了数据大海的鱼,生活于数据之中。当我们所处的周遭世界处处皆由数据构成,如何理解他们,如何理解我们?数据成为了一种方法,而数据叙事则成了沟通的钥匙。
当下,叙事者身份主体的多样化使数据叙事呈现出多元复杂的版图。尼基·厄舍在《互动新闻:黑客、数据与代码》一书中通过田野调查发现数据新闻领域中形形色色的身份之变,除了传统记者,还有数据记者、程序员记者和黑客记者,他们的身份有所差异也存在交叉。不仅是媒体人的身份在发生变化,机构媒体、自媒体、高校、数据公司、各种社会组织等主体的入场使数据叙事的种类和发展方向更加多维。本书探讨的数据叙事主要指面向广泛读者的以传播事实和观点性信息为主要功能的数据叙事,这种数据叙事也被称为“数据新闻”,相对地更广泛地出现在媒体语境中。由于数据创作者主体并不限于媒体,因此,一些非媒体机构将他们创作的数据叙事作品称为“数据内容”,事实上,鉴于数据内容也同样要面向相对广泛的读者/阅听众群传播,同样是在给后者讲述数据故事,因而无论是数据新闻也好,还是数据内容也罢,它们都需遵循数据叙事的相关规则,在操作上具有很多相通之处。
叙事学是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领域,但是本书无意于在已有的叙事学(Narratology,也称叙述学)理论基础上嫁接“数据”的相关内容,那样做必会是某种形式的画蛇添足,亦可能形成理论研究和实践探讨脱离的“两张皮”现象。数据叙事绝不是简单的“数据+叙事”。本书不是思辨性的理论专著,而更接近一本基于田野调查的观察笔记。“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与其说这本书想构建一个探讨数据叙事的理论体系,毋宁说它更想带着读者体验一场如何用数据叙事的旅程:通过还原每一个细微的实践场景,让读者感受当时之所做所想,以微薄的经验和反思对数据叙事的理论和方法展开探讨。我们将数据作为方法,去探索叙事的可能性,探索如何运用数据叙事在这个信息和观点纷杂的时代做更有效的沟通。
毋庸置疑,数据素养已成为普通人应具备的基本素养,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数据叙事或将成为普通人应具备的基本技能。正如美国地理学者马克·莫莫尼尔早在上世纪末就断言,“任何受过教育的成年人都不仅仅要具备良好的读写能力和表达能力,还要具备合格的计算能力和图形能力”5。我希望本书不仅能给予那些正在从事广泛的数据叙事领域工作的媒体人或非媒体从业者更多新鲜的视角和资料;也能给那些对数据叙事感兴趣且想了解如何进行数据叙事的读者提供较为专业的入门指导;还能是那些不想被糟糕的数据叙事糊弄的读者们的防“坑”指南。
本书的主要研究材料来自我带着学生团队创建的校园自媒体“RUC新闻坊”。这个由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新闻系师生策划的小型媒体创办于2015年6月21日,主要以微信公众号为发布载体,是诸多数据叙事创作者群体中的小小一员。
创办之初,时任新闻系评论教师的资深评论员马少华老师为这个自媒体平台写了发刊词,用非常贴切的三句话凝练地表达了平台的创办初衷:“以无限开放的网络空间作为教室;把无数人把玩于掌中的小小屏幕作为‘黑板’;实现着最开放的新闻实务的教学交流。”第一期的三篇稿件中就有一篇学生习作《2014年自然灾害情况》,凑巧的是,这就是一篇数据叙事作品。
自此,RUC新闻坊走过的每个关键的时间节点,似乎都与数据叙事不无关联。尤其是2019年底以来,新冠肺炎疫情开始在全球蔓延。在这场重大的公共卫生事件中,我们相继推出了《2286篇肺炎报道观察:谁在新闻里发声》和《1183位求助者的数据画像:不是弱者,而是你我》等多篇带有科普性质的数据叙事作品,阅读量和订阅用户的数量都有了大幅增长。从创办以来,RUC新闻坊已形成了具有自己标志的数据叙事风格,获得了20多个国内的数据内容和设计比赛的相关奖项,并收获了来自业界和学界较广泛的认可。
在本书中,我们尽可能地记录下在探索数据叙事过程中的种种细节,每一个微小的经验和每一次难以忘怀的教训都是这段行路中的注脚,提醒我们莫忘来路,莫失方向。然而,我们也深刻地感受到作为一个数据创作团队,我们仍有很多缺陷,相比成熟团队的配置,RUC新闻坊的人员偏向新闻传播学专业背景,虽然近年来我们补充了一些商学、文学、外语、信息管理、计算机专业背景的编辑,但总体上看,团队曾长期缺少开发工程师和更加专业的艺术背景设计师,这或多或少影响了我们在数据叙事作品开发和设计维度的探索。RUC新闻坊的数据叙事作品多以图文结合的形式呈现,而鲜有数据短视频、交互的新闻程序作品,考虑到呈现形式的差异对文案和设计会产生较大的影响,这亦是本书内容上的一个缺憾。
在我们写作本书之时,正值2022年初,新冠疫情在国内多地散点暴发,上海和吉林等地每天的新增病例都在千万例地上涨,令人忧心。而在本书即将付梓的2022年12月,疫情已经影响了国内大多数城市和乡镇,多地出现了退烧药告急、急诊科超负荷运转、重症患者快速增加的局面。网络中,各种情绪交织,各种消息流传。疫情使我们中的大多数面临前所未有的“认知沟”:如何明辨真实和虚假?如何解释规律?如何调查原因?如何预测趋势?种种疑问摆在我们面前……
希望阅读本书的读者,不仅能和我们一样,感到数据并不冰冷,借数据叙事这座沟通之桥穿越信息之迷雾,弥合理解之鸿沟;而且,能在应对和处理各种复杂情形时,游刃有余地“把数据作为方法”。
方洁
2022年12月 于北京家中
注释:
1. 伯格斯特龙, C., 韦斯特, J. (2022). 拆穿数据胡扯(胡小锐译). 北京: 中信出版社.
2. 罗斯林, H., 罗斯林, O., 罗斯林 R, A. (2019). 事实:用数据思考,避免情绪性决策 (张征译). 上海:文汇出版社. p.47.
3. 维克福什, A. (2021). 另类事实——知识及其敌人.(汪思涵译). 北京;中信出版社. p.265.
4. 巴特, R. (1989). 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张寅德.(编).叙述学研究(pp.2-42).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p2.
5. Mark Monmonier.(1993). Mapping It Out: Expository Cartography for the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转引自Cairo, A. (2020). 数据可视化陷阱.(韦思遥译). 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 p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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