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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显明:外婆的葬礼

姚小红主编 作家荟
2024-10-29

作者:吴显明

深夜,手机骤响,母亲说“你外婆刚刚走了”。我并不感到突然,但依然心口猛地一紧。睡意全无,挨到天微明,便出发往老家赶。

母亲极少主动给我打电话,只要她打电话,基本都有要紧事。头天上午我刚上班,她便打电话告诉我,外婆怕是不行了,她和我爹正准备往外婆家赶,言语中颇有些焦急。我安慰她几句,说不管啥情况都不要着急,有啥事及时告诉我。其实,外婆类似这样的情况之前发生过好几次,但最终都是虚惊一场,所以这次我内心依然做这样的判断,岂料这么快她就真的走了。

车在高山峡谷间盘旋上升,默默前行。秋寒料峭,刚刚经历气温骤降的群山一片寂静,浓重的云雾连天接地,裹挟着细密的雨丝,势不可挡地漫卷过河谷山岗……随着海拔的上升,空气中的寒意渐渐变得凛冽,山林也渐次呈现出点点斑斓。

我的故乡位于川陕交界处的绵绵群山之中,地理位置十分特殊。汉中平原、秦岭在其北,龙门山、青藏高原在其西,成都平原在其南,这里是大巴山的最东端,米仓山的最北端,汉江出其左,嘉陵江出其右。几大地理板块在这个‌偪仄的区间冲击挤压,抬升起这个方圆仅几十平方公里的小小“亚高原”。这里山大林宽,交通闭塞,土地贫瘠,主产玉米、土豆、荞麦、黄豆,不出水稻红苕,不栽桑养蚕,哪怕只有几里之遥的距离,小高原的物候都要比外面晚一个多月。这里的一些方言土语、饮食穿着,乃至修房立屋、婚丧嫁娶,都保留着明显区别于周围的独特习俗。我一直觉得,这块“特立独行”区域的文化根源似乎既不属川,也不属陕,而是更加亲近于由此一直向东延伸到湖北的大巴山,以及半道接续向南延伸的米仓山、岷山、巫山这一山系群落的人文特征。

这是外婆生活了一百多年的地方。

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便到了。我把车停在大路边上,然后还要再走一段四五百米的小路。其实这段小路几年前就修成了水泥路,本是可以行车的,我担心道路窄,有其他车辆进出不方便错车,便选择了步行。这是一条平路,不爬坡不上坎。从一坡开满野棉花的撂荒地旁走过,转过一个松树林湾,外婆家的瓦房顶便清晰可见。再紧走几步穿过一片茂密的玉米地,就到了院坝跟前。

院坝里,十几个男人正在商量着怎样搭建灵堂楼牌,几根新砍下的碗口粗的松树和一堆长长短短的竹棍摆了一地。五六个妇女一边扫地擦灰收拾零碎物品,一边搬桌子搭板凳,灶屋里进进出出拿取东西准备午饭的更是脚快手快,无暇他顾。

外婆家的台阶很高,但站在院坝边上依然可以一眼看见正对着的堂屋里面早已装殓好的灵柩。我径直走上去,到了堂屋门口才看见母亲和二姨坐在堂屋一侧的门后面,满脸憔悴,我轻轻喊了一声,她们没有应我。我从香案上取出三炷香,在烛火上慢慢点燃,香烟渐渐弥散,情绪突地涌上来,眼泪滚滚往下滴,我任由它滴,也不出声,也不擦。泪眼迷蒙中,我双手捧香,缓缓跪在灵前,深深磕下三个头。当我附身闻到堂屋地面泥土的潮腥味和陈腐的草木灰味道时,豆大的泪珠再次奔涌而出,噗噗落在地上。我站起身,拿起一摞钱纸在香灰锅里点燃,外婆的遗像恬静地注视着我,目光清澈有力。她头上包着整洁的黑色丝帕,身穿深蓝色满大襟,奶油白粗布衬衣在领口漏出一圈,更加清晰的映衬出轮廓分明的修长脸颊。

外婆姓罗,生于一九二四年,属鼠。一百多岁的生命,细想起来是十分骇人的。她出生的那年,黄埔军校开始筹建、国民政府发表《北伐宣言》、逊帝溥仪搬出紫禁城……

外婆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她十二岁左右,一年之内父母先后突然因病去世了,外婆便当起了家。她先把九岁的三妹妹安给了赵三坪,又把十一岁的二妹妹安给了吴家沟。第二年,当她到昝家湾我外爷家当“抱女子”的时候,轿子一起抬过来的还有她只有一岁多的弟弟,外婆一直把弟弟带在自己身边抚养,直到他十多二十岁成家立业另立门户。外婆当了三年“抱女子”才跟外爷结婚,生养了两儿三女。大舅年龄最大,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二舅最小,我的母亲其次,他们也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现在,外婆的孙子、重孙辈后人大约有六十多人。外婆一直与二舅一起生活,将近九十岁时,她还能端一撮箕洋芋种子到门前地里去劳动,能自己煮饭洗衣,基本自食其力。

我安慰了母亲和二姨,退出堂屋,和院坝里认识不认识的人们一起搭灵堂楼牌。两根松木做柱子,两根粗一点的竹子做横梁,扎成一个“门”字形,高度与堂屋外面的瓦口齐平。“门”字上端用劈开的篾条拱扎成一个类似“歇山顶”的檐,立刻便有了立体厚重的感觉。檐的正中间用几根细一些的木竹子扎成一个大五角星形状,上面贴一个白底黑字的“奠”字。檐以下的柱子分别钉上两块平整对称的木板,上贴挽联“遗容寓遗志子孙长念三春晖,哀乐寄哀思亲友共钦贤母德”。再用柏树枝条把露出来的竹棍和篾条密密实实遮挡一番,最后按照左右对称原则点缀上大朵的白花。

当一群人吆喝着将平放在院坝里的灵堂楼牌竖起来时,二舅带着做道场的七八个先生也就到了。由于下葬的时间在五天之后,时间比较充足,二舅决定花大价钱请下这个道场,念五天五夜血盆经。

经堂就设在外婆住了一辈子的正房。搬走了外婆的床铺和一些杂物,一番收拾打扫之后,这里顿时宽敞许多,先生们在掌坛师的指挥下,不紧不慢地摆设开来。正中神坛上,文殊菩萨、观音菩萨、普贤菩萨神位庄严,其他十二圆觉菩萨和十殿阎罗王挂画依次齐整整挂在墙上,正好把这间正房围满一周。与神坛正对的一张桌子供先生们使用,印尺镜铃、鼓锣镲钹、表申状牒一应法器文书俱全。当锣鼓一响,诵经声一起,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

先生们做道场,需要孝子密切配合,时而掌盘握香肃立,时而作揖磕头,时而跟着先生游走,最后一天晚上任务最重,孝子们一共要磕四千七百五十个头。大姨身体很不好,暂时还没有来,二舅要张罗里外全场,实在不能耽搁,我母亲腰腿又着实不灵便,只有辛苦二姨毕恭毕敬地吃力应付,母亲则在堂屋灵前敲木鱼。

外婆家的这套院子很是高大雄实。外爷在的时候修了中间的堂屋,两边各一间正房、一间灶屋、一间转阁,粗大笔直的柱头、规整标志的椽梁、宽大厚实的板壁,没有哪一样是将就的,外婆住的那间正房为了防潮,居然专门用木板镇了地楼,直到今天也再没有哪个第二家这么铺派的。后来大舅二舅成家立业后先后在两头接着转阁加了几间明楼。几年前半夜突发一场火灾,把堂屋以东原来分给大舅舅一大家子的房屋全部烧毁了,二舅舅把外婆从床上往外背,她死活不走。火光冲天中,外婆泪流满面,她不停地喃喃“咋叫我看见这些呀,我不走了,我就在这儿,把我烧死算了!”

母亲说,外爷个头没有外婆高,但是个能干人,人狠话不多。那时候很多人家还是茅草卡木房子,但是外爷先早早烧好几窑青瓦,再钻山巡海四处寻好木材,该砍砍、该买买,硬是一鼓作气修下这气派房子。家里山林土地、耕牛农具、家具被褥样样齐全,在那个年代,确实算有模有样的一家人了。我后来盘算,外婆享受这样的光阴,大约只有九年。

一九五五年的一天早上,外爷割了一大背篼牛草往家走,路上有人来通知他到公社开会。外爷回家端了一个坛盖子大的土巴碗喝了两碗酸菜碎米子稀饭,带上大舅舅就到公社去了。快到下半天了,大舅舅哭天抹泪地奔回来告诉外婆,外爷被抓走了!

外婆把牛赶回圈,上了草,猪槽里添了食,给对面王家梁上招呼帮着照看一下,便背上只有几个月大的二舅舅奔公社去了。到了公社天都要黑了,说是已经押到区上去了,她又摸黑撵到郭家坝,半夜,她见到了外爷。外爷说,有人告他解放前杀害过红军,但是外爷坚决否认。他很淡定地说他不可能杀人,叫外婆快回,屋里还有娃儿莫人管,等他把事情说清楚了就回来。外婆便又往回走,爬上郭家坝后面高高的风包梁时天刚亮,她回头看见一队人押着外爷沿河而下往县城方向去了,外爷被反捆着双手,弓着腰,不可能看得见她。

外爷确实背过枪。这片区域,乃至周围更大范围的广大地区,自古以来匪患不绝,遇到年景不好,或者社会动荡时期更为猖獗。但这些土匪绝大多数都是三五一伙拿些棍棒刀斧拦路抢劫,有几支鸟铳或者明火枪打家劫舍的都算厉害角色。

一九三二年冬,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根据地出发,翻越秦岭大巴山,艰难进入川北。四川军阀一面调集重兵围堵,一面大肆收买拉拢各色反动武装和土匪流氓团伙,编成特别纵队、独立旅、自卫团等杂牌武装,只要你与红军为敌,便给钱给枪给地盘。这一时期,一些土匪团伙趁机做大,亦官亦匪,甚至封疆自治,政从己出。舅爷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加入了郭家坝“何团总”的队伍,跟着一个据说枪法很准的姓李的小头目跑腿,而这伙匪帮,确实多次袭扰过红军小股部队,造成了一些伤亡。

外爷走后不久,家里便一波又一波来人搜家,因为根据举报,外爷藏了一支步枪。搜查者翻箱倒柜,房顶瓦缝、草垛柴棚,凡是想得到的地方都反复搜查若干遍,甚至真的掘地三尺各屋开挖,但终是没有找到。外爷先是关在本县的离妻岩煤矿劳动改造,一年多以后转到绵竹。一九五八年,就在他快要结束劳动改造释放回家前几个月,突然因病去世了,过了好几个月外婆才得知他的死讯。三十多年后,舅舅们迎回了一个他的衣冠冢。

下午,帮忙的人更加多起来,里外主事的人一到位,便各自组织人力张罗头上的事,念经的先生们丝毫不受干扰,锣鼓唱念没停过。采买备办各种物品的开了单子陆陆续续出了门,劈柴的几把油锯斧头不歇气,修路抬石头打金井更是几天的要紧活路,得抓紧。

堂屋以东已经长出草来的老屋基被清理出来,支锅搭棚以备做宴席。与过去的九大碗、十二个碟子等办席的样式比起来,现在的席桌越见办得丰富了,先上凉菜席,吃得差不多了撤下去再上热菜席,两轮一共得有二三十个菜。但是不管你好多个菜,只要没有酥肉、炸豆腐、蒸碗子这三样最传统的饮食,那都只能叫请客吃饭而不能称之为办席。

二舅没有请外面专门承包农村酒席的人来办席,因为那样虽然方便撇脱,但是菜品质量没有自己做的扎实,待不好客。他请了本地的掌勺师傅,又央了十几个帮忙的,备好荤素菜品五味调料自己办,定下后天下油锅“动酥炸”。所谓动酥炸,就是提前备下那三样“硬菜”。酥肉和炸豆腐做法跟其他地方差不多,但是个头要大很多,我一样吃一个基本上就饱了,蒸碗子其实就是粉蒸肉,大肉片子同样体现一个粗狂豪迈。豆腐和炸酥肉用的鸡蛋主人家基本不用买,每逢哪家有红白事务,亲戚邻里们都会帮衬一两箱豆腐、几十一百个鸡蛋。

天还没黑,我给母亲打过招呼便赶回吴家沟,开车只要十来分钟。这两天爹妈一直都在舅舅家,我的婆婆九十多岁了一个人在家,虽然勉强能自理,但毕竟不放心。婆婆在灶门口爨了一堆火,用鼎罐自己煮了包菜叶子汤,热了馒头吃过晚饭了。我赶紧劈柴生了回风炉子烧水煨酒,婆婆很爱干净,每天或早或晚总要擦个澡,隔三差五还要喝一点煨热的包谷酒。婆婆详详细细打听了昝家湾的情况,我一边给她斟酒,一边认真说给她听。她说,外婆一直对她很好,要不是自己走路不方便,加之年龄大身体弱忌讳到白事场合,她都想去看看。

母亲和爹是结的娃娃亲,做主的就是婆婆和外婆。婆婆只生养了我爹一个,从小很是疼爱,想早点给他找个“抱女子”。外婆的二妹妹就嫁在我家屋后的上家子,她给婆婆说外婆家有个三女子人才还可以,婆婆便托她去问外婆。不久,婆婆便提了一刀“方菜”一瓶酒到外婆家“走人户”去了。“方菜”就是一块裁切得规规整整的长方体腊五花肉,一般五六斤重,如果没有用于“走人户”提亲,它就是一坨柴火烟子熏的黝黑的腊肉,一旦作为礼尚往来的聘礼,就得把它淘洗得干干净净,正中间尖角朝上贴一张巴掌大的正方形红纸,体体面面去完成它的使命。

外婆带上这块方菜和这瓶酒,翻山越岭走几天路到离妻岩煤矿去看外爷,给他说“我把三女子安给吴家沟后头屋里了”。外爷说“她还那么小,你把她打发了弄啥,我这里又莫法煮,你把这些东西拿来弄啥。”这是外婆最后一次见到外爷,那一年她三十三岁。

一九五七年,农村开始搞“集约化、大兵团”,部分农户被要求“攒户”,集中到一起居住、一起劳动,外婆坚决不攒。第二年,人民公社大食堂开办,由于“成分”不好,外婆本来是一个整工,但是一天最多只能挣半个人的工分,加之她不愿意攒户,公社下的口粮就少得可怜。为了养活五个娃儿,外婆白天出工,晚上进山扯笋子、挖野菜、掏山药,凡是能吃的、毒不死人的都弄回来吃。母亲和二舅舅好几次饿昏死过去,外婆拿出一点点连糠带皮的苞谷面煮成稀汤,一次一次把他们救活过来。这样极端艰难的岁月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她的儿女慢慢长大一些陆续能参加劳动,情况才稍稍好转,至少不会饿死人。

外婆不识字,但当公社学堂在她家堂屋办起来时,她毫不犹豫把几个子女全部撵去当“旁听者”,母亲嫌没有像样的衣服穿丑的很不愿意去,外婆就一顿棍棒打得她服服帖帖。我爹也在这个学堂上学,母亲说他坐在东面进门第二根柱头下面的。

我不知道外婆后来从哪里筹来的钱粮,但是她确实在儿女当婚该嫁的年岁顺序把他们都盘弄成了一家人,而且该有的排场都有。母亲三姊妹出嫁时,外婆给她们每人做了一套一模一样的大红漆麻梨木陪奁,箱柜匣凳样样齐全,特别扎实沉重,至今完好无损。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两边跑,母亲连续熬夜加之着了凉,已经疲惫不堪,舌头上起泡也不想吃东西,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堂屋里敲木鱼。堂屋里围了一圈青布,显得更加肃穆,三层高的“蓬莱仙阁”灵房子摆在东侧,西侧增加了两张先生们要用的小桌子。念经白天黑夜几乎没停过,书写的各种文书陆陆续续四处张贴出来,小楷的毛笔字工工整整,很有些章法。东边老屋基已经摆满了锅灶案板,随时热气腾腾。

出灵的头一天下午,随着接送花圈纸活的鞭炮响起,外婆的葬礼才真正开始。母亲三姊妹的纸活先送,从大路口出发,三张青布报孝幡高高举起走在最前面,然后是三个纯白的花圈和几十件全堂纸活,最后是一套送孝的锣鼓。几十人的队伍沿着那条平路缓缓往前走,到了松树林湾看得见舅舅家房顶的时候,几处的鞭炮和烟花骤然响起。二舅舅带一众孝子手握一炷香披麻戴孝垂首迎出来,两头汇拢,鞭炮烟花和两处的锣鼓响得更加骤烈。二舅舅便带着孝子们转身往回引,屋里帮忙的都出来接过花圈纸活,一排排摆放在院坝周围。所有送的接的几十个孝子按照辈分和内亲外戚之分,在堂屋外正对外婆灵柩亡牌的院坝里站成几排,人手捧一炷香,听司礼口令四揖四头,齐齐拜匐在地。

这一趟接完,又接孙子、重孙子辈送的花圈,同样的鞭炮锣鼓和四揖四头,只是换成二舅舅的儿子带头来迎。最后接的是“人主”,也就是外婆娘屋罗家亲戚族人送来的花圈。白事场合,人主是至大的,二舅舅带着几十号孝子跪在路旁迎接,人主体恤孝子辛劳,用手扶一下孝子才能起来。

几趟花圈纸活接完,四下都摆放得满满当当,人客也一下子多了起来,知客不断高声招呼来客找火烤,“装烟的装烟,掺水的掺水”。熙熙攘攘之中,我看见母亲三姊妹在堂屋里扶着外婆的棺材哭得悲切,好几位表姐表嫂一边搀扶着她们言语劝慰,一边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知客招呼帮忙的开始搭“长席”。三张大桌子并拢呈一字形摆在院坝里,桌子上摆了三大盘子蟠馍馍和一些水果饮料,四面摆满凳子就算搭好了。人主是率先被邀请上座的,然后是各处亲戚长辈,有自己坐上去的,也有由孝家恭恭敬敬请上去的,千万要方方面面照顾到,要是该请的没有请到,那孝家就失了大格。知客和二舅舅反复钉对,把全场人客一遍又一遍看过,确定该上席的都上席了,这才招呼斟酒说话。我们几十个孝子,按照先前接纸活磕头的排列跪在长席旁边,直到知客在人主面前请下“可以站孝”的恩,我们才都站起来听长席上说话。

知客一阵礼心话开场后,便开始介绍外婆从生病到去世再到装殓的全部过程以及安灵下葬一应事务安排的详细情况,席上各位尤其是人主有啥疑问和要求可以现场提出来,需要孝家搭话应承的孝家要如实回话。然后便是人主说话,主要内容一是缅怀老人的功德,二是对孝家奉养老人和一应安排有个评价。如果孝家没有尽好孝道,在老人面前有啥过错的话,这一关是很难过的。席上其他人的说话基本都是替孝家美言,更多的人尤其是辈分低一些的一般不说,只是陪个场合。二舅舅照顾外婆这么多年远近四邻都清楚,席上自然没有话语为难。

二十年前,二舅母因为一场医疗事故突然去世了。二舅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成家立业,也不能常在身边,他只能一个人在家照顾外婆。头些年还好,外婆啥都能吃,坐卧起居也没有大问题,后面这几年外婆越见衰老,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服侍起来就很不简单了。母亲隔个十天半月就要煮几坨肉,蒸点馒头,或者点些豆腐,坐爹的电三轮给外婆送过来,一便给外婆擦洗身体,换洗床单被褥衣服裤子,陪外婆说说话。大姨二姨也都各自尽力,能来的尽量来,但是毕竟不能跟天天在跟前的二舅舅相比。

下了长席,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知客急忙安排开席,礼管这才可以展开簿子写礼,我们也才能找地方坐下。大姨身体确实不啥好,大姨夫和她的大女儿慢慢把她搀过来和我们坐在一处烤火,大家便一点一点汇集起关于外婆最后的情形。

大降温的第二天早上,二舅舅发现外婆喊不答应,手脚冰凉,感觉不对劲,便给母亲几姊妹打电话。等她们都赶到后,用温热水给外婆烫了一阵手脚,外婆慢慢缓过来很多,不停要吃的,刚喝了两口米汤,又要吃箜渣渣饭,母亲连忙去弄出来,外婆又一口都没吃。晚上九点过,外婆再次陷入昏迷,大姨夫上去握住她的手喊她,她没有应声,只是把大姨夫的手抓住,慢慢地一紧一松、一紧一松。大姨夫说,他明白,这是外婆知道大姨身体不好,她不放心,嘱托大姨夫要好好照顾。一个多小时之后,外婆就走了。

妻子问大姨:“外婆那么年轻就一个人,有人给她介绍过吗?”话音刚落,经堂的锣鼓突然喧腾起来,声音出奇得大,仿佛念经的程序从一个艰难漫长的阶段终于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更加重要的环节,一屋孝子便齐刷刷起身到外面呈孝去了。

大约因为我是她外孙中年龄最小的,从小外婆很疼爱我,我也特别喜欢到外婆家去,每年正月母亲回娘家,我都急不可待跑在最前面。因为惧怕外婆家一群凶猛异常的狗,所以当跑到平路上那个松树林湾的时候,就要先爬上路边的一棵核桃树,这才敢放开嗓子喊外婆。一声喊出去,那群狗瞬间就会从四处飞奔出来,围着我狂吠不止,直到瘦高的外婆拿根竹棍快步走过来把他们撵走。

外婆家人口多,大舅舅八个儿女,二舅舅两个儿子,随时都是热热闹闹的,正月里三处的外孙子再一回来,满院子更是洋溢着一种令我迷醉的节日氛围。这片亚高原上的冬天很冷,正月间基本都是冰天雪地,我跟年龄相仿的几个表兄弟表姊妹们最爱偷偷抬一条大板凳到屋后的斜坡顶上,把板凳翻个面,光面朝下腿腿朝上,我们挤坐在板凳腿之间,大家一起双脚蹬地用力往前划,板凳便在洁白的雪面上慢慢加速,直到冲下坡底。

等我们在外婆的呵斥声中四散回家的时候,身上早已湿透了,外婆一手提起我的衣领一手朝我屁股上猛扇,她真是有好大劲使好大个劲,打的我哭都哭不出来。吃饭的时候,外婆喝令我自己进屋端碗,我畏服地进屋端起碗往外走时,她又一把拉住我,压低声音厉声说“莫出去,就在这儿吃!”我哪里敢问个为啥,连忙大口大口把碗里的精面条往口里塞。外婆突然用她的筷子在我碗里两翻,精面条下面半碗腊肉丁丁便油滚滚地暴露出来,而我明明看见其他人的碗里加的是豆角子。我抬眼看外婆,她用筷子把我的碗一敲,“快吃!”

外婆有一个特别精致的纯铜水烟锅子,像个艺术品,抽起来像猫打呼噜,咕噜咕噜地响。我看她抽的绵烟丝跟爷爷抽的纸烟里面的烟丝差不多,就偷偷捡了半年烟锅巴,收集了一烟盒儿烟丝给外婆拿去,她哈哈大笑,说三女子这个娃儿还是晓得孝顺。

我到外面去读书之后,见到外婆的时间便少得可伶,就连正月很多时候都没有再去了。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我托母亲给她带过几次钱,但她总是找机会很快退回来了,她说她不接受任何人给的钱,因为莫地方使。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是去年年前跟母亲一起去给她送东西,那时她都还能叫出我的名字。母亲给她梳了头,包上青布丝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黑底的绒布上有暗暗的深红牡丹花,黑色的裤子,白底的布鞋。我们把她扶到正房门口的太师椅上坐下晒太阳,她安详地孑然端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凝视远方,清秀挺拔,纹丝不动……

天刚微明,昝家湾出殡的鞭炮便在群山中响起。

几十个孝子把经堂站得水泄不通,掌坛师身披袈裟,手执九环锡杖,招呼过各路神仙菩萨,行过四揖四头,便带着孝子们从经堂涌出疾步往院坝里走,其他先生各执科场器乐边打边念紧随其后,两个表哥捧着灵旗亡牌引孝子们忙不迭地在后面撵。院坝中间的桌子上,摆放着半人高的七层“血河塔”,七级浮屠、层层超度,血河塔倒,逝者升天,孝家迪吉。一众人跟着掌坛师围着塔转了一圈又一圈,掌坛师和先生们在行进中一边不断上下翻舞手中的器乐,一边闪转腾挪变幻队列组合。准备下力气帮忙的男女老少围站在四周,吃着热气腾腾的荞面馍馍,目不转睛地观赏着院坝里道场。

血河塔虽是纸糊的,但孝子磕再多的头也是拜不倒的,当它被抬到院坝边上的香灰锅里熊熊烧起来时,外婆的灵柩也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堂屋缓缓移到院坝,暂放在两根大板凳上。十几个精壮劳力把几根粗实的长短杠子在棺材上牢牢绑稳,吉时便到,起丧出灵。震天的鞭炮锣鼓声中,送葬的队伍从院坝边上的小路绕过西边的明楼,朝着房后的坟地逶迤而去。


外婆的坟紧挨着外爷的衣冠冢,离上一次他们在离妻岩煤矿见的最后一面,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十八年……

这是一片静谧的小树林,高大的华山松巍峨挺拔,空旷的林间点缀着一簇簇各色灌木,地上厚厚铺垫了一层绵绵的松针,那些陈年的松针化成的土,渐渐堆起掩盖了外婆,又好像是外婆渐渐沉入了那层绵绵的松针。

所有的花圈纸活灵堂牌楼都拿上坟头来烧,人群渐渐散去,炙热的火噼噼啪啪左右冲突,持续燃烧。火光闪动之中,我渐入幻境。一位青衣的少女,高挑俊秀,怯怯地从那条平路上走来,转过松树林湾,她看见了前面的屋顶,她停住脚步往回张望,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了爹娘,她狠狠心咽下悲伤,不能落泪,要往前走,走进前面那所雄实的房子,去做妻子、当娘……

将何报答产生阿娘之恩出离血盆池地狱?惟有小心,孝顺男女,敬重三宝,更为阿娘持血盆斋三年,仍结血盆胜会,请僧转诵此经一藏,满日忏散。便有般若船,载过奈河江岸,看见血盆池中,有五色莲花出现……——《佛说正教血盆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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