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间谍的旧时光:众叛亲离 狱中度过40年

2017-11-23 政商黑幕揭秘 政商黑幕揭秘


夜读经济学

百年树人

丹青说史


l谢!来源:南都周刊

作者:黄修毅


在周国骙广州番禺的家里,墙上挂满了他八十岁后四处游历的留影。大多是他骑跨着马、狮、虎的镜头,不管它是真的,还是石头的。


他盯着照片中的自己,收不住一脸陶醉。“谁料得到……老夫还能开得弓,上得马啊。”迭声感叹里,他的食指勾成一个“九”字。


即使今年已经九十岁,周国骙仍是褐眉乌发。平日里喜欢穿一条白色西裤,更衬出他超越年龄的活力。就在十天前,他还独自拖着二十公斤行李,转徙青海、香港。


在青海“西宁监狱”大门口留影时,他一脸“到此一游”的满足感。脖子上挎着一个加长镜头相机,格外醒目。


“现在这玩意儿,只好用来当拍照的道具啦。”老头自嘲。当年,他能熟练地摆弄十多种美制、日制,或者西德进口的军用相机。


1957年,他潜入国内执行间谍任务时第一次被捕,在西北荒漠里服刑十七年(总刑期二十五年)。出狱不满四年,他又再因“特务罪”被判入狱十五年,直到过了退伍年龄。


时至今日,青年时代在凤山陆军学校结业式上的一幕,他仍记忆犹新。“蒋公(介石)点到我,问‘周国……这最后一个字,怎么念?’我反应很快,‘骙(音‘葵’),就是骏马强壮的意思。’”


大半生的间谍生涯,却有四十年在狱中度过。对一个1949年前投效国民党的年轻人来说,几乎葬送了他身为军人的前途;对一个根在大陆的老人而言,戴着“派遣特务”的帽子,又让他在历次政治斗争中背负“反革命”的罪名。


从青海故地重游归来,他马不停蹄南下香港,在昔日“难友”面前“晒”了一圈西行见闻。他们感叹他“命硬”,身子骨也硬。


“从十一岁开始,我作息规律,不烟不酒,现在的健康,都拜三十年代蒋公搞‘新生活运动’所赐。”


当着他面提及过去,老头会不自觉地扬起下颚,脸上的笑意如回音般荡开,往事如坠莫测的深谷。



过关


只身在香港的几天,周国骙如老马识途,转悠着寻访旧景与故交。那里散落着他的“难友”,1949年后从事情报活动,在大陆“失事”被捕的台湾间谍们。


香港,曾是周国骙们从台湾潜入大陆的中转站。两岸关系紧张时期,情报人员一旦在对方地盘被捕,动辄被处极刑。香港这一身份暧昧的地带,遂成各方间谍暗战之所,有着“前进基地”之名。


当年的幸存者如今已到耄耋之年,同为在“前进基地”被吸收的谍报人员,他们在“工作”时不曾相识;但陷入大陆的牢狱之灾,却把他们的后半生捆绑在了一起。


今年八月的一次聚会上,一桌老人窃窃交谈,在国语、粤语和上海话间灵活切换,偶尔迸出一两句字正腔圆的英文。


大陆、台湾和香港,这海峡两岸三地构成了老间谍重要的人生版图。他们在大陆从事谍报工作,台湾是他们曾经效力的政治核心,而香港,是戏剧性地成为他们晚年所依赖的庇护之所。


姜建国(左起)、周国骙及韩蔚天等老台谍要向台湾当局争回权益。(图:台湾《联合报》)


简志均,今年已89岁,他在50年代做过英皇家空军的译员,后被国民党海工委吸收为一名间谍,1983年在上海被捕,判刑15年。姜建国,今年78 岁,曾被台湾军情局委任为上海特派员,1987年在上海落网,被判15年。林应彪,今年74岁,在汕头行过两年船,供述中他自称效命于台湾“中情局”(实为“军情局”),1983年被捕,判刑14年。最年轻的陶志芬,今年71岁,曾任国民党大陆工作委员会“华东地区专员”,1984年在广东肇庆被捕,判刑 15年。


周国骙在他们当中年龄最长,资格最老。他持有香港、台湾两地居民身份,如今在粤、港、台三地闲居,奔走两岸出入自如。平时回广州番禺的家,他惯走莲花山入境。“这里过关手续简便,人少”。


从香港驶出的快船到莲花山,耗时不过一小时五十分。船入珠江水道,像是厌倦了两岸风景,他很快就在座位里睡着了。等到扯下黑色眼罩,虎门大桥正悬头顶。离靠岸还有五分钟,他醒来得正好,睡眠有如上了发条。


这次过关,不想却遇到了一点磕绊。


他随身携带的十来本在港出版的自传,被海关查扣。一位女公务员翻动着书页频频皱眉,耐着性子跟眼前的老头解释,“你这个书里的内容我们只能交上级部门审核,因为你看问题的角度和我们不一样,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头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开箱安检的刹那,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很快隐匿不见。


随后填表、登记等一应手续,他毕恭毕敬地遵旨照办。临了,反倒是海关办事员说了一句,“厉害,厉害,当了五十年间谍,还做到过中校啊!”


直到1990年代初,从内地出入香港,还只有罗湖一个口岸。周国骙记得第一次入境香港,“挤不上罗湖的木桥,我们只能雇小工走水路。”


那是1949年,他只有二十五岁,从中国新闻专科学校(复旦大学新闻系前身)毕业后,在国民党第七十二军充任文员。在溃退的乱军中,他追随参谋长许亚殷夫妇,一路南逃至香港。“幸好表姐(许亚殷的妻子徐慧珠)懂几句粤语,在关口蒙混了过去。”


此后很长一段时期,港英当局对罗湖口岸加强了巡检。凡从内地离境过关、貌似有身份的人物,都会遭一洋、一华两名海关人员的盘诘。这个洋人,往往是英国秘密情报局五处(MI5)的特工。


“罗湖入境处的小楼空场上,常可以看到列队被扣留的男女,里面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尤其多。”周国骙说,效命于台湾当局的间谍人员,进可由此潜入大陆,活动于“情报一线”;退可留守香港,保持和“后方”的通畅联络。


而此时的周国骙,真假证件齐全。表面上,是九龙塘马头围道某诊所挂牌执业的“中医针灸师”。事实上,早在1955年,他已在台湾阳明山,宣誓就职国民党“军情局”大陆研究所中校




“卖命钱”


国民党撤至台湾后,蒋介石签署了《关于大陆失陷后组织全国性游击武装的应变计划》。毛森、蒋经国等先后打出了“绥靖军”“救国军”的旗号,组织部队骚扰东南沿海;西南滇缅边境,残余的国民党军在李弥等指挥下,各张旗鼓“反攻大陆”。


周国骙则追随李弥,从高雄上船在曼谷登岸,再转乘长途汽车途径清迈,抵达“大本营”孟萨,加入了一支在云南、缅甸边境作战的“孤军”。他每晚都用一架使用干电池的简易收音机,收听台北“自由中国之声”的广播。


电波里传来的嘶嘶杂音,该波段时时受到昆明台的强力干扰。周国骙还是勉力把消息速记下来,再用刻蜡板油印,每周出一期《反攻》以振军心。这在谍报工作中,称为“心战”。


在瘴疠之地硬撑了三年,这支孤军在联合国的施压下回到了台湾。身为“有功之臣”,周国骙回台后晋级中校。在阳明山经过“一对一”的特训后,于1957年被作为“单兵”派回大陆。


最初知道“党国”赋予自己的使命是潜回大陆,是在淡水举办的台湾“国防部”游击干部训练班上。该班的班主任是1950年后长期把持岛内情报系统的“小先生”蒋经国。


班上除了少量旧“军统”“中统”人员,大部分是从大陆赴台的流亡学生中招考来的。因为有“中国新专”毕业的底子,周国骙所在的第十二军溃散后,他就经人介绍进入了“淡水班”。


“毕业之后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潜入大陆做地下工作,要么分发到各情报单位任职,没有第三条。”南方初秋的溽热加重了空气中的水分,周国骙的语调也滞缓了起来,起身拉上窗帘。


离开淡水的那个晚上,下着毛毛细雨。错过了到沙仑的小火车,他只得花二元叫了部三轮。这用光了身上的现钞。


待命出发前,每个人刚刚领到新台币240元的薪饷。“当时官价三元折银元一块,我们领了六十六个船形银元,另补新台币两元,外加棉毛衫一件。这就是当年‘革命’、玩命和卖命的本钱。”


同期的学员里,有的很快传出“失事”的坏消息。1954年,港澳报刊大幅报道过一则悬案。澳门某大厦,有一身份不明者跳楼自杀,等大批葡警赶至,现场只留下一些文书资料被焚化的痕迹。后来,周国骙知道,死者叫李超英,几天后,他的遗像就被供奉在台湾“国安局”小礼堂。


周国骙说,“大陆改革开放以后,在各监所、劳改营里,清理出两百多名活了下来的台湾特工,被遣送回台湾。他们中有一半以上,是淡水班的人。”


他至今记得当年被招考入游训班的情形。应招考试时,考官只问了三个问题:你肯不肯为国家牺牲?你怕不怕死?派你去大陆你敢不敢?那时他二十六岁,什么都不在乎,心想要干就大干他一番,“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怕什么?


结训式,蒋介石在台上,一干学员在台下高唱,“冲进北京城,活捉毛泽东”。时年二十七岁的周国骙,满脑子是“反共抗俄,雪耻复仇”的念头。



“失事”


这次的登陆点锁定香港,也就是他随国民党军溃败后,撤离大陆的第一个落脚点。


在香港接他上岸的,是“国民党南方执行部”。“军统”时期的戴笠副手郑介民,在此纠集了一批人马,进行半公开的活动。


此时效命于“南方执行部”的间谍,既有社会名流,如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的徐复观,更不乏贩夫走卒之辈。像周国骙这样直接从台湾派来的吃饷军人,属于“核心干部”;就地发展的一大批“外干”和“运用人员”,则难于计数。


香港现代史学会会长胡志伟曾撰文称,“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香港有着东方‘卡萨布兰卡’之称。这片情报人员的乐土,各方情报机构也极具膨胀。”


曾长期担任台“军情局”港澳、东南亚等分支机构负责人的庞家钧,在盘点当年“前进基地”的情报工作时,有此记述,“我于一九八一年夏第三次派港工作……早年小小的香港,光情报局派驻的单位此时竟有三十个之多!”


台湾阳明山的单训,目标是把周国骙培养成一名“万能特工”,抵达“前进基地”香港,周国骙在站稳脚跟之后立图北上“反攻”。1957年,他从顾姓联络官手里拿了八百港币,身负“发展组织、架设电台”的任务,第一次登上了驶往北方的列车。


在前方等待他的是军人的光荣,还是间谍的宿命?周国骙没有多想。他更没想到的是,还未到此行的目的地,似乎就被大陆的国安机关侦知了行踪。难道有人走漏了风声?


1957年12月26日,他前脚刚踏进阔别多日的上海老家,他就被二姐轰了出来。“快走,快走。一个礼拜前,派出所就已经有人上门,来打听你了。”


他赶紧掉 53 32600 53 17288 0 0 7510 0 0:00:04 0:00:02 0:00:02 7509南下广州,并用密写信将情况通报“前进基地”。火车还没在广州站停稳,从上海来的国安人员,就将这个“美蒋特务”在车厢里抓获。



二进宫


1957年和1986年先后两次“失事”后,周国骙起先都被关押在上海提篮桥监狱。


第一次被判十五年徒刑的周国骙,在提篮桥一直被关押到北部湾事起(1964年,越战由此开启),才被转押到青海,进行劳动改造。


数百名“美蒋特务”两两铐在一起,被装进闷罐车,沿沪宁线从南京过江,转津浦线上徐州,再换陇海线西行。


按公安部规定,囚车不得在正规车站停靠,这辆“特务专列”走走停停,不时在支线上移进移出,花了七天才走完两天的行程。


在这样的夜里,他会徒生莫名的期待:相信墙外部队“反攻”在望。在荒芜的青海劳教农场,他甚至组织起“中华复兴社”。事败之后,又遭加刑十年。


“我算是幸运的,他们自己人比我还要苦。”周国骙褪下裤子,亮出屁股上弹片划过的瘀痕。那是因为他不听话,狱吏鸣枪示警所致。“我记得牢里还有个中共的安徽省厅级干部,直接被枪毙在监狱里。”


那年头外面正闹“三年自然灾害”,在青海的牢里,“我们每个礼拜,至少还有六两牛羊肉吃,比上海市的人均配给还要多;每个月还有四十几块工资,回老家的农村攀谈起来,羡慕的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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