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疫苗了吗?都还没临床呢丨专访麻省大学疫苗学终身教授
卢山教授:有人把疫苗做出来了。有没有效果?是不是明天就能进行人体测试?这些都是问题。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人都是在忽悠。
上一期,我们从宏基因的角度,给大家解读了核酸检测盒「测不准」的问题。本期节目我们问一下:疫苗现在究竟研发到什么阶段了。
做疫苗这个话题其实很需要勇气,其间涉及到大量生物学和医学知识。但还好我们有幸请到了卢山教授作为本期嘉宾。他会告诉我们为什么疫苗研发这么难,现在研发到什么阶段;以及为什么疫苗研发可能遇到的社会问题不比技术挑战要少。
卢山教授
美国麻省大学医学系终身教授
国际疫苗学会前任主席
UMass Medical School - 麻省大学医学院教授,主要从事 HIV 疫苗的相关研究。同时卢教授也一直从事多种新型人类疫苗的开发和试验,是核酸疫苗(DNA Vaccine)的主要发明人之一,曾在世界上首次在人体内使用 DNA 联合蛋白质疫苗。
专访纪要 📝
丨ShengFM : 治疗病毒最好的治疗手段是什么?
卢山:最好的治疗方法是「你自己」。病毒刚发生时去搞新药,是极不现实、也是干扰治疗的做法。
很多「所谓的」专家都不懂的一个概念是,人类急性感染的病毒有很多,但大多数是没有治疗的。因为急性病毒感染时间短,病毒侵入体内尚无症状或症状很轻的时候病人一般不会用药,等到感染严重的时候,病毒对身体造成的危害也已经出现了。历史案例也足以说明,急性病毒感染没有特效药。
流行性病毒感染到现在已有一百多年了,治疗的药物到现在都非常少。国内时髦的几个药物,例如达非,实际上按照西方的检验标准,也只是说它比对照组减少了一天住院的时间。
所以很不幸的是,遭遇急性病毒感染,我们没有什么特效药,但不是说完全没有治疗。最重要的是医生对病人的支持 ,即 Supportive Care。支持性医疗听起来的确不高大上,但好的医生就是能支持你渡过难关,让病毒感染不要严重化。
不要幻想有什么神奇的灵丹妙药,吃完就好,至少对于目前大多数急性病毒来说是这样的。
慢性病毒有药。为什么呢?因为慢性病毒在你体内天天复制、翻江倒海,需要通过药物抑制,这种药是有的。
丨ShengFM: 所以现在的治疗其实也只是处理病毒引起的症状,无法杀死病毒?
卢山:那天我跟朋友在咖啡店举了个例子。我说我们俩在咖啡店谈工作谈得很高兴,突然进来一个匪徒,把店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物品和钱财都被抢了,然后匪徒点了一把火后冲出门外。警察来了,他们有最好的枪,可以一枪打死坏蛋。但这个咖啡店很快就要被烧完了。你能看到坏蛋,你能把坏蛋干掉,但伤害已造成。
像新冠病毒这种剧烈的急性病毒,大家公认是细胞因子风暴,也就是身体内部发热,里面的反应就好像大火在燃烧。火已经点起来,病毒已经给病人制造了问题。最重要的是灭火,至于杀不杀病毒,反而不是最重要的了。如果房子的三分之二都已经被烧掉,消防队来了也不能把房子救回来。
因此,新药在应对病毒感染的作用不是杀病毒,而是促进人体免疫系统工作。
丨ShengFM: 起火的比喻的确很形象。最近很多公司号称自己已研发出了疫苗,正在进行临床试验。但据相关资料,疫苗开发周期一般是 8~12 年,这是真的吗?
卢山:这个话呢,也真也不真。(笑)
疫苗开发跟药物开发还不是很一样。几百年前英国科学家发明的第一个 cowpox(牛痘),就是无意中做出来的。那个年代有设想就可以去试试,没有伦理委员会,也不用管 GMP (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现在生物制药的规范条例却越来越复杂,疫苗的研发周期需要很长时间,新药同样如此。
生物制品需要临床周期实验,而且 GMP 需要投入的生产成本也很高。研究疫苗,十年磨一剑,现在这么说也不是很夸张。
但疫苗的独特性之处在于,它是为健康人研发的,必须强调安全。对于药物,癌症病人如果非要用,也可以在安全性的前提下使用,可能副作用大一点大家也能接受。但传统上很多疫苗面向但是儿童,成年人但疫苗也慢慢发展起来了,没有疾病的健康人注射了疫苗造成了很大副作用,大家心理上难以接受,社会影响也不好。
前美国总统奥巴马在接受疫苗注射,2009
Official White House Photo by Pete Souza
另外新发传染病疫苗为什么更难做?跟商业化很有关系。像 2003 年的 SARS (非典型肺炎),来了,又走了。那原来针对 SARS 病毒制作疫苗的投资人会遭受损失。以后同样的 SARS 会不会卷土重来?也不知道。政府也没办法强制公民去注射这种疫苗。所以商业化的风险很高。
很多大的药厂,著名的有四大 Pharmaceutical (制药公司),他们还做疫苗。但他们基本上都不做生物安全或新发感染病的疫苗,就是因为成本高、风险大。
所以很多做新发感染病疫苗的都是小型生物科技公司,他们本身就在寻找商业机会。另外,他们也比较创新,会觉得 「哎,这是我显身手的时候!」
反过来讲,假设现在这个病毒已经全世界大流行了,我们确实需要某种疫苗,这时候研发速度会加快。如果一两年之内能做出来,我一点都不会惊讶。所以,全世界人民,从政客到公民都意志一样,除开技术挑战不谈,一两年内开发出有效的疫苗还是很有可能的。
丨ShengFM: 不少机构宣称疫苗很快就被设计出来了,剩下就是在临床实验周期中,去验证安全性(副作用低)?
卢山:有人把疫苗做出来了,有没有效果?是不是明天就能进行人体测试?这些都是问题。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人都是在忽悠。
以波士顿最近风头很盛的一个公司为例。该公司昨天的股票涨了 20%—30%,就是因为发布了消息,说新技术的 RNA 疫苗已经生产出来了,马上送到美国 NIH(美国国家卫生总署),将要进行人体实验。
但是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生产的方法和程序不一样,尤其是新一代的疫苗,叫做 RNA 疫苗。我是 DNA 疫苗的最早发明人之一,DNA、RNA 实际上是一种概念。
25 年前,我也是像他们这样,风头很足,大家都说 DNA 出来不得了,但我们一直很低调。科研实际做起来,会遇到很多你未曾想到的问题。即使快速生产出来,疫苗是否有用又是一回事。
第二,送到美国 NIH 去做临床实验,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政府已经买单、马上要临床使用了。但这条新闻下面的小字是说,大概在一两个月内,会在人身上试验,是由其他机构进行人体试验的。
疫苗即便做好了,也需要走许多程序。送到美国 NIH,要通过伦理委员会评估,要设计临床试验方案,还要到 FDA(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申报,跟他们的公司合作,要找志愿者,要经过层层检验。
丨ShengFM: 在研究应对埃博拉病毒的疫苗时,有几家大公司先是在非洲开始用了,后面才通过各种认证的吗?
卢山:其实不是的。埃博拉的疫苗我非常清楚,我有好几篇关于如何处理急性埃博拉病毒,以及疫苗发展情况的文献综述。
美国 NIH 下属的变态反应和感染病研究所做埃博拉病毒疫苗做了十几年。这个病毒刚开始出现,他们就展开研究了。
前几年非洲埃博拉病毒陆续爆发,埃博拉疫苗又得到重视。大家都开始研究,当然这也需要国际 FDA 和伦理委员会的批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非洲人也不会随便接受疫苗试验。非洲当地的发展其实很快,也有专业的组织或民间 NGO 跟西方的机构共同审核、研究。
图片来自法国国际广播电台网站
要更好地检测疫苗是否有效,在病毒感染区测试最有效果。最后做成功的也不是美国 NIH,而是默克公司(Merck)。这个疫苗的设计非常巧妙,目的是预防嘛。埃博拉也是一种急性感染病,当某个人周围有感染者,Ta 还没有被感染,那么就使用这种新疫苗,通过这样的方法,做得非常成功。
在非洲证明有效,但后来真正拿到 licenses(使用证书)临床应用(不是临床人体试验),成为新药,也是两年之后的事。
所以疫苗科学,是「人」的学问、人的科学。它牵涉到生物技术,医疗了解,微生物知识,还有免疫系统,以及公众对疫苗的态度,政客、资本是否愿意投资等许多方面。它比任何一个单纯治病的药物要复杂很多。
丨ShengFM: 这么一说疫苗的研发体系确实非常复杂。这一次新冠病毒,最先让大家听到的是吉利德(Gilead)这家公司,他们有两种药品,之前是用于治疗埃博拉的,稍微调整之后,再拿给感染新冠病毒的患者使用,这中间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卢山:吉利德一直在研发抗击埃博拉的药,但是因为埃博拉病毒并未蔓延到那种程度,所以也要慢慢发展(具体两个药都不好评价,我就不多说)。有的是根据抗 HIV 的药物调整的,有的是专门为抗埃博拉病毒设定的。虽然都是病毒,但每种病毒的分子不同,临床具体使用不清楚。
但可以说这是抗击新型冠状病毒的尝试,它不是疫苗,而是用于尝试治疗的药物,就像我们前面讨论的,不是用来预防。
丨ShengFM: 传统用于抗击 HIV 病毒的疫苗,转到针对新冠病毒的疫苗,中间的技术转换,您能跟我们解释一下吗?
卢山:它的技术路线,像我是用 DNA,再加上蛋白质这样一种联合疫苗的形式,唯一的转换就是换掉抗原。艾滋疫苗中的抗原是 HIV 艾滋病毒的一段包膜蛋白,因为它常常变异,或者说是混合多种不同亚型的一个混合体。
那么如何设计应对冠状病毒的疫苗呢?比如在武汉爆发的这株病毒,我们就把这个病毒的一段蛋白质拿下来放到我们的疫苗体系中,就换一个内容。实际上疫苗的设计路线是一样的。
丨ShengFM: 国际上有一些流行病预防组织,如流行病防范创新联盟(CEPI)。也有一些政府和民间力量,如盖茨基金会,也在投资一些生物科技公司。未来,这些机构是否会变成推动疫苗生产的主力军?
卢山:是的。我本人是 CEPI 的顾问。这个组织的成立非常有意义。前面已提到,大药企去研制疫苗存在商业化风险,但病毒的治疗和预防不等人。
CEPI 最初是挪威政府和他们的民间机构牵头,建立了一套防范流行病的初始方案。后来德国政府和一些其他的民间组织、非营利机构加入,才变成 CEPI 流行病防范创新联盟。
简单来说,CEPI 的概念就是在灾难尚未发生之前,预先征集外包公司或技术平台,由 CEPI 筛选审核。第一轮给了 3 个外包名额,后来是 4 个。
前 3 个外包公司中有一家是宾州的,还有它的圣地亚哥分部 Inovio ——这是一家 DNA 疫苗公司。全世界做 DNA 疫苗有两个领先,一个是 David Weiner 教授, Inovio 公司他有参与。还一个就是我,我偏向学院研究。
©️卢山教授
第二家是波士顿的 Moderna, 做 RNA 疫苗的。第三家是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一个以大学为主的疫苗技术平台。欧洲和大洋洲他们还比较老派,就在学校里面,但做得也像生物工厂一样。第一批老早就选好了,给很少的钱先维护着。
如果在世界任何地方发现有新型疾病爆发,CEPI 会在情形被评估为严重时开始行动。例如现在是中国。在今年一月底,第一批钱, 两千多万美元,一下就分到三个公司去。速度之快、提供经费之快都史无前例,这是 CEPI 的优点之一。
我觉得这至少是个很好的尝试,很稳定,很准确,也不让大家去恶意竞争。也许在四、五月份时,你们会看到不算太早的一批(疫苗/药物)进入临床的消息。
丨ShengFM: 最近像赛诺菲、葛兰素史克,乃至强生都已宣布准备加入 COVID-19 疫苗研发。可以说这个病毒已变成了全球性的大规模传染病了吗?
卢山:大流行疾病(Pandemic)有几个指标,第一,病毒传播范围,一般是超出一个国家/州的范围;第二,感染人数,是否有很多人被感染,应该是几千几万人这样的情况,甚至更多;第三,疫情扩散的速度像春风野火,控制它存在难度。
目前中国整体上得到控制了,但韩国这样的势头很恐怖。最近美国 CDC(疾控中心)副主任也宣布了警戒状态。虽然这个疾病很可怕,但所有东西都是一个正邪两面的对阵,如果地方公共卫生管得好,医疗、经济、社会资源完善,那你也能控制得比较好。
所以如果近来发现各地出现零散的病例,也许新闻上听起来很可怕,但我觉得不可怕,因为已能控制了。不掉以轻心、避免再度爆发,如果这样,那是最好的。▣
本期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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