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珍贵的普通人」要如何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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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普通，也能有幸福充实的一生。这看起来是并不高的期望，但在现实社会中，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人生。

我想，这就是欧阳艳琴提出「珍贵的普通人」这个词语的原因所在。

欧阳正是本期访谈的嘉宾，她曾在「财新」杂志做调查记者。她关心教育问题，更关心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在过去的 5 年间，她为农民工子女开设创客空间，也当农民工子女的班主任和代课老师。

在这个过程中，她分析农民工子女所需要的教育，并试图解决现有的问题。她现在的解决方案，是开了一所学校，名为「实务学堂」。

也恳请大家都能参与进来，帮助实务学堂，或帮助更多的孩子。

实务学堂师生合影｜图源 实务学堂

本期嘉宾

欧阳艳琴

实务学堂创始人

前「财新」记者

你将听到

11:05 我们没看见的教育问题

15:35 没有跟上的心理，学业和身体素质

26:08 这些学生需要创新学校还是蓝翔技校

35:48 农民工子女学校可以实现个性化教学吗

44:50 如何在毕业后找到安身立命之点

47:46 成为「珍贵的普通人」

56:46 解决制度上的问题才是根本出路

完整内容请收听音频

访谈节选

声东击西：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为从财新辞职，选择做教育创业的？

这个念头是长期积累下来的。做记者时一直比较关注农民工子女群体和教育公益相关的议题。

对于教育，我也有一些自己的感受。在我们农村，我是少数能考上大学的人。

我一直相信教育应该是能改变人的命运，改变人比较底层的东西的。

声东击西：你的家人或者领导会劝你三思而后行吗？

我当时的领导会希望我不要辞职，他觉得记者是能够改变社会的，而我是有一些社会情节的。另外，我当时刚刚生了一场病，他比较担心创业的压力会令我的身体情况更不好。但我自己比较冲动，想的比较少，后来才意识到当时想的比较简单。

欧阳艳琴｜摄影 李鑫

声东击西：你在 2015 年到东莞开了跟科技有关的教育公益组织。当时想做小孩子可以动手做东西的空间。为什么是这个方向呢？

一方面是受朋友的影响，他们关注到当时创客教育在国内外比较时兴，让小孩子动手做东西比较符合小孩子的天性。另一方面，可能是我想弥补自己缺乏的东西，小时候动手做东西的经历比较少。

实务学堂引入麻省理工顶尖教具｜图源 「有束光」

其实刚开始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想的比较少，我觉得做什么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空间去承载这些孩子。

东莞那边很多小孩子在放学以后其实没有可以玩的地方，因为他们居住的工厂区外面基本上是马路，大货车来来往往的，小孩放学之后的事情是挺大的问题。

在东莞做了一年半不到两年，之后回了北京，希望把东莞积累的一些课程拿出去推广，当时我们找了一些现有的社区空间以及一些打工子弟学校，希望把我们原来积累的种机器人课程推广出去。

声东击西：听起来是挺好的模式，为什么后来也没有继续做下去？

当时我们带着课程去到社区空间也好，去到打工子弟学校也好，实际上几次课下来我们对这些孩子的了解还是非常有限。

我希望跟孩子的联系更多一些，能给到孩子真正需要的东西。

在这过程中，我也发现他们还有一些特别基础的问题，这其实比我教给他们的课程更重要。

图源｜蝌蚪实务学堂

于是我索性到了打工子弟学校，以志愿者的身份当了初三班级的班主任，为了呆久一点、能够真的了解这些学生，或者他们背后的家庭。

声东击西：这段经历直接导致了你后来想要单独出来做学堂是吗？

对，就在这期间产生了自己单独出来做学堂的想法。基于前面我讲的问题，我希望给这些孩子建立新的评价标准，并且去实施这些评价标准，让他们能沿着比较完整的路径成为更好的人。

所以我就重新探索新的路径，建立完整的培养这些学生的体系。

欧阳艳琴课堂教学实况

声东击西：学生在四、五年级的时候，连拼音还是个问题，是不是说明打工子弟学校的教学质量还是非常不理想的？

我们去支教时看到这些孩子各个方面情况都不太理想，首先学业水平肯定是不太好的，如果用公立学校的标准试卷去给他们测试，班上没有学生能在任何科目及格。

其次，他们的身体素质也不太好，因为他们缺少体育课。我们的体测包括跳绳和跳远，全校从三年级到初三，能在某一科目及格的孩子，两个手都能数得过来。

在心理方面，当时我们请了一些心理咨询师给孩子们做心理测评，绝大部分农民工子弟学校的孩子都有心理亚健康状况，有些孩子已有非常严重的心理问题了。

比如学习焦虑、自责、自卑、恐惧，有些心理问题甚至已反应到了身体上。

实务学堂心理课堂团队建设

声东击西：也就是说这些孩子在「起跑线上」就有些落后了。但你为什么选择高中生这个年龄阶段，而不是去帮助更小一点的孩子？

首先我们恰好遇到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我们想把这群孩子接过来，这是很自然的想法。

另外，我们并没有具备做更小年龄孩子教育的条件。在政策上，义务教育阶段是非常的严肃的一件事情，我们没办法做。

根据团队的实际情况，我们不是儿童教育的专家，却有一些职场资源和能力。

老师带学生参观企业｜实务学堂

声东击西：现在这些民工子弟学校是什么样的存在？

据北京的统计数据，有一半农民工子弟学校拿到了相关部门认可的学校牌照；还有一些学校，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是历史的产物，很难拿到牌照。

现在打工子弟学校基本上都是民办的，如果拿到牌照会有一些政府补贴。但绝大部分学校是个人出资，再加上学生缴的学费。

这些学校有属于商业行为的，也有少数是公益性质的学校。例如大兴的蒲公英中学就是公益性质的，政府会给他们拨款，另外相当大的一部分钱来自社会捐赠。其他私人办学的就是属于商业行为，他们会自付盈亏，但学费也比较低。

蒲公英中学

声东击西：心理和学业有问题我可以理解，但身体是怎么回事？现在城市中吃饱饭，达到基本饮食均衡应该不是问题吧？

我具体指的是体育那一块，从体育课反应出他们的体能或身体素质。营养状况我不好评价。

当然个别学校比较重视体育，但绝大部分学校没有太多条件去让学生有充分的体育锻炼。

一方面打工子弟学校师资紧张，极少有学校能专门请体育老师。另外一方面是硬件，很多学校空间很小，不是每个学校都具备运动场地。

原来我在的学校只有一个篮球架。我们班有个学生在课间或某一节课去打篮球，每个教室上着课都能听得见他投篮的声音，影响到了别人，就经常被校长骂。到初三，很多男孩连打篮球的基本知识都不会的。

实务学堂的老师和学生

声东击西：所以你要用什么样的课程体系来解决这些问题？

我们有一些想法，这些想法的实践也延续至今，但这是不是完整的课程体系也很难讲。我们当时想到有哪几个部分的课程，比如一些针对身心素质的课程从第一学期开始就会有，比如心理课、性教育课以及体育课。

还有属于通用技能的课程，比如阅读，写作，沟通表达等。同时我们也会做一些综合性的项目，学生一边动手做，一边去想办法去解决，学习其中的原理或方法论。

到第二学期开始让学生探索专业技能方向，比如说编程、艺术创作等。

实务学堂陈一帅老师在教编程｜图源 实务学堂

声东击西：讲到技能，大家会想到蓝翔之类的技校。孩子们去这种技术学校是不是更适合呢？

如果孩子想好了要去学技术，想去蓝翔技校或是培训班，也挺好的。

我们遇到的情况是，很多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们的身心状况也不太好，缺乏一些基本的软技能。这些会限制到他们以后的发展。

我们一开始就重视身心素质这样的软技能，因为我们觉得孩子需要有探索。他们在十五六岁时去想自己的职业目标，很多并不是真正经过探索的结论。

声东击西：导致身心健康问题的原因，或许植根于幼年期间家庭的伤害或亲密关系的伤害，是需要漫长的过程去解决吧？

这确实是非常费力的过程。

但比较好的一点是，有一些孩子来学堂之前有过叛逆捣蛋的事，但我们学堂创办两年时间内，几乎没发生过大的冲突事件。学堂氛围是非常平和的。我们挺骄傲的。

在这背后，我们非常在意学生在心理上的教育，希望让学生不停去识别自己的情绪、人格，能认真思考自己的一些行为。我们老师会给孩子们示范怎样能够比较友善的处理一些事情，如何去区别事实、情绪。

当然我们也有很多的困惑，有一些学生内在问题比较难解决。比方说到现在还是会有学生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或动力，他在整个过程的参与度还是比较有限，很难主动去做一些事，不知道怎样能帮他找到持久的内动力。

实务学堂的批判思维课｜图源 实务学堂

声东击西：心理课和心理引导能给学生带来多大改变，能否举一些典型的例子？

我们有一个 2018 年秋季来的孩子，从心理课里得到的益处就很大。一开始，老师会带他们去分析自己，这个孩子就很享受认识自己的过程，也会主动和心理老师沟通情绪上的一些问题。

到 2019 年的时候，这个孩子会自己去读心理学相关的书。今年年会时还做了一个分享，讲到认为现在自己还是处于探索期，让老师和家长更多耐心，让孩子自己做了充分准备后再做选择，并对自己最后做的选择负责。

实务学堂户外实验｜图源 实务学堂

声东击西：在课业方面怎么去解决这些孩子之间的差距呢？

我们学制相对灵活，通常三年时间。我们也会基于他们的能力进行综合判断。

一方面他们本身基础不同，另一方面他们自我期待也不一样。例如学编程的和学其他技能孩子花的时间就会不一样，路径也不一样。他们能力不同导致的学习速度也不同。

因此我们有分层教学，以及个性化方案。上学期开始，我们实行了导师制，每个学生都会有自己的导师，导师会在开学时和他们一起讨论学习计划，在学期中帮助他跟进自己的学习计划，并最后去总结。

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教学方案。比如说英语，数学这些科目会采用分层教学，不同老师教不同基础的学生。像一些编程课是在线学习的课程，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进度。

还有一种是团队合作，他们可以互相取长补短。在我们的实践课里，他们就以不同的角色和分工去执行项目。

声东击西：这种个性化学习、导师制度还是蛮跟国际接轨的，你们会跟创新性的学校或国外的学校去交流吗？

我们会有交流，我们有老师是北京交通大学的硕士生导师，他会去搜集各种各样的教学资源和方案，把国外的哈佛、斯坦福，国内一些普通的职高或大专，甚至是一些职业培训机构关于编程的课程都搜罗过来，去分析我们现在的课程。

我们会看别的案例，也会基于学生的情况去做一些调整。比如我们一开始是没有选课制，但发现学生在他不感兴趣的课上状态真的是非常差。

后来我们学生策划了一个活动叫「师生反串」，让老师去做一天的学生。我们老师就发现如果我们选了一些不喜欢的课，坐在那儿真的非常痛苦，于是我们就有了选课制，这样学生会更容易发现自己的兴趣，也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中国地质科学院的苏德辰老师在实务学堂授课

声东击西：会遇到困难吗？

实际上我们教学遇到了很多困难。虽然有分层教学，但是还是会存在学生不及格的情况。虽然有导师制，但我们导师也要一步一步去摸索怎么样跟学生谈话才能够让他们更好得到支持。

评价系统也是需要不停的摸索。我们此前的评价相对来说比较宽松，觉得学生有成长就 OK 了。但是后来我们就会希望能够增加很多考评的节点，把我们的考评进一步的细化到每个板块，比如基础的读写能力，专业课要设置一些里程碑，学生每一步都要达到合格。

面临就业的孩子，我们希望他能够在基本职业素养上过关，比如 Office 办公软件、微信公众号的编排，平面设计的软件要非常熟练，还要能在很多人面前做演讲，掌握与人沟通的方法，如何给人写邮件，怎样表达自己的意见和诉求等等。

声东击西：我们也经常会听到这样的抱怨，说大学生在学校里学不到东西。如果拿实务学堂的学生和这些大学毕业生比，会如何？

我们现在的指标有几点，一是良好的身心素质，社会情感能力；二是新人入职的基本职业素养，也就是能够在社会上立足的一技之长。

其实每一点都非常不容易，因为我们的孩子的基础还是比较薄弱的。我们非常希望能帮他们补全一些本应在小学初中就掌握的基本能力。

我们的学生很难和大学生去竞争一些要求高学历、高知的岗位。但我们有自己的定位，他们在社会也能发挥他们的价值，有提升空间。每个人都会有安身立命的点。

欧阳艳琴老师与孩子们｜图源见水印

声东击西：很打动我的一点是，你曾说希望他们成为「珍贵的普通人」。

在「珍贵的普通人」之前，我们还提了另外一句话想要当 slogan：「有点小成就的人」。

当时特别提到这个「小」字，因为我们不会去要求学生一定要获得很大的成就，但也要有进取之心，不能甘于现状。

但后来又考虑到「小」是有限定的词，我们的学生还不能有大成就了吗？

有一段时间至少有五个人给我转过那篇「打工妹自学，成为了谷歌工程师」的文章，大家都觉得说，你们是不是也可以。我当时就觉得，如果我们的学生真像打工妹一样能成为谷歌工程师，那自然很好。但这只是极少数孩子的可能性，很多的孩子不会走上那一条路。

但「珍贵的普通人」在我自己的生活里面是能找到很多典范的。一些没有读大学的亲戚去工厂打工，学了一技之长，之后开店变成了小老板，能在城市里买房买车，这其实也是作为普通人的贡献。生活有很多可能性。我们的学生作为普通人，能好好生活，我就非常满意了。

声东击西：现在有多少个学生？未来有没有扩展，去帮助到更多学生的想法？

现在是 28 个。

我们曾经想过扩展，但还没有具体的方案。我们自己实际上能直接影响到多少人也很难说。

声东击西：你更希望这种模式是国家主导呢，还是民间有更多力量来做这种事情？

我会期待国家层面能真正意识到现在的教育问题。不光是农民工子女的教育，整体的教育真的出了很大的问题。从这个层面去解决才是根本性出路。

如果不去给农民工子女更好地解决问题，而是设置障碍，这件事情会进入死循环。即使我们对公立教育有很多不满意，但农民工子女哪怕能进入到公立教育体系也好呀！

但是我们的行动逻辑不能建立在期待政府去解决这个基础之上，我希望社会上能行动起来的人都尽力去行动。

好的社会不只是靠政府，还是需要社会中的每个个体的努力才能迸发出活力。最终我也会期待政府能让民间有足够开放的空间去解决这些问题。

实务学堂师生合影｜图源 实务学堂

声东击西：这两年打算怎么去发展？

我们这两年的目标还是比较明确的。

今年就会有我们的第一批毕业生，首先要解决第一批毕业生实习就业的问题，希望能帮助第一批毕业生真的找到满意的工作。

第二是希望我们的教育体系能做得更扎实。另外，我们会进行小规模的扩招，大概招四十多个学生。

声东击西：提到社会参与，如果有人想要帮助你们，如何联系你们？

我说的社会参与其实不光是参与学堂项目，我希望大家都能利用自己的智慧，探索更好的方案去解决更多社会问题。

实务学堂志愿者老师｜图源 实务学堂

就实务学堂来说，我们有很多参与方式：一是可以做我们的捐赠人，我们公开接受捐赠。如果有人希望捐赠，可以在实务学堂微信公众号找到捐赠渠道。（传送门：实务学堂）

第二是做我们的志愿者，我们现在会希望有一些阅读、写作、编程、篮球以及职业技能相关的专业老师加入我们，帮我们把教学做的更好。

另外，也可以捐赠一些物资，我们会需要一些电脑，还有冬天的取暖设备等等。❑

本期主播

徐涛，声动活泼创始人

微博@声东击西E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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