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旅程中的杀手
为什么玻璃也能成为杀手？
对于我们人类，旅程可能或疲惫或无聊，但一定不会总是危机重重；但对于鸟儿而言，它们的旅程却通常是这样。
美国康奈尔大学鸟类研究室的一项研究发现，每年约有 6 亿只鸟在迁徙途经美国时因为撞到高楼而死亡。而在中国，「鸟撞」导致的死亡数量还是一个未知数。
在本期节目中，我们的制作人佳勋顺着候鸟迁徙的路线一路南下，尝试勾勒出鸟儿在面对人类城市时所遇到的威胁，我们也能从中一窥候鸟生存现状的基本轮廓。
悲剧
今年春天，来自上海的尹军救助了一只在北迁过程中撞到某户居民玻璃上的仙八色鸫。这是一种身上拥有八种鲜艳颜色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它是连撞两次玻璃。第一次撞晕之后，它还没有醒，起飞后又撞墙了，然后就直接掉地上了。我检查身体之后发现它把上下颚给撞歪了。」
尹军说，每年他都能收到大概几十起来自全国各地关于「鸟撞」的求助信息。所谓鸟撞指的就是鸟类因为玻璃透明或者发光的特点撞击建筑或者建筑上玻璃的现象，这是鸟类在城市中面临的主要威胁之一。而在尹军经手的众多「鸟撞」事件中，他发现候鸟的占比明显更高。
「因为第一它可能对地形不熟，第二这个玻璃反射会让它觉得这个不是玻璃。鸟类的进化可没有人类工业发展那么快，它哪里知道这个透明东西是飞过不去的？」
尹军救助的仙八色鸫
（受访者提供）
实际上，发生在这只仙八色鸫身上的悲剧并不罕见。
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史洋介绍，每年一到候鸟迁徙季，救护中心平均每天都能接到至少 50 通市民打来的求助电话，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跟「鸟撞」相关。
「反正每年鸟撞怎么也有一百起左右。像我们救护的丘鹬是鸟撞最多的，而且都是在北京城区救护的，我们估计应该是撞到玻璃幕墙。」
丘鹬是一种喜欢在夜间迁徙的候鸟。它的身上长满花斑、体型肥胖、腿短、嘴尤其地长。史洋解释，由于丘鹬体型比较笨重，飞行速度相对较慢，所以一旦发生鸟撞，大部分还是缓一缓就能飞走的。不过，也有一些丘鹬没那么幸运。
「丘鹬基本上怎么说，最严重的就是把嘴撞断。你看它嘴那么长，它主要在一些滩涂或者有落叶的这种地面找虫子吃。那嘴一旦断的话，基本上等于死亡了，因为它没有觅食能力了。」
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救助的一只被撞伤的丘鹬
（受访者提供）
根据北京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统计的数据，从 2017 年到今年的 9 月，他们一共救助过 100 只丘鹬，其中大概有 70 只是在建筑密集的城区发现的。
当然，这只是北京“鸟撞”数据的冰山一角。
元凶
在今年之前，全国只有两项和鸟撞事件有关的随机地域性调查。而在国际上，鸟撞的研究早就已经被当作保护鸟类的一个重要课题。
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北美地区就有针对鸟撞击建筑或者玻璃的相关调查。
「鸟撞导致的死亡数量是惊人的」，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研究中心的教授李彬彬回忆，她早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参与过校园内组织的鸟撞调查。「在美国每年，他们预估因为鸟撞死亡的鸟数量大概是 6 到 10 亿。那在加拿大基本上也差不多是一亿左右。」
北美地区多年累积起来的数据表明，「鸟撞」是由人类造成的、仅次于家猫捕食导致鸟类死亡的第二大原因。
那么，「鸟撞」为什么会发生？
相关研究认为原因大致可以归为两种情况：一是在白天，鸟因为看到反光玻璃上映照出的树林和天空，认为玻璃上的地点是可以到达的，所以导致撞击。另外一种情况是鸟透过玻璃看到了另外一侧的树林和空间，认为自己可以穿过去，结果导致撞击。
而无论是哪种情况，玻璃幕墙都被认为是伤害甚至杀害鸟类的元凶。
志愿者在美国纽约世贸中心大楼周围发现了近 300 只因撞击玻璃死掉的鸟
（美联社)
根据中国建筑玻璃与工业玻璃协会统计的数据，早在 2012 年，我们国家的玻璃幕墙就已经突破了 5 亿平方米，占世界总量的 85% ，是全球第一玻璃幕墙出产和使用大国。
有很多关注鸟撞的人士曾经进行过猜测，他们认为，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和越来越多摩天大楼的拔地而起，在中国发生的因为鸟撞而死亡的鸟的数量或许要远远高于美国的 6 到 10 亿。
不过李彬彬说，现在没有任何研究能够证实这个猜测：「中国的这个研究开始的非常晚，所以现在我们还没有办法说到底在中国这个死亡数量会是多少。」
补救
李彬彬介绍，今年春天，昆山杜克大学联合青年应对气候变化行动网络，以及成都观鸟会共同发起了在全国范围内的第一次系统性鸟撞调查。
在两个半月的调研之中，来自全国各地的 100 多名志愿者一共记录了 39 次鸟撞事件，同时还收集到了 42 条调研外的随机汇报鸟撞记录。
在李彬彬看来，这份报告的数据虽然还属于一个阶段性探索的阶段，但也展示了一些有意思的发现。
「那比如说我们这次调查发现，少于 6 层的建筑其实比高于 10 层 、20 层的大楼会引起更多的鸟撞。再比如说我们发现在鸟撞的汇报里面，超过一半以上的都是候鸟。所以迁徙的鸟类更容易受到鸟撞的威胁。」
不过李彬彬强调, 这份报告得出的结论还需要更长时间的数据积累来不断进行论证。
「我们开始这个研究的目的，是更多地希望能调动起大众知道什么是科学研究，并且参与其中。而且通过他们的一些改造活动参与到政策建议当中。最终有实际政策上或者建筑行业上的变化。」
全国范围内鸟撞事件最多的鸟种
《2021春季全国鸟撞建筑调查报告》
令人振奋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有人开始寻找和实施减少鸟撞的措施。
每年迁徙季，位于深圳玩的福田红树林生态公园都会为将近 10 万只的候鸟飞来越冬。然而，公园里的一栋建筑却给鸟儿们带来了生命威胁。
这栋建筑的外观材质是一大片玻璃幕墙。公园的工作人员戎灿中回忆，自从这栋新建筑修好以后，在一年内就有十几只鸟撞到了朝东侧的这面玻璃。
「我们这个建筑，其实是一个括弧状的玻璃建筑。然后它朝西的这面主要反射的是水泥地面还有屋顶的天花板。然后朝东的这一面，它反射的是小花园的绿植还有天空。鸟分不清楚，它就以为那个是另外一片森林，然后就砰撞过去了。」
在借鉴了台湾猛禽协会和美国康奈尔大学的经验后，公园的工作人员对玻璃幕墙做了一些小小的改造。
一个最直观的改变就是，你会看到玻璃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圆形小贴纸。「其实我们有一个原则叫 5 乘以 10 ：贴纸和贴纸上下的宽度大概是 5 厘米，然后左右的宽度是 10 厘米。这个距离正好是一只鸟飞过需要的最小面积。」
除了这些圆形小贴纸以外，这块朝东的玻璃上还贴了一些公园里常见动物的漫画形象。既美观又可爱。
红树林生态公园设计的防撞贴纸
（红树林基金会）
戎灿中透露，从去年 7 月份公园在玻璃幕墙加装贴纸到现在，工作人员再没有监测到一起鸟撞事件。
但我们别忘了一个稍有些尴尬的事实，如果公园在最初设计的时候就能把“鸟撞”考虑进去，那么撞击事件的发生的概率或许就是零。
「当时在做设计的时候，大家也不知道会有种情况。主要我觉得还是鸟撞的概念在大家脑海没有特别深入，特别是没有影响到真正做设计、做决策的人。」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鸟撞问题，更需要城市建设者和政策制定者的努力。李彬彬教授就提供了一些思路。
「一个是说你能不能减少玻璃的使用。那第二，假如你要使用玻璃，其实现在有很多的新型玻璃。比如说有喷的釉彩，有的可能是石刻可以减玻璃的通透性或者它的反光，那这样子也不会迷惑鸟类。另外的话，有一些它可能会使用紫外线的涂料，人可能看不到但是有一部分的鸟是可以看到紫外线反射的。」
一个可怕的假设
北京野生动物保护中心的工作人员史洋认为，现在对候鸟一个更大的威胁是栖息地的丧失。因为栖息地一旦被破坏，就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事情。
「咱就说这个河北的沧州。沧州的很多衡鹬类大部分都在俄罗斯繁殖，然后到东南亚或者澳大利亚那边越冬。比如说，鸟从俄罗斯哗地飞到沧州，我飞累了，我可能就要在这落地十几天补充能量，然后再飞。但假如说这片滩涂没了，它没法落也没有吃的了。也就是说本来能供 1000 只鸟补充能量，现在只能供 500 只了，那剩下 的 500 只鸟，可能过程中就被淘汰了。」
那么，让我们来一起做一个假设。如果每消失一片滩涂，就意味着某种候鸟在迁徙的过程中会被淘汰一半，也就是会死掉一半。那最终的结果就是，年复一年，随着这个因果关系的不断上演，一个恶性循环形成了—— 在未来的某一天，这种候鸟会消失，会灭绝。
你敢想象吗？
当然，我们更期望做一个美好的预设。位于深圳湾的红树林自然保护区，或许能给大家带来点启发。
红树林保护区有一种奇特的景观：公园的一侧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另一侧则是候鸟喜欢的红树林、原始的滩涂和成群的鸟儿。
工作人员凯婷跟我解释，深圳湾的位置比较特殊，难免会出现因为不同保护政策而形成的不同景观。
「香港就纳入了这个湿地保护公约里，就是在一定的范围里，是不能建高楼的。我们现在也不断努力希望能纳入到这个公约里。不然你看一个大湾区几种不同的保护思路，这个对鸟来说，可能没有那么好。」
这样的对比虽然让人感觉极其不真实，但也是无法改变的一个现状。
福田红树林生态公园可以远眺到深圳摩天高楼的剪影。
城市高楼对面就是候鸟迁徙越冬的最佳场所——滩涂。
凯婷介绍，为了提高深圳湾的生态服务，为每年近 10 万只候鸟提高一个虽短暂但却舒适的旅馆，除了设计防撞贴纸之外，红树林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也做了不少努力。通常情况下，这些努力都很细碎，比如说每年去清理滩涂上的芦苇，这样鸟来了就有地方站着，再比如说去改造废弃的鱼塘，给候鸟提供更多栖息的空间。
在凯婷看来，无论是环保人士，还是普通民众，所有人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包括鸟类在內的野生动物回归到我们身边作准备。
「我们在不断地想这个准备应该怎么做。我们也想告诉大家，在城市里有这个机会和可能的。就大家不要放弃就说，哎呀好像保护生物多样性我们就是无能为力，并不是这样的。」
你有想过吗，鸟其实是我们身边最常见的一种野生动物，但也最容易被我们忽视。或许从今天开始，我们能做的就是，看见它们，听见它们。
它们跟我们一样也或居住或漂泊在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