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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聊《大医》:乱世之下的理想主义光芒

声小音 声动活泼 2022-11-19


编者按:

大疫之下,必有大医。


大疫和大医都不是今日独有,马伯庸在其新作《大医》中,细致地刻画了清末民初中国的第一代医生,为我们了解「疫与医」提供了一种新的历史逻辑。尽管相隔百年,情景却惊人一致:大难降至,白衣侠士挺身而出,拯万民于水火。


所谓大医,必有大义。


书名《大医》,取于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这段话与传世的希伯克拉底誓言,内涵与精神高度一致,苍生大义的医德,能够超越时间和文明。


自几年前走进跨越百年的华山医院哈佛楼,《大医》的题材就在马伯庸心里播了种。对近现代医疗史的不断求索,更让他倍感责任重大。这些大时局中令人动容的小人物,值得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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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缘起:在华山医院哈佛楼,看见中国近代医疗史


声东击西:《大医》这本书和你之前的系列作品有所不同,书中的故事聚焦于清末民初,通过描写三个小人物命运的起伏,刻画出那个时代多数人的命运。从创作者的视角,你会怎么向别人介绍这部作品?


马伯庸:我之前的作品大多以古代为题材,而且我有一个习惯——喜欢「玩时间」。像《长安十二时辰》等作品,故事的时间跨度都比较短,相对「急促」。而《大医》这本书以民国初年为时代背景,跨越了 40 多年,讲述在此期间的公共慈善医疗,这是一个非常冷门的题材。


声东击西:为什么想写这个题材?


马伯庸:2017 年,我去上海的华山医院给员工做文化讲座,讲座前参观了医院院史馆哈佛楼。这是一座建于 1910 年的古老建筑,里面摆放着很多建院以来的极具历史意义的物品,例如抗战救灾时的照片和文献等等。


我对时间非常敏感,我意识到使馆中的每一个物品都能够和真实的历史事件勾连起来。在参观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材,于是有了写的想法,并且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一些相关资料。但当时还正在写其它的内容,就没有完全投入。


2019 年末,我开始着手写这个医疗题材。没过多久,疫情爆发了,这很巧合。我当时一度想放弃,因为我担心别人说我蹭医疗题材的热度。后来随着写作和调研的深入,我觉得有一种责任感促使我继续写下去,因为有很多东西需要呈现出来,让世人知道。


清末民初,军阀混战,时事变迁,政府能力也非常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靠民间的人道主义组织来承担四万万人的卫生医疗资源。而华山医院的前身,红十字会总医院便是一个重要的民间医疗组织,它的职能就是宣扬卫生常识,救治灾民,以及扑灭传染病等等。当下的我们会习以为然地将这些职能归为政府的工作,但在那个战乱不稳定的年代,只能靠民间慈善机构自发组织,而且他们是不计回报的。


读的资料越多,我越能感受到中国第一代慈善人的大爱精神,这是一种超越道德的奉献意识。在一个一片狼藉的国家中,他们点起了一束烛光。我既然看到了这些事情、这些人,那我有责任把这些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见。


▲ 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图源:上海年华


声东击西:这本书基于华山医院解放前的历史展开,但是华山医院在书中并不是一条明线,你的创作思路是什么?


马伯庸:华山医院是一个背景。我写这本书,并非单纯地写医生,因为我不是医科出身,我不是上海人,也很难写出海派文风。


我其实想写的是「中国近代医疗史的缩影」,想写的是中国近代的医生所遭遇的困境、所抱持的理想、所抗争的环境和他们所经历的事情。这些就不只是局限在一所医院或者一个城市就能够写明白的事,而是要放在一个大时代的格局之下,来描写人物的抉择。

人物构写:三个人物代表了中国第一代慈善医生的三种典型来源


声东击西:《大医》是围绕着三个主人公展开的,他们的背景差异很大,你当时是怎么构想出这三个人物的?


马伯庸:这三个人物其实代表了中国第一代慈善医生的三种典型来源。


第一个人物是中国驻英国公使收养的孩子,他接受过精英教育,对西方文化也很了解;第二个人物是一个女生,出身于烟草世家,但不甘做千金小姐,于是她走上从医道路,其实她的故事刻画了很多第一代女医生的从医轨迹;第三个人物是一位战争中的遗孤,为了得到免费的食宿和教育,选择学医。这三个主角代表了三类人的学医背景,也描绘出了第一代中国慈善医生的概貌和图谱。


▲ 张竹君,历史上第一位女西医(前排右五)|图源:百度百科


声东击西:这本书有 80 万字,你是如何把握题材篇幅的?


马伯庸:这是我目前为止字数最多的一部作品。最初我预想写 40 万字,但是文章的时间跨度太大,从 1904 年到 1950 年,跨越了好几个大时代。


其实并不是因为我「脑洞」大或者灵感多,里面很多真实发生的事情,并且非常有戏剧性。我只是做了一些细节的原创,出于字数的考量,很多好的故事我都放弃了。当然,也不是完全放弃,每次的签售会我都会安排讲座,将这些书籍之外的有趣的故事,用讲座的形式分享出去。


写书过程中的这些研究,让我对医学的理解更加深刻。其实医学在生死面前非常无力,医疗的发展是由「绝望」来推动的。现在看起来习以为常的病,在当时都是绝症,在一代又一代医生们的推动下,疾病的本质才慢慢被揭开。

《备急千金要方》与希波克拉底誓言,穿透时代和文化的共同表达  


声东击西:《大医》引用了唐人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内容,我对这段话非常有感触,这个部分能展开讲讲吗?


马伯庸:写作的时候,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恰当的精神内核,并希望以此解释为什么有人愿意义无反顾地做出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这背后的原始动力是什么?


最开始我想到的是希波克拉底誓言,学医的同学上学时都会背。后来我无意中看到了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中的一段讲医德的话: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这段话的意思是,所谓伟大的医生,在治病时要冷静、理智、无欲无求,要心怀恻隐之心,要心怀拯救黎民的决心。面对病人要一视同仁,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与美丑。要像对待至亲一样对待病人,不要为了个人的私欲放弃救治。医生要有共情的能力,要理解病人绝望的心情,一心赴救。只有做到了这些才能称得上是苍生大义。


▲ 备急千金要方|图源:孔夫子旧书网


尽管时代和文化等因素千差万异,但孙思邈的这段话和希伯克拉底誓言两者的精神几乎完全一样。医生这个职业,是超越了东西方差异的。在这个职业中,我们能看到精神上的传承与感召。最终我将这本书取名为《大医》,也是孙思邈的这本书给的灵感。


声东击西:我觉得这段话的意义比希波克拉底誓言更丰富,值得我们不断研读,因为文言文有其独有的一些张力,这段话也是贯穿在 80 万字中的精神内核。

历史小说中,允许多大尺度的文学想象? 


声东击西:历史小说既需要准确的史料,又需要不受束缚的想象。你是如何把控两者的,什么时候需要事无巨细的考据,什么时候又能驰骋自己的想象力?


马伯庸:在我看来这两者并不矛盾。我们的想象力并不是凭空而来,它一定要基于大量的阅读才能爆发。尽管想象的内容不是历史真实,但也需要符合历史逻辑。这些被想象出来的情节,一些被史书轻视的内容,没有留下详细的考证,但一定是有这样的情节存在的。


我只是用合乎逻辑的想象把这些细节填充出来,让大家看到一个看起来好像很合理、似乎会发生的一个虚构的古代故事。


声东击西:《圆桌派》有一期节目聊到,太阳不过是银河系中的一粒沙。世界如此浩瀚,有些事情我们尚能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但很多事情我们都意识不到自己不知道。关于历史,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史料之外还有很多未被记录下来的内容。


马伯庸:有一种理论认为,历史不可能达到完全的真实,只要是别人转述的历史,就一定添加了转述者的「文学想象」。从这个角度来看,文史本身就不分家。例如《史记》中,司马迁写了很多的历史细节,两个人小声说话也能被记录在案,实际上,司马迁也运用了大量的文学修饰。


但你说这不是历史真实吗?我觉得也不完全。


尽管这未必是历史真实,经不起历史的考验,也没有办法在历史上做定论,但对我们去理解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有很大的帮助。这些有文学想象的历史,可以代表一种「历史的趋势」。就如我们无法预测每一滴水的流向,但是我们能看到长江东去的大趋势。司马迁的工作实际上就是俯瞰整个长江,流向是对的,里面的细节有些源于他的想象,或者道听途说,但它们符合历史逻辑,也能被后人共情。


历史小说最好的一点就在于它能够试图去揣摩这些历史人物的心态,并且站在历史人物的角度把一种可能性的心理逻辑展现出来。

下一部作品不会重复医疗题材,写作需要持续贩卖意外 


声东击西:医疗题材有很多内容可以展开,你也为此费了很多功夫,你的下一个作品会继续这个题材吗?


马伯庸:应该不会,我觉得每个作品都应该更换题材,之前我有写过古董、运河和城市等不同题材,现在换到医疗,下一本书会再换一个口味。


写作是一条不归路,你必须不断地突破舒适圈,不断地进步。文章和产品不一样,产品只要定型了,一直原样生产即可,但文章贩卖的是新鲜感。你写的东西,一定是读者不熟悉的、新奇的内容。如果读者摸清了你的脉搏,那你的文字对他来说就没有意义了。所以说当作家也挺难的,要不断把自己推向绝路。


声东击西:写作是一件很容易自我怀疑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将写作作为职业的?


马伯庸:这个决心可以分两个层面来说。


在精神层面,我一直认为写作者不是一种身份,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状态。当你想表达,而且愿意把它写出来的时候,你就成为了一个作家。当你结束这次表达之后,你就不是作家了。


▲ 马伯庸|图片由本人提供


在职业的层面,最早可以追溯到初中上数学课的时候,那时我总在课上偷偷摸摸地写星球大战之类的小说,那时其实已经在写作了。但要从商业角度而言, 2015 年是一个重要的节点。那一年,我觉得我可以靠写作养活自己了,于是我就果断地跟老板提了辞职。在此之前,我做了十年的上班族。那时候我也担心辞职之后会不会「自我堕落」,做了很多心理建设。


我现在的工作节奏跟上班族其实也没太大区别。早上七点半到工作室,晚上五点结束回家,每日如此。很多人会在家写作,这对我并不适用,这样很容易陷入一种混沌的、分散的状态。所以,我还是需要去办公室,并且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我需要用仪式感,将生活和工作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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