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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连载】二号首长(一)

2017-06-29 中原盾

第一卷 红杏闯进了家门


唐小舟接起电话,耳边传来一声暴喝,仿佛一个压抑已久的男人达到高潮时的嗥叫。


赵世伦的声音沙哑尖利,在电话里响起,就像某种锐器刮在铁板上。唐小舟只好将手机往旁边移了移,尽可能离耳朵远一点。即使如此,赵世伦的声音仍然显得很强大,穿透力超强,震得空气颤颤地抖动。他说,你懂不懂什么叫组织纪律性?省委宣传部两年前就下过文,你的脑子被泥糊住了?你他妈的是故意给我惹麻烦,还是一心想出风头?


如果口辨,赵世伦肯定不是唐小舟的对手。在整个江南日报社,唐小舟被称为第一利嘴,别人说话,往往才说第一句,他就能想到人家后面要说的五句甚至十句。而他也会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将人家后面要说的话,全部堵回去。


面对赵世伦,唐小舟很想说,骂人是以嘴巴的尖利掩盖智慧的贫乏,是那些市井小人常干的事。你是老总,怎么能把自己定位在街头泼妇的层次?以粗俗表现智商,以低劣表现风度,以无知表现内涵,你不仅是在替党报党刊丢脸,也是在替整个新闻界丢脸。


唐小舟接到这个电话,是在岳衡市岳衡县雍康酒业公司董事长吴三友的办公室。赵世伦骂了很多粗话,诸如狗肉上不了正席,诸如难怪老婆睡到别人的床上你连屁都没有一个,你整个一个阳痿货,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唐小舟却一言未发。毕竟在外人面前,他不会和自己的总编辑对着干,他即使不维护总编辑的形象,也要维护自己作为新闻工作者的形象。


放下电话,唐小舟表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吴三友,知道是吴三友向赵世伦告了状,才引来这样的结果。这个吴三友,别看没读过几天书,却手眼通天,在江南省,绝对是个人物。他对徐雅宫说,报社有紧急采访任务,我们要赶回去。


徐雅宫没有说话,立即清理面前的采访本和采访机。唐小舟将采访本往包里一扔,也不和吴三友打招呼,站起来就往外走。


吴三友站起来,主动说,唐主任,吃了午饭再走吧,我已经叫人安排了,在新岳大酒店。唐小舟自然知道是假话,原本想一走了之,转而一想,这家伙太嚣张了,得教训他几句,便站下来,转过身,双手抱着胸前的公事包,盯着吴三友的眼睛,说,吴董事长的饭不好吃呀,我怕不留神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坐上唐小舟的北京吉普,徐雅宫问,为什么不让采访?显然,她已经听到了赵世伦的话。


这是一个很缺情商的问题。唐小舟要去雍康酒业采访纵有一万条理由,赵世伦不准唐小舟采访仅仅只需要一条理由,因为他是总编辑,而唐小舟只是报社的一名普通记者。如果要进行类比的话,这件事,和徐雅宫进入报社工作的性质颇为相近。


徐雅宫是去年才到报社的新人,毕业于雍州师大体育系,学的是游泳,当初招生时的毕业去向,是中学体育教师。不仅如此,徐雅宫有一个致命弱点,用记者部一些同事的说法,徐雅宫老在跨栏,可有一个栏,她怎么也跨不过去,在同一个栏前一再摔倒。


这种说法比较含蓄,留有余地,实际意思是指徐雅宫的脑子里有一巨大断层,她无论如何跨不过去。


徐雅宫小学二年级就开始学游泳,小学四年级就因为成绩优异进了省体校,不久一举夺得全国少年游泳锦标赛的亚军,后来又进省青年队。从那时开始,她就没正经读过一天书,也没有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被关进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她原以为将来能拿个全运会冠军甚至奥运冠军什么的,可这个梦在十五岁时破灭了,因为发育。据她自己说,刚刚进入青春期,人家还像没睡醒的荒原,她已经胸涌澎湃。膨胀的胸部在水中形成巨大的阻力,严重影响了她的速度。她的教练不得不摆头,说,一般女人,做梦都希望胸大,可体育运动员拥有大胸,就成了大问题。


徐雅宫既漂亮又聪明,角色转换快,接受能力强,又有顽强的毅力和超人的耐力。可她的文化知识和社会缺失,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短板。别的不说,一篇几百字的消息,错字别字就有一大堆,更不用说语病,无论哪个编辑拿到她的稿子都摆头。以她这样的客观条件,当新闻记者实在是太勉强了。可是,别的应届生还在试用的时候,她已经成了《江南日报》的正式成员。背后的内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到记者部后,部里先后安排她跟几个老记者见习,每次时间都不长。最后,主任把她派给了唐小舟。


唐小舟是资深记者,也是才子型记者,文章写得特别棒,天马行空,扬扬洒洒,字字珠玑,江南省几所大学的传媒专业,都拿他写的文章当范文。徐雅宫读大学的时候,就曾学过他的范文,现在能跟着他跑线,自然带着一股崇拜的惊喜。


可唐小舟的个性太强,为人太张扬,恃才傲物,在江南日报社,颇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唐小舟和其他记者不同,他不关注徐雅宫进报社的内幕,也不盯着她的弱点不放,相反,发现了她很多优点,一直在背后支持她鼓励她,使得她的进步神速。与其他人感觉不同的是,和徐雅宫接触多了,唐小舟觉得她其实挺可爱。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嘛。许久以来,唐小舟就想画这一幅画,他甚至觉得,只要有机会,这幅画,肯定被自己画成了。


唐小舟没有回答徐雅宫的问题,而是把汽车开到了衡泰酒店。


衡泰酒店,是岳衡市惟一的五星级酒店。停好车后,唐小舟进去登记房间,徐雅宫跟在他的后面,一句话不说,就连唐小舟为什么只登记一个房间,她也没问。


唐小舟觉得,这就是他所理解的徐雅宫,她不会问这些事的。她充分信任他,只要他所做的事,她都认为有必须的理由。实际上,唐小舟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他到岳衡县采访雍康酒业只是目的之一,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借助这一机会,将徐雅宫给办了。


事情能不能办得成,唐小舟在心中评估过很多次,也试探过很多次。


刚开始,他借助某种机会,轻轻地挽一下她的腰,或者两人一起过马路的时候,牵一下她的手。对此,她没有任何反感,他也就胆子更大了。两人最接近的一次,是不久前,完成了采访又在采访单位吃过饭,见时间还早,他便约她去沿江风光带走一走,趁着那机会,他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揽了她的腰,见她并没有挣脱,便又将自己的整个身子往她胸前靠。她的胸部发达,他的身体,便贴在她的半边乳房上,那种弹性而又饱满的感觉,让他很受用。他再一次大受鼓舞,将自己的脸贴了她的脸,并且用唇在她的脸上嘬了一下。他原以为她会离开自己,没想到,她不仅没有推开,反而转过脸来看他,结果,反倒是让她的唇,碰到了他的唇。他很想将她的唇压住,并且将舌头伸进去。可是,他刚开始有动作,她便逃了。


有了这些经历,唐小舟便觉得,他就像一个农民,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地种了一田稻子,现在已经满田的金灿,只等一个阳光明媚之日,将这田稻子收了。


进入房间,关上门后,徐雅宫傻乎乎地问,既然不让采访了,我们为什么不回去?


唐小舟说,急什么?吃了午饭,休息一下,再回去也一样。


徐雅宫看了看腕上的时装表,说,现在还早呀,才刚刚十点钟。


唐小舟想,装什么呢?你都跟着我进房间了,难道还不清楚我心里想什么?


他向她走近一步,趁着她的手腕放下之前,一把抓住,又往自己面前一拉。


徐雅宫显得有点惊讶,问,师傅,你要干什么?


他根本不回答,一把将她抱住,然后将自己的嘴贴了过去,要吻她。


他抱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抗拒,她胸前的两团肉,便紧紧地顶住了他的胸。可是,他的嘴即将贴上她的唇时,她就像一只电量不足的遥控器,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说,师傅,不行的。


他向前走一步,再次将她抱在怀里,问道,为什么不行?


她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说,我喜欢你。


她说,你有老婆。


他说,别提那只母老虎。便又要亲她。


她用手顶住他的嘴,说,师傅,真的不行。她一直不叫他老师,而叫他师傅。


他以为她只是做出一种姿态,便一把将她抱起,走到床边,将她放倒在床上,自己压了下去,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胸。他颇为吃惊,她的胸真够大的,他的手放在那里,显得太小了。唐小舟的老婆谷瑞丹,也有一对很大的奶*子,为此她特别得意,唐小舟多少也有些满足,今天才知道,与徐雅宫比起来,谷瑞丹的那对奶*子,只能算是中等。


唐小舟加强动作,徐雅宫不从,拼命地挣扎,用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到底是运动员出身,她的双手极其有力,唐小舟挣了几次,竟然没有挣脱。


唐小舟并不相信她真的拒绝,以为仅仅只是一种过程。但很快,他有了新的看法,她是真的不愿意。


她说,师傅,真的对不起,我只把你当老师看,从来没有想过别的。


他说,那你现在想也不迟。


她很坚决地说,我不会想的。


他说,为什么?难道你也像那些人一样,看不起我?


她说,我求你,放过我,好吗?


唐小舟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屈辱巨大的伤害。


在单位,没有人喜欢他,说他智商超人,情商为零。领导们表面上对他很好,恭维他说他是才子,一起喝酒吃饭打牌赌博,倒也其乐融融,可这一切都是表面的。不仅仅因为他和赵世伦的关系完全成了死结,也因为他的那张利嘴,得罪人太多。在家里,他也没有半点地位,老婆谷瑞丹常常骂他是个书呆子,没用的蠢货,除了会写点文章,什么用都没有。长期以来,他生活在极度的压抑之中,原以为徐雅宫对他不一样,便以为荒漠般的心灵深处,总算还有一片绿洲。现在才知道,连徐雅宫也一样看不起他。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攫住了他,他再也没有了冲动,从徐雅宫身上爬起来,拿起自己的包,转身出了门。


坐上车后,徐雅宫问,师傅,你不高兴了?


唐小舟想,老子当然不高兴。这个世界上,什么人都看不起我,连你也看不起我,我能高兴得起来吗?这话自然不能说,只是言不由衷地说,没有呀。又说,反正我受的打击够多,再多受一次,小事一桩。


徐雅宫说,对不起。


唐小舟自嘲地笑笑,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命运对不起我。便启动了汽车。


尽管在徐雅宫那里经历了一次打击,他还是很有风度地将她送回家,然后驱车回自己的家。


闹了一圈,午饭都还没吃上。他想,回去下点面条什么的对付一下,然后睡一觉。


他在报社有一套很小很旧的房子。尽管他的资历很深,毕竟职位不高,又没有人脉,报社修了几幢新楼,分房子的时候,弄一套别人轮换了几次的旧房子,就把他打发了。好在老婆谷瑞丹混得很不错,是省公安厅宣传处的第二副处长。现在这套三室一厅,就是谷瑞丹分的。


这个中午,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知道,谷瑞丹今天应该不在家,参加雍州市公安局的一个活动去了。通常这一类活动,中午肯定会在一起吃饭,而这餐饭,也一定会吃上好几个小时,不当场醉倒几个,肯定收不了场。谷瑞丹作为省厅领导,就算是想提前走,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保姆小花应该在家,估计在睡午觉。女儿中午在学校吃饭,小花一个人在家也没事干,除了睡觉就是看电视。这个小花很善于察颜观色,她知道唐小舟在家里没有地位,便一心讨好谷瑞丹,只要谷瑞丹对她好,一好就百好。唐小舟有好几次发现她偷吃家里为女儿准备的水果、牛奶等,谷瑞丹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也就懒得再说了。


回到家门口,掏出钥匙开门。将钥匙插进锁孔之后,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钥匙根本转不动锁。他想,是不是自己走错了门?再仔细看一看,没错,六零一室,正是自己的家,门口那出入平安的贴画,是过春节的时候,他和女儿一起贴上的。既然房间没错,那是钥匙错了?抽出来仔细看一看,没有错。再插进锁孔试一试,仍然转不动。难道说小花睡午觉把门反锁了?这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


他掏出手机,拨家里的电话,刚拨了两个号码,突然觉得今天中午的情况十分特殊,他甚至闻到了某种阴谋的气味。


他将这两个号码销掉,拨打小花的手机。


小花虽然是保姆,但在家里的地位,比唐小舟还高。谷瑞丹是个官场人物,常常会有人送给她手机或者充值卡之类,唐小舟也会偶尔遇到这样的机会。拿到这些手机,谷瑞丹当然首先是满足自己,换下来的旧手机也卖不了几个钱,又正好有充值卡,顺手就给了保姆小花。整个公安厅大院,有很多小保姆,小花是第一个拥有手机的保姆。


唐小舟甚至觉得,谷瑞丹这样干,就是想让他明白,在这个家里,连小花的地位,都比他高。


小花接起电话,倒也客气,问道,唐叔叔,你有什么事吗?


唐小舟问,你在哪里?


小花说,我在外面。


唐小舟再问,谁在家?


小花显得十分警惕,问道,你在哪里?


唐小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端倪,便撒了谎,说我在岳衡,谁在家里?电话一直占线。


小花说,谷阿姨在家,可能是她在用电话吧。


唐小舟已经明白了一切,却仍不甘心,继续追问了一句,她不是去市公安局开会吗?


小花说,会已经开完了。


一切昭然若揭,谷瑞丹在家,并且不是一个人,她应该和另一个人在一起。


早在几年前,公安厅就曾有人暗示过他,谷瑞丹之所以一再得到提拔,就因为她和某位上司关系暧昧。唐小舟很清楚,他们所说的这位上司,就是宣传处长翁秋水。偶尔有那么几次,他是完全可以将他们捉奸在床的,最终,他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就算是捉奸,那也是需要底气的,他的底气不足,担心最终自己再受一次屈辱。


唐小舟有一种观点,家庭和事业,是人生的两大支柱。两根支柱可以断一根,但绝对不能两根都断。当一个人家庭和事业都陷入困境的时候,你必须稳定其中之一,只有稳定了一半,才能好好处理那烂掉的另一半。他目前面临的,恰恰就是这样的难题,家庭和事业都不顺。以他的脾气,早就想离婚了。谷瑞丹也早已经表示过明确态度,跟一个懦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或许还可以忍受,如果跟一个懦弱而且失败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人生巨大的悲剧。尽管她无数次表达过离婚的意思,却又从来不是太坚决。


只是表达意向,并没有大闹,唐小舟认为,与翁秋水的态度有关。


翁秋水自己也有婚姻,他那边的婚姻,处理起来难度更大。


翁秋水的妻子章红,是财政厅一位老厅长的女儿。章红的长相极其普通,如果没有一个当副厅长的父亲,她很可能成为剩女,相反,正因为她有了这样一个父亲,便成了抢手货,当年好几个男人争她,最终是身材高大英俊的翁秋水获胜。翁秋水也因此获得了回报,坐了政坛直升机,五年之内,由普通的科员,升副科长、科长、副处长,又拖了几年,在老岳父余威之下,升了处长。翁秋水虽然只有四十岁,却已经当了七年处长,在公安厅,也算是老资格的处长了。早就有消息说,他在活动当副厅长,并且大有希望。不过,翁秋水的生活其实并不如意,老岳父退休没几年,一病不起,撒手西归了,在事业上,再无法帮翁秋水的忙。靠山一倒,翁秋水对章红,态度便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知是不是由于丧父之痛,章红竟然染上了一种极其麻烦的病,抑郁症。几年来,章红虽然看过不少医生,病情却不见减轻,一直由药物维持着。抑郁症病人,大多有自杀倾向,章红也是如此,已经两次自杀了。翁秋水想离婚,章红这一关难过,那等于是在将章红往死路上逼。


此外,唐小舟也并不相信翁秋水会真的爱谷瑞丹,也根本不相信谷瑞丹会爱翁秋水。男人都是贪心的动物,对钱贪心对权贪心对女人更贪心,他们心里很清楚,这所有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又花毕生精力去追求,无非就是一种经历一种体验而已。男人对女人的体验,只不过比其他男人多种了一丘田多割了一把稻子,谁还会去当真?以唐小舟看来,翁秋水就是一个凭一张脸混世界的男人,喜欢偷吃却不喜欢揩嘴。他从骨子里瞧不起这种男人。


几年来,他一直在回避这个难题,可没想到的是,这个难题,竟然以这种方式极其突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作为男人,他无论如何无法忍受这种奇耻大辱。那一瞬间,他暗暗告诫自己,已经忍了几年,忍得心头滴血,如果还有哪怕一点点男儿的血性,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忍,一定要想个办法进去,将这对狗男女堵在床上。


要想进去,只有两种办法,一是破门而入。还有另一种办法,那就是站在门口往里面打电话,明确告诉谷瑞丹,自己就站在门外,叫她开门。两种办法,各有利弊。破门而入,应该可以将他们赤身*逮在床上,他甚至可以大闹一场,让隔壁邻居都来看看他们的丑态,令他们颜面尽失,在整个江南省公安系统,再也抬不起头来。另一种办法虽然缓一些,也不可能捉奸在床,但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找来更多的见证人,使得这件事的影响更大。甚至完全可以叫来公安厅的领导,当面要求他们解决此事。


两种方法到底哪一种更好些,他还没有想好,却发现还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即进门之后,他该怎么办?他想将翁秋水痛打一顿,至少打断他三根肋骨,让他在医院里躺上三个月,这是他偷腥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是,这种冲动,只是在事情出现的那一瞬间,稍稍冷静之后,他便意识到,这种处理方法不妥。以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是否能打得赢公安学校出来的翁秋水?而且还加上一个同样是公安学校出来的谷瑞丹?就算他准备了工具,进去便立即动手,先下手为强,真将人家打伤了,那可是故意伤害罪,民事案立即转化为刑事案了。真的闹出一桩刑事案,报社那帮领导和同事,肯定兴灾乐祸,他的最后一点尊严,也就丧失殆尽了。


现在是一个畸形时代,你睡了别人的老婆,人家说你有本事,你的老婆被别人睡了,人家说你窝囊。法律已经懒得管这种事,道德又管不了。真的把这事闹开了,说不定,反倒让他们扯下了最后一块*布,会更加的无所顾忌,那就会闹得全世界都知道了。


冷静以后的唐小舟,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既定方针,那就是先解决事业上的难题,一旦事业稳定,立即着手和谷瑞丹离婚。至于眼前这件事,也只有一种处理方法,那就是忍。


这样想过之后,唐小舟咬紧牙关,将一生中最大的屈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转过身,便下了楼。


回到车上,他并没有坐上驾驶室,而是上了后面的座位。


或许,这么一点小小的空间,才是他真正的空间,除了这里,整个世界,似乎都不属于他。


细想自己的人生,真有一种不堪回首的感觉,越想越觉得痛苦,越想越觉得压抑和绝望,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倒在后座上,抽泣起来。同时,他也想到,这毕竟是白天,周边既有车辆也有行人,如果有人看到他在汽车里痛哭,那就太糗了。他不得不强忍着自己,不哭出声来。声音是忍住了,眼泪却忍不住,哗哗地流淌着,根本不受控制。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有几个小时之久,他突然想喝酒,想让自己大醉一场。


是否应该喊个朋友一起喝酒?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又一次感到悲哀。自己有朋友吗?此前,他一直把徐雅宫当成红颜知己,可就在今天,他证实了一件事,所谓徐雅宫是红颜知己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自己心里有她,而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丁点位置。除了徐雅宫,还有谁可以称为他的朋友?表面上看,他的朋友确实不少,但真正能够推心置腹的,有吗?结论很悲剧,根本没有。


比如王宗平,彼此认识已经多年,感情看起来也相当不错。可他是自己推心置腹的朋友?坦率地说,不是,大概只能算是事业上能够相互帮助相互理解和尊重的朋友。还有黎兆平也是如此,有人说,他和黎兆平有瑜亮情结,认真一想,似乎还真有点这么个意思,同时,他们又多少有点惺惺相惜的意味。


如果真要找一个人出来喝酒的话,黎兆平肯定不适合。他现在是省电视台娱乐频道的道长,也算春风得意吧。王宗平或许可以一试,他现在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在市委办公厅混得很不如意。


想到这里,他擦了擦脸上已经干的泪痕,拿出手机,给王宗平打通了电话。


王宗平的手机有好些日子没响过了,以至于对于自己的手机铃声十分陌生,铃声响了半天,没有人接听,他还对办公室的同事说,你们谁的手机在响呀。大家全都拿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才有人说,王处,是你的手机吧?


王宗平给那位领导当秘书的时候,已经提为副处。


雍州是副省级市,所有的建制,比照省级低配。低配或者高配,是中国官场的特色。一些处级单位,却配备副厅级一把手,一些厅级单位,却配备副部级一把手,这就叫高配。现在的公检法司中,检察院和法院,都是高配。低配的情况也有,但通常不会被提及。不会被提及,那是感觉上差了一截,官位被人一叫,被叫者心里不是滋味。比如一位低配的厅级干部,实际上副厅。你会在名片上印着王厅长,然后在后面打个括弧,注明低配两个字?肯定不会。兼且你往上靠,低配的厅长,也可以理解成处长的高配,完全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问题了。还有一些市,名义上是市,实际却是低配市,只有副厅级。区别最大的是大城市,有些是直辖市,有些是计划单列市,有些是京管市,还有些是省管市。直辖市是正部级,甚至是高配的正部级,比一般的省部级还要高。计划单列市和京管市,就属于部级低配,实际是副部级。当然,换个角度看,你也可以认为是厅级高配。


雍州市虽然属于省会,但不是计划单列市,也不是京管市。市里所有的机构,比照省部级建制,市委有办公厅,市政府也有办公厅。但雍州市属于低配,比省部低半级,因此,市委办公厅,名义上是厅,实际却是副厅,相应的其他处室,自然也就低半级。


王宗平是市委办公厅的副处,实际上却是正科。听了是事的话,王宗平才想起,确实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他在包里翻找了半天,翻出手机一看,竟然是唐小舟。王宗平知道,唐小舟和自己一样,社会闲人一个,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便懒懒地喂了一声。


唐小舟说,我们找个地方喝酒去,好不好?


王宗平想说,喝酒?有什么好事吗?话溜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觉得要说出这番话会很累很繁琐,便干脆采取了一种最简单的应对方式,只是嗯了一声。


唐小舟认为他是答应了,便说,你在哪里?我开车来接你。


王宗平的那声嗯并不是答应,而是表示他在听。唐小舟说开车来接他,他既不想回答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答应或者拒绝,任何多余的一个字,他都不想说,嫌繁琐。他也知道,这几年的冷板凳,坐得自己锐意全无,成了一个大懒人。这种懒,还不是体力上的懒,而是精神上的懒。一个人,如果进入了精神懒惰,那就等于精神死亡,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状态。王宗平也深知这种状态的可怕,却又无力改变。


面对唐小舟的邀请,他仍然是懒懒地嗯了一声。答过之后,他便懒懒地挂断了。


唐小舟将车开到市委大院。市委大院需要专用通行证才能进,他没有。不过,他的车上有一块牌子,写着江南日报采访车字样,这块牌子省他很多事。停在三号楼前,他给王宗平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就在等王宗平的这段时间里,手机响起来,他拿起一看,是江南日报集团办公室主任的座机号码。


他没有叫对方的名字或者官称,而是带点油腔滑调地说,首长,有什么好事照顾我?


主任问,你在哪里?


他说,自然在外面采访。


主任说,刚才接到省委办公厅电话,叫你明天上午去一趟省委办公厅。


唐小舟愣了一下,去省委办公厅?有什么事?采访?省委办公厅大得很,把后勤服务等部门加在一起,有好几千人,让他去找谁?他问,办公厅哪个部门?


主任说,你直接去找余秘书长。


唐小舟又愣了一下,省委办公厅有一个秘书长三个副秘书长,姓余的只有一个,省委常委余丹鸿。省委常委召见自己这个小记者?搭不上界呀。秘书长如果点名让他去采访什么的,只需要下面的人打个电话,哪里需要亲自召见?省委常委召见一名小记者,于唐小舟,地位悬殊太大,太高配了,于余丹鸿,却又是一件高射炮打苍蝇的事,太低配了。这事怎么想,都显得不真实,他甚至怀疑主任在开自己的玩笑。


他问,首长,能不能透露一下,余秘书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主任说,这个他们没说,总之你去了就知道了。


找王宗平喝酒,原本是想排解发泄一下心中的痛苦。可两个天涯沦落人,彼此都需要安慰,又是谁都安慰不了对方,结果便是一起喝闷酒。


两个人的酒量都不小,早在十几年前,两人都还是穷小子的时候,约在一起喝酒,半斤白酒下肚,只是润润喉而已。几年后,两人的工资都涨了,经济实力稍强,尤其是唐小舟,成了名记者,偶尔也有人送点烟酒,两人再约在一起喝酒,唐小舟便提上一瓶德山大曲什么的,各分一半,似乎也才只是有了点感觉。真的遇到拼酒的场合,两人谁都不是软蛋,一斤高度酒,也只不过是小有状态而已。


今时自然不是往日,今天的酒是五粮液,唐小舟从自己的车后面拿出来的,绝对正宗货。


两瓶酒刚刚喝一瓶,两人已经有了状态。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结束,又开了第二瓶。继续喝下去,才喝了不到三分之一,两人便都醉得一塌糊涂。


也不知谁起的头,将餐厅的一只盘子砸了,另一个人便很配合地砸了另一只盘子。两人似乎觉得这事很好玩,便你一只我一只地砸起来。这个说,你那声音不好听,你听我的。那个说,你这是什么声音?噪音,绝对是噪音。


餐厅老板闻讯而来,想劝止他们。可一看这两人醉得厉害,担心引起更大的冲突,只好打电话报警。


能够在当地开餐馆,一定和当地派出所关系很硬,否则是站不住脚的。老板的电话很快召来了几名警察。警察出面阻止,仍然不起效果,两人已经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比赛着疯闹,一个人砸盘子,另一个人肯定砸另一个盘子,一个人唱歌,另一个人就取笑说唱得比哭还难听。警察见他们实在醉得厉害,只得上了手段,将他们分别铐了。


两人被带上警车,却像是去春游的小学生,一路唱着歌。


到了派出所,他们还在闹,只是双手被铐着,不可能再有破坏性了。


所长听说后,非常恼火,跑过来看,竟然是认识的。


唐小舟是名记,妻子又是公安线的,公安系统很多人认识他,和这位所长的交情还不浅。王宗平当过市委副书记秘书,那位副书记分管过政法,王宗平和派出所的关系也很不一般。所长很清楚他们的境遇,也同情他们,却又不知怎么劝止,只好由派出所掏腰包,赔偿了餐厅的损失,又想办法替他们醒酒。


闹腾了几个小时,两人都睡着了,所长只好将他们弄进值得室。值班室里的床位有限,不得不让他们两人挤在一起。


第二天早晨醒来,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剧烈的头疼,才让他们想起刚开始约在一起喝酒的情形,至于后来是什么情况,完全记不起,记忆出现了空白。再看看自己在派出所,自然知道,一定闹了不小的事。唐小舟叫来所长问情况,所长说,走吧走吧,下次别再喝醉了。


唐小舟想到要去省委办公厅,便先把王宗平送回市委,自己调头向省委赶去。


将车停好,他在车里坐了片刻。真是见鬼了,怎么醉得这么厉害?到现在头都像被什么割一样疼。可已经来了,总得去。秘书长是省委的大管家,大概是全省最忙的一个人。早晨刚上班,一切还来不及安排,见他要容易一些,如果多耽搁了时间,他忙别的事去了,就很难说什么时候能排得上队了。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跨下车门,向五号大楼走去。


正准备进楼的时候,迎面碰上一个熟人。此人名叫肖斯言,是省委副书记游杰同志的秘书,比唐小舟年龄略大一点,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很斯文的模样。


唐小舟和肖斯言有过多次接触,总体印象是,此人极其傲慢,别说不会将他这个小记者放在眼里,就算是相当职位的领导,他也是爱理不理。他是一个话极少的人,唐小舟的印象中,他说话从来都不会超过十个字,更多的时候,他仅仅只是嗯一声。唐小舟有多次跟着游杰副书记出行的经历,他曾经很努力地想讨好肖斯言,而肖斯言似乎总对他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让他觉得这个人天生就缺少感情细胞。


迎面相遇,自然得打招呼。唐小舟也不准备和他套近乎,拿定主意,点个头便过去。可他没料到的是,肖斯言见了他,脸顿时灿烂成一朵花。肖斯言的皮肤很白很细嫩,他的那张脸灿烂的时候,还真的好看,像一朵洁白的莲花,极其生动。唐小舟暗吃一惊,怎么都适应不了他的这种变化,甚至暗想,天啦,这样的灿烂如果送给女人,女人一定会昏过去。


没待他开口,肖斯言便像短跑运动员抢跑一样,迫不及待地抢到了前面,大声而且热情地说,小舟同志,这么早就来了?


唐小舟一时目瞪口呆,完全没意识到肖斯言的这种变化。他叫自己什么?小舟同志?仔细想想,他以前怎么称呼自己的?想不起来,似乎从来就不曾称呼过自己,能够有印象的,大概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皮笑肉不笑地给个似笑非笑的脸色而已。今天他怎么如此热情?难道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还是因为这里是省委办公厅,他的感觉不一样了?


唐小舟还是一贯的口头禅,礼貌却又不失油滑地说,首长您好。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肖斯言竟然亲切地在他肩上轻轻擂了一拳,说,开什么玩笑呢,以后我要叫你首长才对,你是二号首长。


如果不是确信肖斯言的大脑百分百没问题,他会以为肖斯言疯了。这是些什么疯话,自己竟然一句都不懂。


好在肖斯言并不在乎他是否懂,又接了一句,说,来报到吗?


唐小舟又一次愣了,报到?报什么到?他此时能够想到的是省委办公厅开什么会,或者需要写一个什么大型材料,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某位领导想到了他,点名把他要了过来。可也不对呀,如果写材料,应该在某酒店或者会场里报到吧。


肖斯言看到他这副表情,大概明白了,说,看来你什么都还不知道呀。


唐小舟问,我知道什么?


肖斯言说,我们就要成为同事了。不,是你就要成为我的领导了。走,我带你去见秘书长。


就要成为他的同事?还领导?不可能吧?他刚才说什么?二号首长?


唐小舟的思维一贯敏捷,可能因为昨晚喝醉了酒现在还头痛的缘故,今天竟然显得非常迟钝。他想,肖斯言怎么喊自己二号首长?江南省的一号首长是省委书记赵德良,二号首长是省长陈运达,三号首长是肖斯言的老板游杰。他怎么叫自己二号首长?


他原也知道,江南官场有一个极其特殊的称呼,将首长秘书称为二号首长,只不过,一来因为头痛,二来这一瞬间的信息太多了,他的脑子短路,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至少有一点,他恍然大悟,肖斯言之所以对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在于他说的,自己即将成为他的同事,而且成为他的领导。


难道自己时来运转了?不会是做梦吧?


新的省委省政府已经建起,但还没有搬家,省委还在旧院里办公,省委办公厅,在四号楼和五号楼。五号楼是省委领导的办公楼,办公厅除了秘书长和一位副秘书长,再就是给省委领导服务的几个下属部门在这幢楼里,主要办事机构,在四号楼。五号楼有四层,省委领导在三楼,秘书长在二楼,其他的办事人员,在一楼、二楼和四楼。


肖斯言带着唐小舟走上二楼,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门开着,但看不到里面是否有人。


肖斯言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说了声请进。肖斯言便领着唐小舟走了进去。


进门有一条小而短的走道,旁边开了一扇门,不知是卫生间还是休息室,里面才是省委秘书长余丹鸿的办公室。余丹鸿正埋头写着什么,肖斯言说,秘书长,小舟同志来了。


余丹鸿五十多岁,大概长年伏案工作的缘故,腰显得有点弧度,头发也极其稀疏,脑门锃亮,一些被染得乌黑的头发,像没有边界意识的藤蔓一般,爬过清亮的头顶,与另一侧勾连。他戴着金边眼镜,猛一看,还真让人以为他是大学教授。他的态度显得很冷淡,只让一颗青亮的脑袋对着两位,右手正写着字,应该是在某个文件上批着什么,左手夹着一支烟。听到肖斯言的话后,他抬起左手,将烟送进嘴里,歪着头猛吸了一下,再将夹烟的手向前一伸,说,先坐一下。我签个文件。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头始终没抬,那个又大又亮的脑门,始终对着两人。


此时的肖斯言,对唐小舟的热情不减,他仿佛换了一个角色,成了余丹鸿的秘书,请唐小舟坐下,主动地替余丹鸿的杯子里续了水,又替唐小舟倒了茶,小声地对唐小舟说,我还有点事,先离开了,我们再联系。接着客气地对余丹鸿说,秘书长,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余丹鸿看了看肖斯言,问道,游书记今天上午有什么安排?我有件事要去向他汇报。


肖斯言说,十点钟之前,会在办公室。


余丹鸿说,那好,我争取九点半过去。说过之后,继续案头的工作,并不理唐小舟。


肖斯言转身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唐小舟一眼,出门时,轻轻地将门带上了。


秘书长还在埋头工作,唐小舟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很傻。刚才被肖斯言一说,弄得热血澎湃,可现在见了秘书长,他又感到当头淋了一盆冷水。肖斯言是副书记的秘书,他的消息肯定灵通,他说自己就要和他成为同事了,估计不会有假。还说自己要成为他的领导,这到底是客气,还是事实?无法判断。


省委办公厅有好多个处室,还有很多二级机构三级机构,其中综合处就分为好几个处,分别对应于不同的领导。以前副书记多的时候,综合处分为十几个处,综合一处服务于省委书记,直接领导是省委秘书长。综合二处服务于排名第三的省委副书记,直接上司,是一名副秘书长。往后再排,便是综合三处综合四处,每个处,也都由一位副秘书长牵头。现在没有那么多副书记了,综合处,便只有了两个处,两位首长的秘书,便是这两个处的处长。肖斯言除了是省委副书记游杰同志的秘书,自然也就是综合二处的处长。如果成为肖斯言的领导,那至少也是办公厅副主任吧。


想到这里,唐小舟有点头脑发晕。这是完全不可能的,省委办公厅虽然是个厅级单位,却是高配,秘书长是办公厅的一把手,省委常委兼办公厅主任,副部级。办公厅几位副秘书长,全是正厅级,多位未挂副秘书长的副主任,也都是副厅级。自己连个副科级都不是,怎么可能成为肖斯言的领导,又怎么可能成为办公厅副主任?显然,肖斯言在和自己逗乐子。至于调省委办公厅工作,从肖斯言对自己的态度来看,似乎是可信的。


问题在于,他来省委办公厅干什么?自己从未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呀,省委办公厅又怎么想到要调他?


这个弯转得太大了,他脑子里全是直道,无法适应。


余秘书长的案头工作持续了十几分钟,然后才站起来,说,小舟同志,让你久等了。


唐小舟连忙站起来,甚至做好了和秘书长握手的准备,同时说,秘书长日理万机嘛,可以理解。


秘书长并没有同他握手,而是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唐小舟倒还省事,立即走到办公桌前,端起秘书长的茶杯,放在茶几上,然后才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


若是一般人,如此坐在省委常委的面前,一定全身发抖,就算不是吓的,也一定是激动的。唐小舟不同,他虽然地位低微,毕竟见过世面也见过一些大人物,且他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不拘小节。别人坐在秘书长面前,可能只搁半边屁股,他不一样,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心理上甚至有种与余丹鸿平起平坐的感觉。记者嘛,无冕之王,见官大一级,在省委书记面前他都敢开玩笑,一个省委常委,算得了什么?


唐小舟说,昨天下午接到通知说,首长今天要接见我,我激动得一个晚上没睡着觉。


余丹鸿暗自皱了皱眉,突然没有了和他多谈的兴趣。在他看来,唐小舟的性格太张扬,根本不适合担任那个职务。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又得为这件事操心了,因此,这次过场,便简单一点算了。他开门见山,直接说,事情是这样的,德良同志的秘书小韦韦成鹏同志,因为工作需要,另有安排。我需要尽快给德良同志安排一个新秘书,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我向德良同志推荐了你。可是,德良同志显得有些犹豫。这里面有几个原因,一是你的级别没有上来。省委书记的秘书,同时也是综合一处的处长,你好像连科级都没有。第二,你也知道,省委书记的秘书,是一个极其特殊的职位,有一些极其特殊的要求。你的性格比较张扬,与这个职位的要求有相当距离。当然,我反复向德良同志介绍了你的情况,我说,你虽然没有行政级别,但有专业职称,是高级记者,理论上相当于正处级待遇。因为我反复做工作,德良同志同意给你这个机会,先试用一下。今天把你叫来,一是听一听你的想法,二是争取把这件事定下来。


那一瞬间,唐小舟有些傻了。给省委书记赵德良同志当秘书?难怪肖斯言称自己二号首长,原来落脚点在这里。这么说,自己真的要发达啦?


余丹鸿说,怎么样?你有什么意见?


唐小舟想,这话问得特别,谁不知道给省委书记当秘书等于一步登天?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谁还会有意见?他当即调整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说,我感谢秘书长的厚爱,服从组织安排。尽管他努力克制激动,话说出来的时候,音还是有些发抖。


余丹鸿说,那就这样定了。不过,我要把丑话说得前面,在省委办公厅工作,位置变了性质也跟着变了,要求自然不一样。我希望你好好想清楚,在省委办公厅,谁才是你真正的头。我不希望过了几天,又要替赵书记张罗这件事。


唐小舟想,他这是在暗示自己,省委办公厅的一号首长是他余丹鸿。他说,我明白,请首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首长的期望。


余丹鸿站了起来,说,你的组织调动,我让办公厅派人去办。因为你没有行政级别,一步到位,可能有点难度,先安排个副处调吧。综合一处目前是由侯正德同志主持工作,我先带你去见一下德良同志,然后再带你去一处。


副处级调研员,通常被简称为副处调。虽说没有一步到位,也算是一步登天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按照常理,余丹鸿应该对唐小舟谆谆叮嘱一番,可因为刚才那番玩笑,余丹鸿已经认定,唐小舟在这个位置上干不长,懒得多费口舌了,当时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然后对着话筒说,德良同志,小唐唐小舟已经来了,在我这里。我带他上来?也不知赵书记回答了一句什么,他挂断了电话,然后对唐小舟说,我们走吧。


五号楼虽然只有四层,却装了电梯。电梯和楼梯并排着,余丹鸿竟然不乘电梯,而是走楼梯。唐小舟只好极其恭敬地跟在后面。幸好只是一层,十几级台阶,不然,因为余丹鸿不说话,这一路还真是尴尬。


赵德良的办公室,正好在余丹鸿的楼上,但要比余丹鸿的办公室大得多。领着唐小舟过去的时候,余丹鸿停在旁边一扇开着的门前,指着那扇门说,这间是你的办公室,今后,你就在这里工作了。德良同志的办公室在隔壁,你跟我来。


办公室的门是掩着的,余丹鸿敲了敲门,里面喊了一声请进,余丹鸿便推开门,领着唐小舟进去。


这间办公室很大,比余丹鸿的办公室大不止一倍。里面还有几扇门,不知通向什么地方。赵德良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身高有一米七八,略胖,却结实,留着短发,很有几分型男的感觉。他正在打电话,见到余丹鸿和唐小舟后,便将右手伸出来,向前面的沙发上指了指,意思是请他们坐下。唐小舟向沙发走过去,却并没有坐下来,因为秘书长没有坐,而是准备倒水。这一次,唐小舟的心态不同了,此前,他是这里的客人,而现在,他是这里的主人,另外两个人,是他的领导。哪有领导为他这个手下倒茶之理?他立即走近余丹鸿,说,秘书长,我来吧。


余丹鸿看了看他,有点惊讶,感觉他的角色转换挺快,便也不和他客气,主动告诉他,饮水机和茶杯都在隔壁。


唐小舟从余丹鸿手里接过赵德良的茶杯,来到隔壁的办公室。办公室门是关着的,并没有锁,他扭动了一下,球头锁咔嗒一声,门开了。


他并没有跨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向里面看了一眼,暗想,这里将是自己的办公室了。自己新的事业,将从这里开始。


这是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办公室,里面有两张中型办公桌,并排摆在窗户下面,靠门这边,有一圈沙发,显得有些陈旧,却很干净,一尘不染,估计有固定的人每天打扫。办公桌和沙发之间,还有几个大柜子,办公室的一角,有一台立式饮水机,电源是通的,但显然通的时间不长,加热指示灯还亮着。


唐小舟跨进去,将赵德良的紫砂茶杯放下,又打开立式饮水机下面的柜子,见里面有很多一次性茶杯,便拿出来,取出两只。因为加热指示灯还没有熄,需要等,唐小舟便走到那几只柜子前,迅速打开看了看。很快,他看到了一只水壶,又看到了茶叶。他转身拿来纸杯,往其中两只里面放了些茶叶,又看了看杯子,发现这种纸杯很薄,如果装进开水,不仅会变形,甚至可能很烫。他心里有数了,拿了四只纸杯,在最上面一只放了茶叶。又拿起水壶,准备清洗一下。办公室里没有水笼头,他走到门口,向走道的另一端望去,发现那里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男厕所。他拿起水壶,走到尽头,里面果然有水笼头。


洗好水壶,回到办公室,加热指示灯已经熄了。他往水壶里加了一些水,提着水壶和杯子,来到隔壁的办公室。


余丹鸿并没有喝那杯茶,他和赵德良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出门之前,他对唐小舟说,等一下,你到我的办公室,我带你去见一见一处的同志。唐小舟答应过后,余丹鸿离开了。


赵德良拍了拍身边的沙发,对唐小舟说,小舟,来,坐过来,我们好说话。


唐小舟站起来,走到赵德良的旁边,坐下时早已经没有了在余丹鸿办公室时的那种坦然,显得小心翼翼,并且只是将屁股的前半部分搁在沙发上。


赵德良说,我听说你是个才子,文章写得很漂亮。


唐小舟说,当记者,那都是本职工作。


赵德良说,不过,省委办公厅的秘书,和下面县市的秘书可能不同。县市的秘书,既要考虑领导同志的日常安排,也要给领导同志写讲话稿。省委领导的秘书,工作比较单纯,写讲话稿这种事,是不需要你做的,只需要你做些杂事,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了。


唐小舟立即说,首长请您放心,虽然我没有当过秘书,可能需要一个熟悉过程,但能够为首长服务,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努力做好的。


赵德良摆了摆手,说,这个我不担心。我只是觉得有一个心理调节的过程。我也经历过这个过程,很清楚那时的失落。


唐小舟随口问,首长也经历过?


赵德良说,是啊,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是一心要当个书法家的。后来,省里安排我当一位领导同志的秘书。刚开始,我还很得意,毕竟可以和最高首长在一起嘛。可干了两天,那种失落的感觉,至今想起来,都有一种苦苦的味道。整天就那么几件事,端茶倒水提包开车门,单调得要死,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以前所有的理想、抱负,全都付之东流了,很痛苦了一阵子。


唐小舟说,原来我是沿着首长战斗过的路在战斗。


赵德良说,以后不要一口一个首长。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需要在一起工作,老是首长首长地叫,太生硬了。你可以叫我德良或者德良同志。


唐小舟想,那怎么行?太没大没小没有尊卑了。但到底怎么叫?一口一个首长,确实不太适合,叫赵书记?又似乎和叫首长差不多。没想到,秘书还没有当上,便遇到了第一个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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