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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两栖类》导言

锤锤博物工作室 西南山地SWILD 2023-04-02

【地灵人杰】

——《华西两栖类》导言

刘承钊 著

蒋  珂 译

乔梓宸、王聿凡 审修


引言:

      1938年1月,刘承钊先生(链接)带领东吴大学生物系师生22人,几经辗转来到成都,同年夏天起开始在华西山区开展两栖爬行动物学研究。1946~1948年,刘先生作为访问学者在美国完成了巨著《华西两栖类 (Amphibians of Western China)》手稿,于1950年正式出版,记录了华西地区两栖类物种74个,不仅奠定了刘先生崇高的学术地位,也影响了国内外几代学者。著名的两栖动物学家和进化生物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D. Wake教授在大学时就读过《华西两栖类》,他于20世纪90年代访问成都时,专程前往峨眉山,寻踪刘先生当年的足迹。刘先生在该书的“导言”中介绍了自己辗转西迁的过程,以及在华西地区考察的见闻,颇有趣味。我们为了使大家能感受近80年前的华西风貌以及大师的风采,故将其翻译。值得一提的是,刘先生在“导言”中将《蜀道难》的上篇翻译为英文,很有韵味。



《华西两栖类》封面


      我被迫于1938年迁往华西,这倒使我能够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研究两栖爬行动物。位于成都的华西协和大学提供了有利条件,让我能经常到成都西部和南部的山区进行野外工作,那里是青藏高原陡峭的边缘。我被突然呈现出来的、众多未描述的有尾两栖类和无尾两栖类所困惑,我一方面进行鉴定和描述的基础性动物学工作,一方面研究它们的生活史和生态分布。我仅能推断中国内地与西藏相邻地区是两栖类物种的分化中心之一,可以与美国东部的阿帕拉契亚山脉相媲美。后文的报道将总结我八年之中野外工作和观察的结论,以及就中国所收藏的标本的研究成果。我收集的大部分标本已经赠送给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该馆邀请我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两栖爬行动物部工作。

      我的野外工作从我所在的四川省,到刚成立的西康省(译注:西康省在1955年被撤销,其范围包括现今西藏东部和四川西部地区),以及陕西、甘肃和青海。为了恰当地表现“华西地区”,云南和西藏的物种也包括在名录里。我引用了一些原始描述,希望能增加本书的参考价值。对鉴定的有效范围,我有很深的感触,我曾发现云南大学学生徒劳地用我写的一本小册子《华北两栖和爬行动物》去鉴定采自云南亚热带地区的标本。


华西地区地图,以及11次考察路线    引自《华西两栖类》



华西的动物学探索(1938~1946年)

东吴大学师生向华西转移


      距离日军于1937年7月7日侵略北平还不到一个月,华北的每个教育机构都面临着对于前途的重要抉择。几乎没有哪个城市能逃脱敌机的空袭,而教育和文化机构更是被作为袭击的目标,几乎所有华北的学校都在抗日战争爆发后的数月内被轰炸。

      1937年8月13日,日军的战火蔓延到上海,抗日战争也从华北燃烧到东南地区,那时候,我正在位于江苏苏州的东吴大学任教。早在1931年,我就在日军的侵袭下被迫离开位于沈阳的东北大学,我最初收藏的所有两栖爬行动物标本和图书资料都在那时毁于战火。由于上海地区被连番轰炸,可怕的战争已威胁到我们,东吴大学不能再进行学术工作,1937年10月15日,我们西迁至浙江湖州。尽管敌机的轰炸已经到这里,我们的耳朵里也尽是警报声,但我们还是继续开课。战火依然一天天临近湖州,空袭也越来越猛烈和频繁。当日军离湖州仅有10英里之际,我们不得不于1937年11月14日再次停课。我和生物系的4位教员、18位学生告别了湖州这个美丽的小城,于次日深夜离开,被迫开始继续西迁的漫漫长路。历经了各种苦难、用尽了一切办法,我们终于在1938年1月27日平安地到达了四川省省会——成都市,栖身于华西协和大学。

      华西协和大学在战时对避难者、教会学校和政府机构的安身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俨然是这些西迁的高等教育机构的东道主。这所学校学风优良,从早到晚,在操场、教室、实验室和图书馆,随处都是正在学习的学生们,大家都在为中国将来的崛起做准备,从未绝望。

      华西协和大学是由美国、加拿大和英国的教会组织所创办的学校,座落在成都——长期以来都是东亚最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的一座城市,以及通往西藏的要塞。学校还有一些学术机构,如考古学博物馆和生物学博物馆,华西边疆研究学会和农业研究所,这些机构都隶属于华西协和大学。因此,该校成为我在山区和高原开展野外考察和研究工作的大本营,如四川、西康、陕西、甘肃、青海等地。我也终于实现了当年在康乃尔大学时的梦想——研究两栖动物的生活史——日军的侵略反而促成了此事。对我来说是幸运的,我的同行中,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幸运。

      华西,特别是四川和西康之间的山脉,以丰富和独特的动植物区系而闻名。一些博物学家和传教士曾来到这片山区里碰运气,许多珍贵的考古学、动物学、植物学和地质学的文物和标本被大量掠夺并运送到各个国家详加研究。举世闻名的大熊猫就是谭卫道神父(A. David,曾译作戴维神父)于1876年在宝兴(穆坪)发现的,模式标本至今还保存在巴黎博物馆。中国许多动物植物新种都是在这一地区发现的。


四川西部及西康东部地图  引自《华西两栖类》

    

      在来到四川以前,我曾无数次梦想将来能到华西山区和高原的自然条件下研究动物的生活,尤其是有尾类和无尾类动物。但是遥远的距离、落后的交通条件,特别是异常险峻的蜀道,都阻止我实现自己的愿望。由唐代李白所写、流传千古的一首诗——《蜀道难》,准确描述了成都平原的风光和周围的崇山峻岭。这首诗的上篇可以看作地理概览: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颠。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春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O! The danger, the steepness!

The Szechwan Road is as difficult as the way to the blue heavens.

Westward, over the snow-capped mountains is a bird-track

By which one can cross and proceed to the Peak of Omei.

It is made of sky-ladders, with hanging paths over the cliffs.

Above, the soaring tips of the mountains hold back the six dragons of the sun;

Below, in the ravines, the flowering waters break into whirlpools and swirl back against the current.

Yellow geese flying towards the peaks cannot pass over them;

The golden-haired monkeys climb and climb, despairingly pulling themselves ever higher and higher, but even their endurance fails.

How the road coils and coils through the Green Mud Pass!

With nine turns to a hundred steps, it winds round the ledges of the mountain crests.

Clutching at Orion, passing the Well Star, I look up and gasp.

I sit alone with my hands pressed to my heart and groan;

It is impossible to climb the terrible road along the edges of the precipices.

Among the ancient trees, one sees only the cruel and mournful ravens.

Male birds, followed by females, fly to and fro through the woods.

Once in a while, one hears a nightingale in the melancholy moonlight of the lonely mountain.

The Szechwan Road is as difficult as the way to the blue heavens!

      蜀道的艰险,被无数在战争中迁移到四川的中国难民所体验。八年抗战中,他们为了摆脱日军的控制而逃亡到四川,用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步行时,背着行李和孩子,或用独轮车和滑竿;从水路时,用竹竿撑船或由上游的人力拉动。他们坐车、骑马和驴,或用现代化的轮船、汽车和飞机。

      农民、老人和婴儿、工匠、学者、企业家和商人们,还有七所大学迁往成都——三国时期的国都之一——大量学者聚集的中心,这里印书的历史远比古腾堡(J. Gutenberg,1398~1468,德国活字印刷发明人)更早。这里艰险的道路使之承担起大后方的重任,使中国得以在最危难的时期仍然屹立不倒。

      自从我来到四川这个理想的地方来研究自然史,我利用所有的假期和每个可能的机会到山区去,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去捕捉蛙、蟾蜍、蜥蜴和蛇。种类繁多、千姿百态的两栖爬行动物使我忘掉所有的艰难与险阻。我在成都的八年中,先后进行11次野外采集,不仅采到许多两栖爬行类新物种,还在野外工作期间了解了很多人文学知识,如倮倮族(彝族一支)、羌族和藏(康)族。



峨眉山的两栖爬行动物调查


      峨眉山是中国西部一座神圣的山脉,被我选作野外研究的第一个地点。峨眉山的顶峰有11000英尺高(注:峨眉山最高峰万佛顶为3099米),是横断山脉东南段的终点,起始于四川西北和西康东北。峨眉山位于成都的西南方,距离100英里(注:约160公里),在其顶峰可以看见西边的雪山、西北边和南边的高原,以及东北边富饶的成都平原。


峨眉山  王聿凡 摄



峨眉山地图  引自《华西两栖类》

      

      峨眉山以秀丽的风景和众多优美的寺庙而闻名。从春天到秋天,成千上万的虔诚香客不辞辛劳地攀登陡峭的山坡,只为了能在最接近上苍的地方祈祷。所有来拜佛的人,不考虑他们的体力和经济状况怎么样,为了显示他们的虔诚,都是步行上山。下山时,他们或乘坐滑竿,或请人背下来。这些香客们有组织和团队,每个成员都准备贵重的供品,在爬山的过程中,供奉在每个寺庙;当他们达到顶峰或拜完佛以后,或独自或结伴下山,就不再进寺庙了。

       峨眉山秀丽的风景每年都会吸引来自不同国家的许多游客。他们一般会坐滑竿上山,不会特意拜佛,但常常会参观各种寺庙。几乎所有寺庙都为香客和游客准备了茶、饭菜、住宿。

       峨眉山的动植物多样性的吸引力不亚于佛教和风景,但是仅有少数学者来过这里。我和生物系的教职工和学生20人,于1938年第一次来到峨眉山做野外考察,从6月底一直到9月初。我们以海拔3000英尺(注:约914米)左右的大峨寺为营地。这个美丽的寺庙被树林和一条小溪所围绕,是一个非常适合采集植物和各种动物的地方,如鸟、兽、爬行类、两栖类,特别是昆虫。

       第一次野外工作的成绩非常鼓舞人心,在我们采集到的蛙和蟾蜍中,发现一个新属和两个新种。丰富的植被、高海拔和高湿度,都使峨眉山拥有多样化的生态环境,所以动植物区系丰富而独特。对于香客和游客来说,九老洞(6000英尺 [注:约1829米])这个美丽寺庙附近的猴子,是峨眉山最有名的动物。



峨眉山的藏酋猴  王聿凡 摄


       1940年到1945年间的夏季,我们依然以大峨寺为营地,对峨眉山进行了更深入的野外调查,除了普遍采集植物和昆虫标本,我们着重采集两栖动物,并注意研究它们的生活史。我们发现了代表原始类型的4个两栖类新种,还完成了6种蛙类的生活史研究。


峨眉髭蟾    王聿凡摄

刘承钊等于1938年初次在峨眉山大峨寺附近采到标本,于1945年发表为新属新种。 


峨山掌突蟾    吴贯夫 摄

刘承钊等于1940~1945年采自峨眉山,于1950年发表为新种。 


无蹼齿蟾    吴贯夫 摄

刘承钊等采自峨眉山,于1947年发表为新种。 

 


峨眉角蟾     侯勉 摄

刘承钊等于1940年采自峨眉山,于1950年发表为新种。 



1939年在西康穆坪的调查


        在西康于1939年成为一个独立省之前,穆坪(注:现在的宝兴县)还属于四川省。它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山区,座落在青藏高原的东缘。尽管十分偏僻,这个地区在全世界的博物学家或狩猎爱好者中却享有盛名。1939年的夏天,我们一行16人,包括华西协和大学的四位生物教师、六位学生、我的绘图员(注:王宜生先生)和五位标本采集员去了穆坪。我们进行普通动植物区系调查的同时,特别注意采集两栖爬行动物。7月10日,我们乘坐一辆大卡车从成都到雅安(雅州),在那里采集了四天,同时为去穆坪做准备。我们带上了米、盐、糖和猪油,步行五天后,到达了穆坪,以一所小学为营地,在这里采集四天后,我们又去土巴沟。


宝兴县地图   引自《华西两栖类》


        虽然土巴沟离穆坪只有55英里(注:约88.5公里),我们却花费了3天时间才达到那里。除了因为我们沿途采集标本外,更多的是由于我们要跨过湍急的溪流和穿越深深的峡谷。有时我们不得不用一根树干搭桥过河,有时要踏上极易断裂的用树枝搭成的栈道,贴着一面陡峭的悬崖,底下是落差超过100英尺(注:约30.5米)的深渊。土巴沟是山谷最高处的小村庄,被选作我们的营地(海拔8000英尺 [注:约2438米])。

        我们在穆坪采集到一些很奇特的标本,尤其是原始的山溪鲵属物种、喜马拉雅山脉特有的短齿蟾属Scutiger物种(注:现已分为齿突蟾属Scutiger和齿蟾属Oreolalax),还观察到菜花原矛头蝮Protobothrops jerdonii的生活史,奇妙的是它鲜艳的体色和卵胎生的生殖方式。


刘承钊发表山溪鲵生活史和菜花原矛头蝮生活史研究论文的图版



四川西北部之行


        四川西北部是另一个有趣的地理区域,地形非常复杂。这里的高山草甸被南北走向的山脉所分隔,又被河谷所切割。来自这些高山上的水资源灌溉着成都平原。

        以成都为据点,在这些山脉之间,我完成了5次野外研究。其动植物多样性丰富,还有一些独特的动植物种类。这里的居民大多数是汉族人,仅有一小部分区域由少数民族的羌族人所占据。

四川西北部地图  引自《华西两栖类》



羌族


        羌族人实际上也是黄种人,可能和藏缅语族有相似处,黑眼睛,黑而直的头发,棕色皮肤。他们的鼻子比汉族人略窄,没有内眦褶(注:俗称内眼皮)。

        羌族人曾经是游牧民族,以放牧绵羊和山羊为生。汉字“羌”的结构,就包括了“羊(绵羊或山羊)”和“人”两部分,望文生义则表示“放羊的人”。

        和羌族相关的图形在中国早期文字中就出现了,可追溯到商朝(公元前1765~1122),在甲骨文中就有记录。他们生活在商王朝的西部,商王朝曾发动战争使之臣服。在中国的历史上,对于中原政权来说,羌族人一直是西北边境的威胁。

        现在,羌族人生活在大渡河和岷江流域,靠近汉族地区的汶川县、威州县(注:今属汶川县威州镇)和理县。这些河流源自海拔4000~10000英尺(注:约1200~3050米),而周围部分山峰可达15000英尺(注:约4500米)。广阔的黄土沉积物成为很好的农业用地。这片地区在人文上属于藏族文化的边缘地区,但羌族人却和汉族人的联系更紧密,汉族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大于其他相邻人群。

        大多数羌族人居住在农田边或羌寨里。他们都以务农为生。他们的房屋通常有2或3层,以石头建造并涂抹黏土,屋顶平坦。底层通常用来养猪、绵羊、山羊和牛,第二层住人,顶层用来供奉。第二层的厨房不仅用来做饭,还是饭厅和会客厅。

        寨子里会有一些买卖,但主要的集贸地还是在汉人的城市里。在那里,羌族人将自己的农产品出售,再购买盐、棉衣和其它日用品。

        羌族人的生活很简单。这里没有戏剧表演,很少跳舞,只在新年里举行宴会。只有在结婚、出生、生病、死亡和葬礼时,才伴有复杂的仪式。

        祭神在神林里和屋顶举行,供奉起一块白石,还有祭品和繁复的仪式。白石是一块三角形的石英岩,象征纯洁的神灵,在它周围与神灵交流显得自然而简单。人们相信它有超凡的力量,有时视之为自己家园的守护者。

        羌族人最崇拜的神灵,被他们称为“木巴瑟 (Mu Bya Sei)”或“天神”,与中国早期历史中的“天”、“地”的概念很接近。和中原地区相似,他们不止信奉一个神灵,而是崇拜着众多神灵,可能已经很悠久了。此外,他们和中原人一样,也信奉佛教和基督教,学着在神林里礼拜。

        羌族没有文字,颂歌和仪式全靠口口相传。他们的语言属于广义的藏缅语,目前正在逐渐消失,其中保存了一些原始类型,如某些语音形式,可能说明羌语在藏缅语里代表了一种非常古老的形式。



原文如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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