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癞头阿福去世了

安娜 TM 安娜的三千乱话 2021-03-08


文丨安娜


‍‍‍‍‍‍

窗外突然响起闷雷,一道闪电从眼前扑过。

挂掉电话前,小姨追加了一句:

“你家老房子隔壁的癞头阿福今天没了……”

 

癞头福?

我用了3秒钟,把他从老家鸡糟旮旯往事的汪洋大海中捞了出来。

 

“是吗,他好像没有很老吧,病死的吗?

“还不是老毛病,上个月底头痛病又发作,这次来势很凶,一直痛,吃了很多药不管用。

知道无忌村的菩萨医生吗,这么厉害的神仙也没留住他……”


.....

据说癞头阿福年轻时一头乌发,面庞清瘦,身长背挺,整体卖相不错,远近十里大概没有后生比他生得更俊。

 

这些自然都是我老娘在纳鞋底熨衣服的空档,断断续续讲给我听的。我记事起,癞头福三十几岁的脸上已现沟壑,脊椎两端前倾略弯,后脑勺左近耳处有块地皮寸草不生,走近了只见一团红肉糊糊,甚是瘆人,我没有勇气多瞧一眼。

 

他老婆很好看,脾性温顺,很少与邻居搭腔,更不惹事。那年月,农村里打架斗殴六亲不认是常态,泼辣野蛮的女人车载斗量,家里有个温顺良妻反而被人看不起,癞头阿福夫妻也算得村里一对奇葩。
 
奇葩人总有奇葩事。阿福老婆模样虽好,脑子却不太灵光。相传她大伯是个教书先生,同姓的孩子一律免费教,几百个常用汉字包学包会。可别的孩子都能用毛笔了,她连自己的姓名还没写利索。

 

家人在唉声叹气中放弃。十来岁的时候又发现她不会与人交流,跟她说话,她瞪着对方似乎在听,事实上什么也没听进去,回应起来天上人间。

 

也许她的思想像大海一样深邃,像星空一样缥缈,常人难以理解吧。但这也不影响她风吹雨淋地长大了,而且越长越好看。

 

成为劳动力的年龄,她跟着父母去生产队报到。但很快被退货,常人轻松一把抓的农活她基本都嫌吃力,收稻筛谷种田插秧始终一枝独秀地落在最后面。生产队吃大锅饭,这种质量的劳力赚不了几个钱,所以她父母骂骂咧咧,一万个嫌弃,十五六岁就开始给她张罗对象,这种倒霉货早送走早心安。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好看没用。她相亲了三四次,男方即使歪嘴瘸腿也没看上她,直到阿福走进她家里。
 
阿福看上她了,她也看上了阿福,据说两人第一次说话,阿福的家人没看出来她的弱智。她母亲却捏着冷汗暗暗庆幸,终于有人肯收了,真是一万个欢喜。
 
婚后的生活蜜里拌糖,阿福除了种地快,还学得一手编竹席的好活,农闲时邻里四乡请他干活的人不少,所以养活老婆他是可以拍胸脯保证的。
 
可惜对阿福来说,幸福短暂地像一阵风,这一阵风很快被七十年代初的另一阵风生吞活剥。我老妈不知道那叫什么,常用一阵妖风来形容。

 

某一天起,村支书、村长甚至连生产队长,都走门串户号召大家揭发家人、族人,老少咸宜,而且要抓典型。

 

揭发什么呢?村长说什么都可以揭发,看不顺眼的都可以。

 

妖风刮起,家家户户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都被抖到了阳光底下,晒谷场上威风凛凛地搭设着一个“戏台”。张家公公扒灰,李家媳妇养汉,王姓小伙子偷了生产队的玉米,谁谁捕了村里池塘的一条鱼,某某干活时摸了前面姑娘的屁股,如此种种,眼花缭乱,都被缚了双手揪上台争奇斗艳。

 

下面人有叫骂的,吐口水的,丢石块的,泼尿屎的,还有人冲上去挥拳头的---不打白不打。
 
阿福也被推上了台,衣领上挂着两片烂黄菜叶,是他母亲劈头劈脸甩给他的。他母亲在台下拍着大腿鬼哭狼嚎,控诉阿福娶了媳妇忘了娘,胳膊肘往外拐,偷藏私房钱给媳妇买桃子捂在被窝里吃……如此不孝,天打雷劈,她眼瞎,白疼白养这狗崽子……

 

 
听起来心酸,当时阿福媳妇好不容易怀孕,害喜,特别想吃桃子,阿福分几次从生产队领的工分里克扣一些,艰难地攒足一块钱,上街买了五个桃子。为免婆婆争抢,阿福让媳妇在房间里悄悄吃完。然而,眼尖鼻灵的老太婆终于还是嗅到了甜腻的水果气味。

 

一桩惊天大案就此酿成,很快全村尽人皆知。村支书拍手大喜,说这种典型要大抓特抓,最适合揪上台去斗争,让狗崽子长长记性。

 

阿福一开始不以为惧,想到老婆咽下了五个桃子中的三个,忍不住偷偷高兴。如果上台挨几坨狗屎就能让母亲消气,似乎也不坏。

 

‍‍但是剧情急转而下,先是有人骂他下流坯,只会讨女人欢心,后有七七八八的小泥块朝他身上扔。不绝的骂声中,两三个小流氓冲到台上踢他的腿和肚子,一个寡妇跳上去扯他的头发,打他的脸……

 

台下一直默不做声的王老五沉着一张黑瘦的老脸,在越来越高的怨忿浓度中,他觉察到了机会。

 

没有多犹豫一秒钟,他抄起身边一块尖锐的石头,直窜上台,准确地拍在了阿福的左侧后脑上,阿福来不及喊出声音,又吃了一记,又是一记。

 

王老五看不顺眼阿福很久了,阿福看老婆的眼神,说话的腔调,走路的姿势,拿锄头的角度,扛稻谷时发出的声音…..一切的一切他都不喜欢......。

 

‍‍‍‍‍‍

就让他在这里消失吧,王老王又一次抡起了石头。

 

阿福晕过去以后,村长来了,他有个儿子跟阿福差

不多年龄,大概于心不忍,叫大家住手,然后指定人把阿福抬上推车,送到了镇医院。

 

幸运地拣回一条命,也没有变成植物人,只是一侧头皮永久性撕裂,缝了很多针,脑部里面有没有损伤不清楚,当时镇上医院没有CT这种影像设备。

 

醒来后在医院躺了几天,尽管还是头痛,但考虑到秋收将至,不得不回家了。

 

头痛病是这个时候落下的,隔三岔五发作,尤遇阴雨天气,头痛欲裂,必需服药才能缓解。

女儿出生以后,阿福好像恢复了一些。

 

但好景不长,待到女儿学龄,阿福便常常显出神情迟滞的样子,好好说着话突然会停下来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给田里庄稼施肥泼水,总有几次用力过猛,把自己全身都淋湿弄臭,甚至还追着往人家身上泼。

外出给人家编竹席,好端端地编着突然发狠把席子全部撕烂,这样几次以后,就没人再请他编了,这门手艺活也渐渐废了。

 

大家纷纷猜测,阿福是不是疯了,但也不全像,因为他正常的时候很正常,会为自己过激的行为向大家道歉。

不过,过一段时间,这样的故事又会重演,循环往复。

 

渐渐地,村里人就死了心,感觉他不太可能再回到正常路子上了。

 

他老婆死得很早,具体哪一年不记得,总之没等到女儿出嫁就撒手西去。

我上高中的时候,他还住在我家隔壁,并且给我取了个绰号叫“赤膊佬”,他正常的时候让我好好读书,不正常的时候就拍着粗黑的手掌唤我绰号。

 

“你记得吗,你都发育了还赤膊去河里洗澡,很不要脸。

“你记得吗,你小时候经常偷挖我家的地瓜,挖出来拍了泥巴就吃哦,很不要脸。

 

我一开始还奋力反击,面红耳赤地力争清白,慢慢地就不再理他。

他像个移动的复读机,发作的时候,一碰见我就反复播放那两句话,直到说累了才闭嘴走进自己屋子。

 

再后来,我家新建了楼房,与阿福不再相邻,离得有点远,所以偶尔回家一趟,很少再见到阿福。

 

他的疯病听说越老越严重,没事就在田地里乱转,拔了人家地里的青菜萝卜到处乱丢。

好在没有做出其他更严重的事情来,他女儿嫁的老公也算厚道,他的衣食温饱好歹有着落。

 

以上拉拉杂杂地回忆阿福,算是为他辛酸的一生作注立碑。

经历过那个狂乱年代的人,阿福远远不是最惨的那个。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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