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 | 转场的鞭声又再响起 (写于2019.3)

2019年3月，草长莺飞的季节，仿佛听到转场的鞭声又响起来了。

在老家的那段时间，我经过反复思量已初步决定：辞去公司职务，重归创业状态。

每次回家乡小住，闲暇时都会从书橱上取出金庸先生的某本小说读上几页，也许是为了重温那种快意恩仇、剑胆琴心的情怀，或是纪念那些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夜读武侠的岁月。

再读金庸时尤为感慨，2018年9月30日先生辞世，而我十岁的儿子已经可以读他的书了，入门是《射雕英雄传》并写了读后感，结尾飚出一句哲言：

“人不能在出生前就决定他的命运”。

那么，到底是什么决定了人的命运呢？

春节假期结束，在与公司主要股东和管理层成员沟通后，我递交了辞呈。在离开公司前，按照原先就定好的人才培养计划，我为合规与风险管理中心的五十多位同学做了一场关于“公众演讲”的培训。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我要离开，看着这群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我的内心充满深深的感激、祝福和期待。感激他们过去在工作中表现出的认真、勤奋和智慧，祝福他们的未来，更期待他们在职业生涯上的成功和成就。

在这场历时三小时的培训中，有个关于“如何做好自我介绍”的章节，我提醒大家不要按照常规顺序介绍“我是谁”、“我是做什么的”和“我是怎么做的”，而是从“我为什么做这份工作”开始自我介绍，因为我们身边有相当比例的人对“我是做什么的”（比如教师、公务员或商人）这个问题比较清楚，但对“我为什么做这份工作”（比如为什么选择打工而不是创业）却没有思考，而这样的思考恰恰与一个人的“生命故事”密切相关，以之作为自我介绍的开端更容易令人感觉亲切、印象深刻。

其实，在讲这部分内容的时候，我也在不断问自己：我为什么选择离开这份工作？

在随后的几周里，工作依旧忙碌，同学们安排了中午晚上连轴转的欢送宴。但在曲终人散或夜深人静时，我还是在琢磨那两个问题，回想一路走来的经历，百思不得其解，但耳际分明听到转场的鞭声再次响起。

这时手机上的某个APP突然叮咚一声，显示收到了前阵子基因检测的分析结果：除了北方汉族外，我最大比例的祖源来自蒙古和纳西/彝族。

这是两个世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难道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注定我在这草长莺飞的季节选择转场吗？

北斗指路，老马识途，向着下一个牧场挥鞭进发，土地坚实，心无惶惑。此时，我想起《次第花开》里的一句话：“有的人居无定所地过着安宁的日子,有的人却在豪华住宅里一辈子逃亡”。

 三月三日天气新，沪上的天气远比长安水边炎热，如着暮春罗裳难免有中暑之虞。在某学校的理事会会议上，一场关于办学愿景的讨论从早上8:30持续到了下午15:30。为了激励般若胜于金刚的与会者，坐在我旁边的大设计师海兄一声狮子吼：“‘命’是业力所积，但‘运’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只要发愿、精进，何愁不能成事？”

语惊四座之际，也把我震回了1995年的夏天。

那时恰逢高考前夕，马上要决定报考哪所大学，这是我第一次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雁北塞上的春夏之交，天空湛蓝，阳光耀眼。大概是个周末，我骑车来到班主任陈老师的家里，想听听她对我报考志愿的建议。正是午饭时分，她热情地给我盛了一碗刚煮好的小米稀饭，问：“你自己怎么想”？

那时我的心神一直被电视上人民大学新闻系某届学生毕业聚会的纪录片所激荡，不是因为那些人看上去有多优秀或多成功，而是因为他们在聚会的请柬上写道：“从此（毕业）以后，就是上班领工资，结婚生孩子，就这样一去不回头……”。

那时还没有“不明觉厉”这个词，只觉得莫名悲壮，被撞到了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当我说出想考人大的时候，毕业于北师大且在学生时代经常骑车游历海淀的老师当即回应：“人大有什么好？校园那么小，没啥好玩的，还是北大好”。

于是，我报考了北京大学。陈老师后来远嫁美国费城，不知近况如何，唯有祝福感念。

不知道是命还是运，我被北大历史系录取了。

开学第一堂课，在荒枝蔓草恣意生长的昌平园，班主任罗老师郑重板书：“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后二十二年，我的生命都用在了消化这二十二个字上，至今消化不良。很多同学把昌平园的一年称为“被遗弃的高四”，想想我们班还是幸福许多，至少有何老师带我们去赏第一场雪，有罗老师、张老师带我们行走京畿四野、三晋大地。尤其记得那次全班远行，大巴行车十多个小时，我一直在呕吐，到最后一举攻克了我的晕车顽疾，从未再犯。罗老师近年专注著书行路“走向金莲川”，张老师虽系务繁忙但仍专精蒙元，漫卷诗书看世情。

大二回到燕园，鬼使神差去参选北大学生会主席团，不知道是命还是运，竟然当选。毕竟历史系没有法律系和经济学院那样的大系选民基数，大二学生也没有大三学长的思考深度和群众基础，只记得那时每晚宿舍熄灯后，都拿着自己打印的“竞选纲领”在烛光或应急灯下“游说”每个能搭上线的学生代表。当时的北大学生会选举机制号称“领先中国五十年”，日常运行上效仿美国参众两院模式，确实让我在懵懂中体会了民主的雏形，据说早年学长因此有底气和校长拍桌子叫板，“我是民选我怕谁？”

按照章程，学生会主席团任期一年，但我们那届因为恰逢筹备北大百年校庆，需要完成相关具有延续性的工作，最终竟通过修改章程而延长任期半年左右。虽此提案当时曾引发众议汹涌，但毕竟通过，想必美国修宪应该没这么容易，不知多年以后，这一幕是否会被视作北大学生民主史上的“危机时刻”。

有意思的是，同届的主席团成员现今大多从事教育或金融工作，没有一位走上政途。海外学成归来后，翁博士从教清华现任思想史教授，黄博士创业海外教育规划，宫博士专注能源化工基金，今年在职场已身居高位的杨兄毅然辞职，赴海外留学并有志此后从事大学生教育辅导事业。

1998年岁末，繁华散尽，我常拎着暖水瓶，去图书馆馆藏阅览室看书，从书架第一排第一本开始，有趣的就读下去，无趣的就换下一本，写写笔记，沉迷数月。蓦然回首，周遭同学都完成了托福/GRE考试、研究生考试、公务员考试，或是早早落实了一份工作。

我不禁迷茫，下一步该去向何方，是信命还是运呢？

4月1日，是我清华法学院两位同班同学的生日，每年我都记得率先在班群向他们送上“诚挚的祝福”。今年翌日忽接通知，要求写一篇关于“清华学风”的书面发言稿。

在这篇短文中，我带着大家神游了清华园的几个标志性景点：王国维先生纪念碑、大草坪日晷和清华大礼堂，因为它们各自彰显了清华学风中的“独立自由之风”、“知行合一之风”和“精进日新之风”。

在学风方面，我在清华的导师高鸿均教授一贯要求学生，在学术上要做到“精、深、新、亲”，“精”是指了解和精研本学术领域的经典著作，“深”是指深究这一学术领域的核心命题、方法和理论，“新”是指及时掌握该学术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亲”是指要把学术研究与中国当下乃至人类未来的重大命题结合起来。导师治学严谨、成果卓著，且在讲课作文中常有诙谐幽默、鞭辟入里的诗文警句，例如“不做聊天的学问”，我理解是指治学不要浮在面上，只满足于聊天时“掉书袋”，而是要务求深入扎实。但“不做聊天的学问”不代表“做学问不能聊天”，相反地，师门的学术讨论、交流和批评之风“既盛且正”，例如我的博士论文题目就偶得于和导师在清华东门外台湾牛肉面馆里的一次畅谈。

先说说我是怎么从北大进入清华读硕士的。简单来说，这是因为我去敲了“隔壁的门”。北大清华的校园仅有一街之隔，但作为同城名校难免各种恩怨情仇，所以从很早就在“相爱相杀”方面跻身了世界一流大学之列，气势直逼牛津vs剑桥、哈佛vs耶鲁（详情参见早期流传颇广的一篇文章《北大是泉水，清华是岩浆》，以及近年热映电影《无问西东》中某个桥段的隐喻）。

北大毕业前夕，我偶然得知清华法学院的硕士研究生免试推荐入学（简称“保研”）程序尚未结束，于是鼓起勇气骑上那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去敲了“隔壁的门”，在和几位教授沟通恳谈后，竟然获准参加保研考试，之后一路经过笔试、面试，竟然终获录取。

与从昌平园转场到燕园时的懵懂无知相比，从燕园转场到昌平园仿佛是我去敲了命运的门，而不是命运来敲了我的门。

从此以后，一路前行，转场不断：北京清华园-复兴门内大街一号-上海仙乐斯广场-金茂大厦-城建大厦-北京清华园-杭州越达巷-上海中心大厦。

这些转场的时间与空间，有看似自主的职业生涯规划，也有貌似跟从的公司地址搬迁，或者根本说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

如朱迪思·克莱儿·米切尔在小说《当命运来敲门》所问：“作为个体，我们始于何处，止于何处？我们能否摆脱那些约定俗成的人生信条？……我们究竟是上帝手中的棋子，还是创造自身价值的神明”？

2018年11月29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个神奇的国度，我无意看到某公司的墙上赫然写着一行,他们的愿景。

We will bring half-a-billion Indians to the mainstream economy.

电光火石间，我看见这个愿景里有我、我们和他们，有为什么工作、生活和活着，有精、深、新、亲，有始于何处、止于何处的命运。

那一刻，仿佛在走过一段漫长黑暗的道路后，一路经过的所有灯盏都连接在一起,——亮了。

仿佛听到转场的鞭声又响起来了。

图片来源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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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元律 Kevin Yuan

毕业于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分获历史学学士及民商法学硕士学位，目前正攻读法学博士学位。

现主要从事跨境金融及监管合规方面的法律服务，包括跨境金融业务与交易、国际金融机构并购与重组及全球金融科技与服务等相关的法律及合规事项。拥有16年以上金融领域从业经验，此前曾供职于多家跨国金融机构，包括：

• 中国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历任总行法律合规部诉讼法律顾问、法务秘书及关联交易管理团队主管等职，是股改上市小组、合规政策起草小组、法律风险管理小组、操作风险管理小组的核心成员。
• 汇丰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任公司副总裁兼董事会秘书，负责法律、合规、反洗钱、风险管理及公司治理等工作。

• 渣打银行（中国）有限公司，任零售银行法律合规总监，负责个人银行、中小企业银行及私人银行的法律、合规及反洗钱等工作。
• 金融科技公司连连支付，任首席合规官，领导合规管理部、反洗钱中心、反欺诈部、客户准入部及风险管理部等部门工作。
• 创办“互联网+法律”模式的创业公司，以虚拟团队方式整合全球法律合规专家资源，向金融科技、私募基金和投资并购等行业的公司及项目提供法律合规咨询服务和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