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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的社会学:一位奥国经济学家和一位美国记者带来的启蒙

2016-11-04 通天译 私产经济学与伦理学


战争的社会学

一位奥国经济学家和一位美国记者带来的启蒙


文 | 丹•桑切斯

译 | 禅心云起

(本文翻译由Antiwar.org授权)


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扭转了许多人的一生。这其中,也包括两位伟大思想家:奥国经济学家路德维希•冯•米塞斯和美国新闻记者伦道夫•伯恩。
米塞斯,其时风华正茂,对于经济学当中的货币与商业周期理论,刚刚做了彻底革新。当大战来临,迫使他的事业中断之际,他距离更多的突破仅有一步之遥。奥国的其他经济学家,在战争策划室获得轻松安逸的任务。然而,决不逢迎主流政治的米塞斯,被送往前线担任炮兵长。

 

伯恩,荣获哥伦比亚大学久负盛名的吉尔德奖学金。他在这笔钱的资助下出国,访欧从事独立研究。蔓延在整个欧洲大陆的敌对气氛,迫使他回国重操杂志作家的旧业。然而,伯恩决不趋附随后泛滥美国的军国主义。他的反战檄文,令他本人无论在职业生涯还是在社会生活中,都受到了审查和排斥。

 

两人都强烈反对这场大战,不仅因为个人生活所受的破坏,还因为西方文明遭到的颠覆。对米塞斯来说,它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米塞斯称先前的世纪为「自由主义的时代」。这是高扬经济自由和一体化的时代。这是相对和平以及生活水平直线上升的时代。可是到了1914年,为了战争、集体主义和中央计划,这一切都被抛诸脑后。

 

伯恩认为这场战争「集毁灭生命和摧残生命的力量于一体」,「竭力造成一国活力的白白浪费或实际破坏。」

 

随后,两人皆努力解释这场灾难是如何发生的。在人的精神当中,究竟存在什么致命缺陷,从而可能导致这种疯狂?又究竟是什么社会学因素,可以驱使一个国家从战争和暴政的悬崖,一跃而下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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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维希•冯•米塞斯

和战争的社会学




米塞斯设法从俄罗斯的炮弹和东部前线的刺骨严寒中生存了下来。战后,他立即着手编写一部书,也即他1919年的《民族、国家和经济》,以解释大战的起源。除其他因素以外,他指出,驱使本国加入战争的民族主义者,秉持的是「民族对立不可调和」的信念。他还指出,社会主义者持有类似的信念,只不过是关于阶级而非民族。米塞斯写道:「从马克思主义和社会民主主义的角度,到处都是敌对的阶级利益,其冲突不可调和…」在他1922年的论文《社会主义》当中,米塞斯以尖锐的笔锋写道:「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将社会垂直割裂,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将社会横向割裂。」

 

米塞斯在1929年《一个对干预主义的批判》中,进一步阐述了这个主题,他在书中写道,卡尔•马克思

 

()否认休戚与共的利益存在于社会当中。根据马克思的说法,利益的休戚与共,只能在每个阶级的内部存在。但是,阶级之间存在着利益冲突。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所有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还有另一类社会教条,认为冲突是社会发展的推动力。对于这些教条而言,种族和民族战争,构成了社会的基本法则。

 

然后,他将这两种教条,描述为战争社会学的变体。

 

长期以来,米塞斯一直努力从智识方面打击马克思派别的阶级战士。他们试图把布尔什维克主义引入奥国。例如,他1920年关于社会主义计算问题的文章,表明了苏式计划的致命缺陷。不久以后,米塞斯发现自己受到种族战士所追捕。作为一名犹太自由主义者,他因纳粹的崛起而被迫逃亡:首先亡命瑞士,然后抵达美国。


对于米塞斯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事变,证明了战争的社会学赢得了西方的心灵。在1945年的论文《集团利益的冲突》当中,他写道:

 

事实上,我们时代的生活哲学,是一个不可调和的冲突分裂的哲学。人们把他们的党派、阶级、语言集团或民族视为至高无上。在他们看来,除非牺牲其他的集团,自己的集团就不能茁壮成长。从他们眼中,任何举动,只要被视为对重大集体利益的背弃,就完全不可接受容忍。因此,与其他集团的和平协议是不可能的。

 

米塞斯补充说,这样的世界观,并不局限于极端的情况,即失败一方的纳粹以及胜利一方的苏联。它还促进了特殊利益的「厂商政策」在战后的整个发达世界当中受到欢迎。


在1949年《人的行动》中,米塞斯将战争社会学追溯到这样的信念,即「一个人要得到好处,就非得要牺牲另一个人;除非让别人受损,没有任何人可以受益」。这个古老的谬误,在当代,首先由法国哲学家米歇尔•蒙塔涅重新阐述,因此米塞斯称之为「蒙塔涅教条」,这个教条:

 

(…)处在所有当代教条的深处,也即在市场经济的框架内,在一国各社会阶层的利益间,以及在任何国家与所有其他国家的利益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冲突。

 

米塞斯警告说:

 

只要人民维护蒙塔涅教条,认为他们除非牺牲别国的利益,就无法在经济上繁荣,那么,和平将永远是为下一次战争做准备的时期。

 

在1957年《理论与历史》当中,米塞斯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分析,并为战争社会学的支持者定制了一个术语:「反和谐论者」。

 

在反和谐论者的眼中,利益共同体只存在于其成员的集团内部。各个集团及其各个成员的利益,不可避免地与所有其他集团及其成员的利益发生冲突。所以,各集团间的永久战争是自然而然的。各个集团对其他集团这种战争的自然状态,有时可能出现中断——这应称作休战时期,而非误作和平时期。在战争中,一个集团与其他集团的合作,有时也可能出现。但这种联盟,只是政治上的权宜之计。从长远来看,它们不影响不可避免的、自然而然的利益冲突。在与某些盟国合作,击垮几个敌对集团后,联盟当中的头领集团反对先前的盟友,一举消灭他们,独自建立世界霸权。

 

米塞斯用这个框架解释,为什么军国主义社会,会变成警察国家:

 

他们认为,人类的状态,陷入永不可解的冲突。这种冲突,首先存在于彼此斗争的各集团间;在成为主人的集团最终胜利以后,接着又存在于奴隶主及苟活的奴隶之间。因此,这个至高无上的精英集团,必须随时准备战斗,首先压制敌对的集团,然后平息奴隶的叛乱。永远处在备战状态,决定了社会按军队模式组织的必要性。与其说军队注定是服务于政治体制的工具,毋宁说它是社会合作的精要,所有其他社会制度从属于它。个人不再是共同体的公民;他们沦为战斗部队的士兵,无条件地服从最高指挥官的发号施令。他们没有公民权,有的只是军事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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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道夫•伯恩

和战争作为国家的健康




社会的军事化,也是伦道夫•伯恩未竟之作——《国家》的主题。在他1918年去世以后,在他的公寓里,找到了未发表的手稿。与米塞斯不同,伯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未经历战斗。他的大量身体限制(身体畸形、驼背和发育不良),更不用说他的道德约束,让他上不了战场。

 

然而,战争传染病般的破坏,也一样波及到他。由于用笔努力反战,他陷入失业及孤立无援,最终被1918-1919年的流感所击垮。这场疫情在全世界夺去2500万人的生命,在美国就让300万人丧生。伦道夫•伯恩是一个当代的瑟赛蒂兹:荷马的《伊利亚特》中的驼背者,他勇敢地反对特洛伊战争的无情,并因此身受痛苦折磨。

 

米塞斯阐述了驱使人们走向战争的意识形态因素,而伯恩则着重探讨了宣战以后,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是,他讨论了战争状态,如何从精神上军事化人民,从而永久地存在。

 

宣战时,人民经历了剧烈的心理变化。伯恩如下所述,来自于他自己痛苦的体验:


然后,除却少数抱怨以外,在他们所生活的全部环境中,他们着手让自己接受严格军管、人身强制和精神扭曲,变成按指令行事、货真价实的毁灭工厂。对别人拥有的一切,举凡政府认定有罪的,则悉数予以肃清

 

伯恩认为,这种转变本质上是对本能的回归:一个社会倒退回一个畜群。

 

动物聚集在一起寻求保护。在战争威胁面前,人们最能意识到他们的集体性。集体意识带来了信心和力量充沛之感,这反过来激起逞勇好战之心,战争于是一触即发。文明人当中,群体冲动,不仅产生了一致的防卫行动,而且产生了一致的观点意见。由于思想是行为的一种类型,群体冲动在思想领域泛滥,且需要那种统一思想的意识。而在战时,这样的思想塑造是如此有利。

 

这种集体主义精神,正是伯恩所说的“国家”。在和平时期,国家在国民生活的背景中被放逐。「随着战争的冲击,国家再度成为它自己」,伯恩接着说:

 

公民舍弃对政府的蔑视和冷漠,使自己的目标与政府的目标完全一致,恢复所有的军事印象及印记。通过人的想象力,国家复活成为一个威严的存在。

 

当伯恩写下名句「战争是国家的健康」时,这正是他言下之意。国家非常注重自身的健康。它不打算容忍对一场战争的终结,因为战争是对国家的滋养。所以,在战争状态旺盛之时,反战的情绪和表达,都是不可容忍的。再一次根据亲身体验,伯恩厌烦地说:

 

国家是一座嫉妒之神,不会与竞争对手并立。它的主权必须抵达每个人,所有的情绪,都必须融入浪漫主义、爱国主义和军国主义的刻板形式,作为国家畜群情绪的传统表达。(...)在这架庞大的畜群机器中,异议者就像轴承之间的砂粒。国家的理想,从根本上讲,是一种通往军事团结的不可理喻的动物蛮力。一切对这种团结的干扰因素,都会引起拼尽全力去碾碎它的狂热冲动。

 

这一段落笔锋异常尖锐,考虑到写下这段话的作者本人,也被自己所描述的方式所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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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塞斯-伯恩的

认识综合




米塞斯和伯恩的分析是高度互补的。蒙塔涅教条构成了部落主义思想和直觉本能的放纵,导致畜群在战时的崛起。在《人的行动》中,米塞斯写道:

 

「自然境界」的特征是不可和解的冲突。每个人是其他所有人的敌对者。生存资料是稀少的,养活不了所有人。

 

在这样的条件下,蒙塔涅教条的确是真实的:除了牺牲别人,没人可以获益。所以在一场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霍布斯式战争当中,「生物竞争」不可避免地居于统治地位。「合作」从根本上说是原始积累,是为了赶超和压倒竞争对手,以争夺生存资料。

 

但人类能够认识到,分工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会产生好处。因此,特别当关系到财产和个人安全,他们形成了基本的道德戒律,使这种潜移默化的合作成为可能。诚如米塞斯所解释的,这正是文明的产生方式。

 

然而,在面临「救生艇场景」时,大多数人将搁置文明的规诫:在那些如此渺茫绝望的情况下,否定社会合作的好处。

 

当一家政府宣战时,它基本上要说服它的臣民,他们处在这样的困境当中:致命的攻击迫在眉睫,或必要的资源(石油,生存空间等)正危险地减少。故事继续往下编:在这些紧急情况下,为了生存,就需要对那些畜群以外的人搁置基本的道德。杀害无辜的外人,必须得到许可,以便释放消灭这种威胁所需要的巨大力量。从外国人那里掠夺资源,也必须被接受,免得本民族的孩子忍饥捱饿。与外人的社会合作不再有益。至于“敌对人群”,蒙托涅教义得出结论:只有对外国人予以灭绝或掠夺,国家才能得到好处。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原始本能取而代之。人们开始行动起来,不仅针对外国人,而且针对他们自己的同胞。畜群为了生存,就必须强大;为了强大,就必须统一。在通往战争的狂奔当中,每一头畜群的成员,都必须顺巨流而行,否则就会被踏于蹄下。合作逐渐不与文明关联,连同它各种细枝末节,都退化为我们野蛮残忍祖先粗暴统一的行伍。


为了最大化团结一致,整个畜群的走向,在很大程度上顺从于政府当中的这些“牧人”。因此,政府感兴趣于促进冲突的意识形态,以便煽动(国外和国内的)冲突,从而驱使人们呼吁其不受规限的“领导”。人是唯一能通过野蛮化而被贬抑驯服的生物。


在战时,人际关系变得完全兽化。我们的同胞,不再被视为互惠互利、自愿交换的价值之源:作为劳动分工和文明生活的伙伴。相反,集团外部的同胞,被视为完全缺乏价值:作为猎物或竞争生存资料的对手,因此也就是敌人。集团内部的同胞,只有在他们加入统一的群体,籍以压倒敌人时才有价值:伯恩所谓“盲目的动物蛮力”。借用音乐术语:普遍和谐让位于各集团之间的不谐杂音以及集团内部的一致强音。


米塞斯解释了对这个谬论(蒙塔涅教条)的信念,如何使人民倾向于部落主义和冲突。而伦道夫•伯恩解释了基于这种谬论的恐惧,如何使一个社会变成一个驯服的畜群,任人驱策,随时准备投入部落间的战争。谬误加惊骇,错讹加恐惧,就等于服从和战争。在渴求权力方面,这个等式从不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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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和谐

是通往和平之路




对战争社会学的第一次伟大智识胜利,由18-19世纪的古典经济学家所取得。他们的头一个对手是重商主义者。重商主义者是当时闻名的反和谐论者,主张战争、保护主义和垄断特权。古典经济学家反对他们,证明自由贸易和自由市场不是盛行冲突而是盛行利益的和谐:无论在民族之间,还是在阶级之间。米塞斯称古典经济学家以及追随他们的古典自由主义者为「和谐论者」。事实上,弗雷德里克•巴斯夏,伟大的法国古典自由主义者,在他的1850年著作《和谐经济论》中,雄辩地阐述了经济学所揭示的「利益和谐」。但对于那些「认为人的利益从根本上对立…」的人,这根本是无效的。

 

米塞斯在《一个对干预主义的批判》中写道:

 

在私人财产秩序中,没有不可解决的利益冲突。从这个立场出发,人们甚至会认识到,由于社会协作的范围愈来愈广,程度愈来愈强,战争行为会变得愈来愈少。劳动分工使人际关系愈趋紧密,而战争,无论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革命、内战),愈有可能得到避免。好战生物,人,变成生产者,「战斗英雄」化身「贸易者」。

 

和谐论者,通过赢得意识形态的战斗,为自由主义和工业革命时代日益崛起的和平、自由和繁荣铺平了道路。然而,到了19世纪末,新的反和谐论——马克思主义和民族主义——开始生根。它们在新的世纪继续崛起。两次世界大战、纳粹和苏维埃所犯下的恐怖罪行,标识着它们的顶峰。

 

今天,我们被卷入世界各地的冲突。因为我们仍然受到蒙塔涅教条和畜群心理的影响。但是,如果我们重新发现米塞斯所说的古典和谐论」,那么两者都可以被消除。理解良好的社会和经济哲学,将有助于我们认识,与政府的危言耸听相反,我们并非身处民族的救生艇场景。因此,没有借口将我们与其他民族(或其他阶级,诸如此类)关系中的基本人类尊严束之高阁。也没有借口抛弃我们的自由,把我们的社会变成一个军事体制国家。与世界各国人民合作(自由贸易、投资、迁徙等),而非冲突(入侵、占领、轰炸、傀儡政权、制裁、关税、边界等),才是实现我们本身繁荣的最可靠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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