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一朵小红花｜专访朱媛媛

文 | 77

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以下简称《小红花》）上映12天，豆瓣评分7.5，票房累计超10亿，目前还在增长当中。

这部聚焦抗癌家庭的现实题材电影，赶上了2020这个大灾之年的年尾，赶上了人们对生活、对家庭有了更多感悟的时刻。朱媛媛用歌名《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形容这部电影，她特别高兴自己能以一个不违和的妈妈的形象，通过这样一部作品向观众传达能量、温情和爱。

近几年，朱媛媛不常出现在观众面前，她上一部广为人知的作品是电视剧《小别离》，演的也是一位妈妈，而后就是《小红花》。其余时间，她隐藏在角色和自我生活的后面，不爱露面，就连宣传期的采访，她也不是特别愿意接受，因为“没有意义”。

“对我本人来说，我觉得当影片呈现出来的时候，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如果你有触动，如果你有感动，那就太好了，这就是我们创作这个戏、也是我接这个戏的初衷。”她想把自己生活中所有的感悟，她所有的幸福、痛苦、挣扎和坚持，通过一个角色传递给观众。

如果观众接收到了，且能对他们起到作用，对于她这样的创作者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夸赞。口碑和票房的成绩好，她固然高兴，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同样，演员创作过程中的纠结心路也不是最重要的。

“所以你要采访我，我觉得好多事情其实也挺没法说的。”朱媛媛告诉记者。但如果真的有人愿意看、愿意听演员创作上的表达，她也可以将其视为采访的意义，并且乐于接受。

采访中的朱媛媛总给人一种“新旧交织”之感，“旧”的地方在于，她是伴随精品国剧的爆发期成长起来的女演员，演过《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浪漫的事》《家有九凤》等多部经典作品，身上自有一种属于那个时期的规矩和纯粹，聊起专业来言之有物。

而“新”的地方则是，朱媛媛同样能接受新时代的人和事物，比如她不止一回提到易烊千玺，发自内心地觉得他是名副其实的偶像标杆、年轻榜样。她也不给所谓的“艺术家”“演技派”和“偶像”树对立面，反而建议我们采访时不要把“演员”这一职业分得太分明。她劝道，“像这些流量小孩儿，要多写写好，因为他们真的承载了太多太多精神上的引领。”

朱媛媛就像一位再寻常不过的长辈，会和你聊在长辈口中才能听到的“内观”“修行”，闲话家常一样。但通过她对《小红花》细致的创作阐述，你又能明确意识到，这确实是位深谙表演之道的演员无疑。

她像藏身于都市中的隐士，遇上《小红花》这样能打动自己的高手，才乐得出来过上两招，刀兵相见时留下些供旁观者品鉴的华彩。至于其他时间，她则彻底扎根于生活之中，不必让更多的人看见。

除非有下一朵“小红花”出现。

01

没有刻意，很多细节都是“神来”

朱媛媛接到《小红花》的剧本时，大约是在一年前。当时的剧本很好，但父母的这条线不像现在这样相对比较饱满，所以她就没接。等到导演韩延拿着调整好的剧本再找来的时候，朱媛媛就“完全不行了”，哪怕克服任何困难，她都要去演这部电影。

“这个剧本彻底把我打动了，”她说，“我觉得我这么多年在生活当中感受的好多东西，跟这个戏里隐藏的好多情感好像特别的契合，我就特别有一种冲动去演这个角色。”朱媛媛想通过这部电影，表达出自己这么多年来当妈妈的、过生活的一种感受。

她塑造的陶慧，是那种生活中常见的妈妈形象，因为家中有个身患癌症的儿子，所以不得不处处精打细算，连五块钱的停车费都要计较好久。但就是这样一位“抠”到极致的妈妈，面对另一位抱着孩子沿车乞讨的妈妈时，也能边崩溃边心软地掏出一百块钱给她。

生活化的演绎不见丝毫表演痕迹，可她的的确确是在表演。

朱媛媛的方法是“放大”——演员在塑造一个角色的时候，一定会有自己的影子，而且在哪个角色当中，就会把身上的哪一个特质放大。“比方说生活中我有非常无厘头、非常大大咧咧的一面，如果我把这个特质放大，她就可能是一个很粗线条的女性形象。那我生活中有非常敏感、多情、多愁善感的一面，如果我把这个特质放大，她就可能是一个比较浪漫或者心思比较细腻的（女性形象）。”其实就是根据一个角色，把自己性格中的某一个特点放大。

“像韦一航的妈妈，她首先很热爱生活，她非常善良、慈祥，非常善解人意，而且她又会调剂生活，又很精打细算，很会过日子。”生活中的朱媛媛也有这一面，她爱去菜市场、爱去超市，她学做饭，学着怎样能让生活变得更有情调。“那赶上了一航的妈妈也是这样一个女性，我就把这些东西尽量地去放大，把我个人比较不像她的东西稍微收一收。”

朱媛媛曾经说过，陶慧面对儿子时有种微妙的分寸：不能把他当成一个病人，但他确实又是一个病人，这种分寸很难拿捏。她既身处一个特殊的家庭，但这个家庭受病症的折磨许久，日子又过的早已稀松平常。

“所以他们可能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孩子，然后就觉得日子没法过了，每天就是愁眉苦脸，每天就是等待宣判死亡的状态。但是，当他的身体状况又有反复，当他的精神、心理，他所有的状况都在发生变化的时候，反应又要不同于我们面对一个正常的青春期的孩子时，一个父母的反应。”

所以，朱媛媛觉得，只要能随着剧情、随着演员之间的交流、随着对这样一个特殊家庭的深入理解、感受，这种微妙的分寸，就能以一种一气呵成的状态表现出来。

朱媛媛现在也说不上来，他和饰演爸爸的高亚麟，和饰演儿子的易烊千玺，是怎样做到一入戏就像一家人的。她眼里的易烊千玺，是个非常平和、朴实的孩子，其实很好交流。而她和高亚麟也演过很多父母的戏，再加上她本身又有当母亲的经验，所以跟这样的孩子交流起来也特别得顺畅。他们之间的气场很合，相处氛围轻松且融洽，说起来像种奇妙的缘分。

“当然，我跟高老师私下里也就爸爸妈妈的角色交流了很多，晚上不拍戏的时候，我们俩就会在一起沟通。包括跟千玺交流，我们应该怎样才能很快地融合。包括跟来的群众演员，给你马上来一奶奶、叔叔、舅舅的，你就能很快地跟他们融为一家人。”

导演韩延在这个过程中功不可没，演员对角色把握得精准、细腻，也来自于他对表演的高要求，他对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微妙的表情或者反应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所以演员在创作时，按照他的要求，加上自己的感受，再配合彼此之间特别融洽的合作，就能呈现出《小红花》里自然且真实的一个家庭。“你就感觉这就像你的孩子，这就像你的老公。”

“就连导演自己都说，这部电影有好多的‘神来之笔’，很多的细节、很多的剧情、很多的拍摄都是‘神来’的，不是说你能设计出来的。包括我们三个人能演得这么像一家人，我们也没有过多的沟通，也没有说天天体验生活，什么吃喝玩住都在一起，也没有。”在朱媛媛看来，整部电影就是“场”对了，仿佛众神归位一般，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场域里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02

“演”好生活，电影告诉我们珍惜当下

当然，创作的过程中除了喜悦，必然也伴随着纠结和痛苦，尽管朱媛媛呈现的只是一位平凡且没有太大波澜的母亲，但如何把“普通”的内容诠释得不“普通”，着实是一个难题。

“艺术是来源于生活，但是我觉得它更好的一种表达是高于生活的表达，现在的很多东西，你看着是很生活，但是生活中有很多的瞬间，是没有人能足够细腻地去捕捉到的。就像我们经常在影视剧中看到很多生活戏，看着也不是假，但你就是觉得它挠不到你的那个点。”

所以在《小红花》中，导演一直致力于找这样一个状态：它既是生活，又高于生活，但它又是生活得不能再生活的那种细节和琐碎。这个状态很难找到。

因而朱媛媛总是对自己不满意，虽然找的过程也帮助她更加深入了陶慧这个角色。“所以这个戏拍完以后，我在生活中就换了一个角度去看，我会发现原来我能这么自然。”

“其实当短视频在全国盛行的时候，你看看很多百姓发的短视频，自然已经成了全民表达的一个常态，大家都可以做到很松弛、很自然而且很真实地表达。”

可是演员要怎样才能在生活的表达当中做到既真实自然，又有一定的高度呢？

朱媛媛自拍完《小红花》到现在，都在不断思索这个问题，这也是当电影上映、她看了以后，对自己并不满意的原因。

她总觉得，如果能更早地用这样的眼睛去发现，或者能更早地跟导演和演员有这样的交流，《小红花》的呈现效果还能更好。“当然导演不这么认为，导演说一切都是刚刚好，再弄都不见得是这样，可能你杂念就多了，可能你会更加刻意。”

表演生活是一件很见功底的事情，它的确需要演员拥有生活，且经受时间的磨练。“时间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法宝，有时候你磨着磨着，可能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所以他们说我很像那个妈妈，我自己并没觉得，我觉得这有什么呀？这不就是很正常的吗？”

“但是回过头来想想，你在生活当中的每一天，你在照顾家人、照顾孩子，你在看到各种事情的一些感悟的过程当中，可能好多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在你身上了。”

很多演员一是没有空间和时间去体验生活，二来，哪怕再怎样去体验，演一个医生都不会比一个真的工作了几十年的医生来得更像，这是时间和经验的累积。“所以，老还是有老的价值。”朱媛媛自我调侃道。

作为演员来说，她通过这部电影的收获很大，这种收获指的不是有多少人喜欢妈妈这个角色，或者它的票房有多高，“而是你怎么能一步一步地让观众看了你的角色，觉得说怎么就那么不一样的一个表达，但它又是我们心中想表达的一种情感。”对朱媛媛而言，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至于她自己在电影中的表现——“我只能比较客观地说，我算是很好地完成了一个母亲的底色。像韦一航这个孩子，我想他的家庭、他的父母是他特别特别重要的一抹底色，我跟高亚麟老师应该还是把这个完成得很合格的。”

导演韩延曾说过，《小红花》的核心命题是“如何面对失去”，而《小红花》最让朱媛媛感动的，是通过这样的一家人、通过两个孩子的爱情，观众能特别共情地代入到自己的感悟和生活当中，他们能积极地面对生活，能去拥抱生活、感受生活。

“其实人生就像妈妈最后说的，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失去，失去家人、失去父母，直至失去自己的生命，哪个人能逃得掉呢？所以，与其恐惧担忧，还不如就活在当下，珍惜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觉得这也是电影里父母想传达给孩子的一个精神力量，也是传递给所有看这个电影的观众的。”

03

在对的年纪，做该做的事

在《小红花》之前，朱媛媛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了，她把自己的重心和焦点都放在了家庭上面。她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拍戏、创作，想要塑造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的愿望，只是说赶上了。“赶上了孩子小升初，假期有一个空档，而且戏又不是很多，时间又不是很长。”

朱媛媛跟不断在工作的演员的不同点是，她不会为了拍一个戏而拍一个戏，就像导演韩延一样，“憋得不表达就不行了”时才会去拍《小红花》。她眼里的好作品、好角色不是在“量产”中恰好撞出来的，而是真正到了自己迫不及待想要表达的时候才会产生，且正好有合适的时间。

电视剧《小别离》

朱媛媛一直说，她在每个年龄做着每个年龄应该做的事情。该演戏的时候，她拍了不少戏，还赶上了整个影视创作相对比较规矩的年代。“大家都拿着简历去跑剧组，导演觉得你合适你就来，而不是因为其他的一些附加原因。你不合适我就不能用，大家都是为了整体、为了一个角色。”所以那个时候，朱媛媛很纯粹地拍了很多戏，而且也是一个导演数度合作。

“我也没有拍很多导演的戏，只是说大家合作得很愉快，导演因为很了解你，所以知道你身上的可能性。当你演了贤妻良母之后，他就觉得你还可以演那样的角色，你演完了这个以后，他又觉得你还可以演个坏人，你还可以演幽默的、演耍宝的，就又给了你这样的角色，所以就赶上了。”那个时期，她可以很肆意地享受表演、享受诠释一个角色的过程。

到了该成家的时候，朱媛媛就成了家，生完孩子，她又到了该带孩子的时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

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朱媛媛发现，人的精力其实是有限的，她是女儿、是妻子、是妈妈，同时，她还是个演员。权衡以后，她首先要做好的是一个女儿，而孩子的成长过程也是转瞬即逝的，她又要当好妈妈，时间有限到要掐着过。

“所以我就觉得，如果我老是为了演而演，其实我的精力并达不到。”朱媛媛自觉自己有点强迫症，她不能让自己难受，不能委屈了自己，不能为了达到目的，特别纠结、痛苦地去做一件事情，这样她的养分反而就全部丢失了。

“如果获得太多的掌声、鲜花、荣誉，大家很高兴，其实我不高兴，我觉得我的人生也就没有意义了，我要把我有限的精力，放在我真正想要表达的一个作品当中，或者我能承受的工作强度上。”所以数来数去，能选择的就很有限了。

朱媛媛是在“旧”规矩里成长起来的女演员，当时代和娱乐有了更新的发展的时候，她做得到欣赏、投入，比如欣赏易烊千玺这样新时代的偶像，和投入到《小红花》这样一部真挚的作品当中。但如果是盲目地跟着滚到“新秩序”里的话，“这就有点自己找死了。”

“所以还不如每个时期，你就踏踏实实地好好想想你自己需要什么，到底眼前你能干什么，你就把什么干好就完了。我现在尽量让自己能达到这样一个状态，就是顺其自然，好多事情不去强求，给你机会你就好好地去努力，就可以了。”

电视剧《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曾经朱媛媛也发愿，等到孩子大了肯定会继续去演戏，本以为《小红花》就是她加大作品“产量”的开端，结果她笑哈哈地来了一句，“我估计还是不会。”

“其实孩子在襁褓的时候，就说等她上了幼儿园我就有时间了，结果上了幼儿园、上了小学你发现，还有好多好多的事。等她上了初中，生活能自理了，世界观也稍微建立了，你发现初中比小学还可怕。”朱媛媛冷静地想了想，等到孩子高中的时候，她可能还是闲不住。

所以到头来依然是那句：凡事不去规划，顺其自然。

“包括现在这个小红花，和明年上映的《我的姐姐》，都不是在规划范畴内的，不是说我要在什么时机接一个什么样的戏。”比起规划，朱媛媛更相信“天降”，也许有一天她突然接到一个让自己欲罢不能的剧本的时候，无论孩子是上初中还是高中，可能她都会去尝试。

“当然家里人也很支持我，我老公、父母，都很支持，这不就是自己放不下吗。”她的放不下，不只是对家庭，更多的是对作品的“挑剔”——不是挑角色的大小和体量的大小，而是挑真正能触动到她的那个东西。那些看了以后可演可不演的，“没多大意思。”

朱媛媛身上有老一辈的演员对这个行业最起码的尊重，人在面对生活琐碎时总是最难的，出去拍戏反而真正是种享受，绝非吃苦。“因为你出去拍戏，那么多人服务于你，那么多人给你营造一个气氛，让你去活另外一个人生、感受另外一个人物，我觉得那个是特别快乐的。”出去拍戏是她最放飞自我的时候。

就算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朱媛媛的表演经验已经算是充足，但她对“表演”二字，依然有不断更新的要求。就像拍摄《小红花》时琢磨如何表演生活一样，单就表演这个课题，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大的空间要学习。

人人都在感受生活，但演员比起常人，终归要有感受程度上的高低，终归需要去够比当时当刻更高一级的境界。所谓学无止境，就是如此。

朱媛媛意识到自己距此还有一定的距离，“但你意识到总比没有意识到强，有这个意识装在心里也是一件好事，再过个十来年，我再出去演姥姥、演奶奶的时候，可能感受就又不一样了。”

她在采访过程中常提“感受”，在她看来，内心的感受力永远是演员最重要的一点，哪怕在别人眼里再微不足道的情绪、事件和交流，演员都要把它们装在心里，都要去感受，这一点是演员永远不能丢的。

虽然作为普通人来说，过于多愁善感、共情能力过强有时会让自己备受折磨，但是对于演员而言，这种共情其实特别珍贵。她觉得易烊千玺身上就有这个东西。

“我还跟他交流过，我说你不能冷漠，你对生活、对所有的情感你都不能冷漠，你首先要爱生活，你的情感永远要处于一个不断接收、不断敞开的过程中，然后你还得有能去内观、反思的能力，你得能自己观察自己内心的动念和想法。”

在2020年的年尾，朱媛媛遇上了《小红花》，遇上了韩延这样高要求的导演，高亚麟这样默契十足的搭档，和易烊千玺这样难得聪慧的孩子，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共同塑造出了一部让观众共情、共鸣的作品，也让观众看到了更多好演员的面貌。

这朵“小红花”，是全体主创送给所有人的礼物，也是2020送给朱媛媛的礼物。

她在对的年纪，又做了一件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