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如皋县志》中关于“雉皋”的辨析
这两天浏览明朝万历年间吕克孝纂修的《如皋县志》，看到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话：
“旧志据左氏‘贾大夫御妇如皋射雉’一语，引证邑名，谓春秋时兹地已著，无论晋大夫无置邑东海事，详叔向告鬷蔑云云。御以如皋，‘如’字自作‘往’训，非谓如皋即大夫邑也。《春秋》之文，‘如棠、如齐、如莒’未易缕数，皆与‘如皋’义同，理无难晓。前人读书不熟，偶见《左传》中有‘如皋’一语，忽符邑名，自谓由来最古，妄相标署，后人承讹袭舛，沿习成真，贾墓贾祠纷纭。不值有识观之，不足备一噱也。嘉靖中闻有陈公大壮来署邑篆，特毁其祠，良是快事……”
这段话仔细辨析了“雉皋”这个词的来历，从语意、词源处进行了考证，得出结论，把“贾大夫射雉”作为如皋名称来历是非常荒唐的，这是过去的半吊子读书人没能真正读懂古书，一知半解，看到《左传》里有“如皋”两个字，就穿凿附会，觉得“彼如皋”就是“此如皋”，更有好事者，整出了“贾大夫墓”、“贾大夫祠”这类假古董……
“贾大夫射雉”的典故来源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原文如下：
贾辛将适其县，见于魏子。魏子曰：“辛来，昔叔向适郑，鬷（zōng）蔑恶〔1〕，欲观叔向，从使之收器者而往，立于堂下，一言而善。叔向将饮酒，闻之，曰：‘必鬷明也。’下，执其手以上，曰：‘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2〕，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今子少不飏〔3〕，子若无言，吾几失子矣。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遂如故知。今女有力于王室，吾是以举女。行乎，敬之哉，毋堕乃力〔4〕。”
【注释】
〔1〕鬷蔑：即鬷明，又称然明。恶：貌丑。
〔2〕皋：水边、沼泽。
〔3〕少不飏：颜貌不扬。
〔4〕堕：损。力：功。
要理解这段话，我们需要了解一些背景。
公元前514年秋，晋国韩起去世，魏舒接替他坐上了正卿之位。魏舒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文治武功都很杰出，早年灭过山戎和无终国，他创造出了一个步兵阵法，史称魏舒方阵。魏舒方阵的出现，是春秋时期由车战向步战转移的一大标志性事件，是中国军事史上的一次革命性创新。
魏舒刚上任，晋国两大公族祁氏与羊舌氏就被灭族。两家拥有的土地共被分成十县，重新分配给晋国大夫。魏舒给出了十位新任县大夫的名单：司马弥牟、贾辛、司马乌、魏戊、知徐吾、韩固、孟丙、乐宵、赵朝、僚安。
在这些人当中，贾辛、司马乌是因为助周敬王平定王子朝之乱的功臣；知徐吾、赵朝、韩固、魏戊，都是以往历代卿士的庶子；其余四人，司马弥牟、孟丙、乐宵、僚安，都是由众人公推而得到提拔。因此，十位新任县大夫，有功臣、有贤人、有卿族之后，各方人士都照顾到了，称得上是周全之至。
名单中却有魏戊，是魏舒自己的庶兄弟。魏舒担心别人会说他任人唯亲，便问大夫成鱄：“我将魏戊也分配了一个县，别人不会说我结党营私吧？”成鱄答道：“怎么会呢？魏戊为人，远行不忘国君，近则不逼迫同僚；有利益时能想到道义，贫困时能坚持操守；能坚持礼仪而不放纵，就是封他一县，又有何妨？”听了成鱄这番话，魏舒惴惴不安的心才安定下来。
孔夫子听说了魏舒上任初的十位县大夫任命，不由得称赞道：“近举不失亲族，远举而无遗贤，称得上是义了！”
其中的贾辛将到祁县赴任之时，前来拜别魏舒。魏舒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打招呼：“辛，过来啊！当年叔向访问郑国时，鬷蔑长相丑恶，又想查探叔向为人。于是，鬷蔑跟随收拾器皿的下人一起，立于堂下。突然，鬷蔑开口说了一句话，被正要喝酒的叔向听到了，不由自主地说道：‘这一定是鬷蔑！’于是，叔向下来挽着鬷蔑的手走上堂，说：‘以前晋国贾大夫长相丑恶，却娶了一位美妻，三年都跟他不说话也不笑。一次，贾大夫驾车带妻子前往水边的高地田猎。看到了野鸡，贾大夫一箭而中，他妻子才开始有说有笑。由此可见，人的才能不可不展示；贾大夫不表露他精准的射技，他妻子就不说不笑！您的相貌不扬，如果不说话，我几乎就要错过您了！’此后，两人才像是老友般长谈起来。您如今有功于王室，我因此而举荐您。动身吧！到职后认真执政，不要毁坏了您的功劳！”
孔子听说这些事，也非常佩服，说：近不失亲，远不失举，可谓义矣。又闻其命贾辛也，以为忠，诗曰，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忠也，魏子之举也，义其命也，忠其长有后于晋国乎。
所谓的“贾大夫射雉”是魏舒和贾辛谈话中引用的典故里的典故。魏舒的意思是，人有才华，展示出来了，就一定会获得重视，你贾辛有功于周王室，这非常了不起，所以我举荐了你。我希望你到任后，不能躺在功劳簿上，要继续施展你的才华，好好作为，不要坏了名声。
《左传》里的这段话，意思其实非常清晰，不存在什么歧义。好笑的是，半吊子文人什么时代都有，古时候的半吊子把古书里的“如皋”两个字直接附会成了江海平原上的“如皋”，今天有不少人，干脆把贾辛附会成了射雉的“贾大夫”。
把这块掰扯明白了，再看满大街的“雉皋”、“雉水”，就有点好玩了，究竟算有文化呢，还是没文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