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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浓白圣诞汤

石庄大茶坊 2024年12月25日 06:02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轻度思考 Author 齐隐

(一)神秘三角蛋糕

走出教学楼时,才五点半,冬日黑得太早,有点看不清。

校园主道上的路灯们,本来闷闷懒洋洋地站着岗,这下察觉到了用武之地,一下挺直了腰,鱼贯亮起,仿佛在跟我说,看我们多牛逼。

我心里轻笑了起来,的确,脚下生了影子,道路成了舞台,有了这样的想象,清冷的空气也变得调皮起来,步子迈得分外轻快。

对向零零散散走来一些孩子,去教室的方向,脸上都有些不易察觉的不情愿,但看清楚我后,他们会愉悦动人地跟我招呼:“米校好!”“米老师好!”

“好好好!”我都笑着回应,心上有说不出的感激和心疼。

冬天算是初中生们最辛苦的季节了——很早就要飞快地爬出暖被窝,伸进冰冷的鞋里,套上滑滑凉凉的羽绒服,吃不下也得吃下一口两口早饭,然后坐上家长们的汽车,一边打着瞌睡,一边风驰电掣地赶往郊区这所花园式的私立校园。

寄宿在校的孩子们除了能节省点路上时间,其实也够吃力的。今年我带七年级,班上有一半孩子住学校,四人一间。尽管宿舍人性温馨,宿管老师也体贴,都是些有经验的中年阿姨,寻常嘘寒问暖呵护到位,洗衣服的问题也都尽量帮他们解决。但唯一不能解决的痛点,就是睡眠。大人们又不能代替这些天天急着长身体的娃娃睡觉,只能眼巴巴看着孩子们睡眼惺忪走出宿舍,怂眉耷眼吃碗馄饨或喝口粥,便要开始一天的功课。

虽然操着心、叹着气,但我脸上笑容幸福无比,回头望望,目光依依,看这些青春年少的孩子们的背影远去,想起当年那个从北方小村里走出的自己,考上县中的那一刻,我便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将来我一定会走得更远、更好。

多年后的我,果然如当年所料,做了教书先生,成了有光环的名师,大家追捧我,说喜欢看我的文字,我被请出去讲经验、谈教学,我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不同的人,也飞去了地球不同的圆面,透过校园这个窗口,认识不同肤色不同眼球的学生,了解他们的情绪情感和学习状态。

我的人生在继续,女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快乐地飞走了,自由而潇洒,留下我们两口子,像老喜鹊一样守着空巢,寂寞的时候,我就想,幸好还有学生们。

我就觉得吧,自己还能走,还是必须走,正好那几年,这个南方小城的私立学校通过老朋友找到了我,他们开出了很好的条件、职位、薪水,能想到的几乎全替我备全,几乎没有什么令我不满意的,那么地求贤若渴、虚席以待,我几乎没有可拒绝的理由,既然一切都那么完美,那就是它了,我还能再走,直到不能走。

柔白的路灯照着我的峰回路转,我一边思忖着明早语文课的开场,想着课文里有哪些环节能触及到孩子们的兴趣点,一边掏出钥匙,走向我的白色凯美瑞。

校园在小城郊区边缘,路宽人少,道边树木繁茂,紧邻着一个人造湖景区,高档的别墅区环绕在侧,环境是实实在在的赞。对我这么一个在田野里长大又敏感于文字的人来说,每天开车路过这样的风景,嘴角都会不自觉地上扬,眼里看过去绿荫,恰如心里涌动起的甘泉,清甜着呢!

晚上不可避免地起了雾,这个区域因为人造湖的缘故,水汽充沛,起雾比别的区域要频繁些,我熟稔地打开双闪。我北方的故乡,不像这种南方江边气候,那里泥土粗整干爽,人物性格也更耿直些,与这里细泛的本地同事们不太一样。

我在这里得到的照顾也多,江浙沪小城能做到这样,应该是不容易的。一个学生毕业后就职于长江南岸的某国际学校,她常来电话,说说心里话,讲讲同事趣闻,我也就听听。

有一次,她打过来,声音不太对劲,隔着手机,我几乎能看到她通红的眸眼,还有快滴下来的委屈,我忙同她吹牛,说想起了冬天街头的糖炒栗子啊,棋子烧饼啊,一谈起这些,她很快就平复下来,聊完了流口水的食物,她也能平静地向我倾诉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她这么难受了……

我说也正常啊,早就听说过南方有些地方有排外心理,本地人不找外地人倒也不见得是歧视,婚姻是现实的过日子,每个人都想着自己能轻松点,有一部分希望是寄托在别人身上的。给你介绍对象的朋友也是好意,只是她没能完全领会对方家庭的索求,匆匆忙忙就带你们见面了。

“可是我挺喜欢他的,长得也白净,吃饭时可体贴了,问我吃不吃姜,不吃就帮我把虾仁里的姜都挑掉!米老师,说句实话,我妈都从来没这么照顾过我的感受,天知道我有多感动吗,那一刻我心都快停止跳动了,恨嫁啊我——”

“嗯嗯,恨嫁!我当初教你的时候,你还是懵懵懂懂爱吃爱睡的一小只呢,哪里就用到“恨嫁’这种字眼儿呢?”我含含糊糊,偷换聊天内容到她的旧事上去。

“小时候多开心啊,想吃吃想睡睡,不用想会遇见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被人家拒绝了,总就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不够有face,不然人家怎么就看不上呢?”

“不是看不上,是怕配不上吧?你能力这么强,口语又好,薪水又高,哪能看不上呢?人家也许就只是家里想找个能生儿育女、饮食日常的本地人罢了,这样的人好找,你这样品貌俱佳的,和他们的需求有距离罢了,快别这样说自己了,天下哪有嫁不掉的女子呢!”

那天,我坐在地毯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听她聊心事,慢慢开解她。

我觉得我正在不可避免地往慈祥的路数上滑去,身边人都慢慢变成我的孩子,或者孩子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们。我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情感丰盈的人了,我更多时候,在稳定地输出情绪价值,陪伴他人。

先生不在身边,孩子已经飞走,我一人独自停留在这个南方江边小城,护着念着一帮羽翅尚柔软的孩子们,想多给他们一些力所能及的庇佑,不知这算不算自我感动。我喝一口酒,台灯昏黄昏黄,撒照着洁白的美利奴羊毛垫,茸茸的毛尖像小猫的尾尖,簌簌微微颤动,顺手抚过去,竖立的皮毛乖顺地躺平,没有什么不顺心的,这就是生活。

“叮咚——”门铃突兀响起,吓了我一跳。我下班后一般在家舒展,除了约客,几乎没人前来拜访。

看一眼手机,也并没有外卖或超市订单,我悄悄走到猫眼后,空荡荡的走廊里亮着感应灯,并没有人。

害怕,不免有一些,但也没到恐惧的程度,因为对门邻居还比较熟悉的,正宗本地人,家里一直有老人在,还养了条机灵的狗,我不怕。

将一双巨大码的男式毛拖鞋踢到醒目位置后,我打开防盗门。走廊空无一人,只有电梯发出沙沙传输声,门口地面有个银色纸袋,袋口一张黄色即时贴分外醒目,分明是给我的,但我却犹疑要不要上前。

犹豫再三,我还是出门走了上去,取下即时贴,上面写着我的房号以及一行字:“提前祝圣诞快乐!”后面还用绿色水笔画了棵圣诞树。纸袋来自市区叫做“喵三王”的网红烘焙屋,倒是久闻大名,却无缘尝过。


又是犹豫再三,我最终还是将纸袋拎进了屋。

趴在茶几上,手机镜头对准纸袋,取出两盒三角切件蛋糕,我与先生还有女儿视频。

“妈妈,我刚游完泳回来,你有什么急事?”女儿穿着T恤,头发湿漉漉。

“妈妈收到一份神秘的圣诞礼物……”

“礼物?米女士,你新认识了什么朋友?”先生一脸不可置信,他显出一丝紧张。

“新的倒没有,我……”

“那就是某个仰慕你的人吧,嗯?妈妈!”女儿的眼神明显促狭起来,这家伙,唯恐他爸心不乱,拱火!

我把即时贴放给他们看,转述了刚才的一幕,就说问问这蛋糕能不能吃。

“喔唷,可不能——”先生欲言又止,他一向这样的,比较谨慎:“来历不明的东西,怎么能吃呢?”

“老爸,我看可以,问题不大!妈妈,你不是最喜欢吃栗子蛋糕吗?你想吃就吃吧,我们看着你吃!”女儿大大咧咧惯了,既不像我,也不像他爸,但她明白,我其实想吃。

最后的最后,我当着他们俩的面,吃播了一块栗子蛋糕,女儿看得有点馋,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一盒酸奶,喝了起来。先生已经吃过晚饭,他一边看看电视,一边瞄我两眼,以防我遭遇到什么不测,喏,手机就摊在边上,随时准备加区号拨120。

后来,他们透过“度小妹”监控我,直到我爬进被窝,呼呼地睡着……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在我耳边喊,好像是姥姥,我应了,喊声止住,又有猫喵喵叫唤,但也渐渐远了。

我心里很清醒,明白大概是个梦。

梦里又回到我出生的村庄。我站在一旁,看母亲亲昵地将好吃的塞进哥哥手里,她看不见我。我缩到灶房角落,点火烧起一锅水,团起一把草添进灶膛,火苗腾出,火势明灭摇动,映出我眼中的不安,而我的心也渐渐如同那锅水,慢慢沸腾,不满的涟漪一圈一圈,打心眼儿里往外滚翻。

锅头灶尾,草燃到噼啪作响,火的热能顺着火叉传到掌心,又顺着手臂送暖进心房。

橙黄跳跃的光影里,家养的黑白猫狸柔柔静静,肥肥的肚子深陷干草,猫儿眼眯缝儿,呼噜噜颤出抖音,夹杂着麦草噼啪,告诉我,这世上没人会孤独。(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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