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漱渝:我接触的第一本新文学读物
我没有想到后半生会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为职业;也没有想到我接触的第一部新文学读物,竟会是冰心本人颇为偏爱的《关于女人》,而且这本书成为了一本埋藏在我记忆最底层的书。
时间应该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姨妈随姨父调动到唐山开滦煤矿工作,留下了几箱书籍和相册;当时又正值我家由长沙市内迁往郊区。在搬迁过程中,我无意间在姨妈留存的物件中发现了这本书。那时我正处在小学毕业进入初中的阶段,虽然谈不上情窦初开,但《关于女人》这四个字对于我这个男孩子而言,还是颇为吸引眼球的,于是我就囫囵吞枣读起来。现在估计,我接触的应该是该书的再版本。书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的母亲》、《我的学生》两篇。
冰心说,她有一个写作的习惯,就是写作时“必须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之下”,若是这种心境抓不到,她能整夜地伸着纸,拿着笔,数小时之久,写不出一个字来,内心痛苦极了。(《一封公开信》,1936年4月1日《人世间》第2期)
那么,写作《关于女人》时她是一种什么心境,能使她的灵感像一阵风,像一道闪电,突然来袭,让她的文思海潮般地奔涌呢?
1940年底,冰心从昆明来到重庆,在宋美龄领导的妇女指导委员会出任文教组组长,还出任了国民政府参政委员会女参政员,致力于儿童福利和妇女教育事业,后来因身体不适,又想超脱于党派之争,便隐居在歌乐山林家庙5号。这是一幢土房,没有围墙,四周有点空地。她将这个寓所命名为“潜庐”。“潜”是隐藏的意思;也许跟隐逸诗人陶潜的“潜”字有关,总之是想躲避政坛的喧嚣,潜心从事创作。据冰心介绍:“歌乐山在重庆西边16多英里,在重庆受最猛烈的轰炸时节,是最美丽的 ‘疏建区’。海拔三千英尺,在渝西一带山岭之中,最为幽秀挺拔。而且山上栽遍了松树,终年是重重叠叠的松影,山径上遍布着软软厚厚的松叶……若没有猛烈的轰炸,我不会到歌乐山。”
1941年1月,冰心丈夫吴文藻的清华校友刘英士力邀冰心撰稿,其时他正主编一份周刊《星期评论》。冰心当时刚从参政委员会辞职,经济上捉襟见肘,有一年夏天连续三个月光靠吃南瓜下饭;又有空闲时间写作。缺钱又有闲,她便答应了刘英士的请求。《关于女人》第一篇的稿费,就成为了冰心一家当年年夜饭的餐费。梁实秋在《忆冰心》一文中也写道:“一般人以为冰心养尊处优,以我所知,她在抗战期间并不宽裕。”至于选择女人为题材,则是因为不仅冰心自己是女人,而且因为她结识的女性至少在千人以上,如果真要写起来,“一辈子也写不完”。(《〈关于女人〉后记》)
在重庆图书馆王志昆副馆长的帮助下,我在缩微胶卷上看到了几期《星期评论》,编辑叫高良佐,社址似乎是重庆小龙坎戴家院,中国文化服务社总经售。这份刊物版式呆板,以刊登评论为主;也刊登一点文艺作品,主要是旧体诗。所以,冰心的《关于女人》应该是这份刊物的卖点。
冰心同意为《星期评论》撰稿,同时有个要求,就是另外用一个笔名,得到了刘英士的同意。于是,冰心就以“男士”为笔名撰写了这组文章。据我所知,谢婉莹除开以“冰心”为笔名发表作品外,她采用的笔名只有“婉莹”和“男士”这两个。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女作家以男性化的笔名发表作品并产生了较大影响者,恐怕仅有冰心一人。冰心笔下的“男士”,既是作为叙事者的理想的男性,也是作为女性作者的代言人。她之所以以“男士”为笔名,是为了给读者一个客观公正的印象,避免女权主义者容易产生的性别偏执。但无论她如何转换视角,从中反映出来的仍是冰心的女性观。
1943年,天地图书出版社托冰心的一个女学生来要求出版这本书,冰心又增写了7篇,共16篇,于同年9月出版;印数为5000册。此书颇为畅销,多次再版,但只付了初版的稿酬;而且错字太多,有些错误令人啼笑皆非。1945年11月,由巴金引介,此书由上海开明书店增订再版;再版本订正了文字,又加上了悼念几位女友的文章。
在《〈关于女人〉抄书代序》一文中,冰心抄录了《红楼梦》中的一段话,强调的是一种十分明确的“女子不让须眉”(亦即“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妇女观。序中虽然说这部作品是“假语村言”,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都有人物原型,其中也包括了冰心本人的人生经历。《关于女人》的开篇题为《我最尊敬体贴她们》。在这篇文章中,冰心以她理解的男性眼光,在女性种种优点中,首先列出了三个:即温柔,忍耐,细心。不过,“忍耐”似乎可以涵盖在“温柔”之中。“细心”固然是美德,不过在男性眼中,“漂亮”和“忠实”肯定会比“细心”更重要。
男人希望配偶漂亮,但自己不漂亮,并无潘安之貌,怎么办?所以冰心告诫说:“我以为男子要谈条件,第一件就得问问自己是否也具有那些条件。比如我们要求对方‘容貌美丽’,就得先去照照镜子……”这的确是男性求偶者的一帖清醒剂。
在这篇文章中,冰心最表同情的是既操持家务又外出工作的职业妇女——这也许跟冰心本人的身份不无关联。她感到妇女争取到参加社会劳动的权利之后,就使自己承担起双倍的责任和义务。如果工作和家庭两不放弃,女性就会被这两股绳索绞死。因此她强调,婚后的男人不能把家务的责任完全推卸给太太。
中国妇女冲破家庭桎梏步入社会,萌芽于清末,兴起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由于一部分女性跟男性同样获得了受教育的机会,因而就具备了通过谋职获取独立经济来源的条件,在政界、商界、医疗界、教育界开始闪动出女性靓丽的身影。不过在党政机关服务的女性在职员中只占3%左右,大多数妇女所从事的还是从家务衍生出来的职业——主要是教育。不过,对于女性而言,在家庭和事业之间进行选择必然会面临两难的境遇。其实早在1933年10月21日,鲁迅在《关于妇女解放》一文中就谈到过这种情况:一方面,由于两性之间“生理和心理上”的差别,女性必然在家庭中承担一些特殊的职责,比如不能“只给自己的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负担那一半”;另一方面,妇女又必须“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否则所谓男女平等“就都是空话”。(《南腔北调集》)1942年6月7日,巴金在致杨静如的信中也写到:“人不该单靠感情生活,女人自然也不是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巴金全集》第2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33年8月)为了给束缚妇女的这“两股绳索”松绑,上世纪40年代初,沈从文曾在《战国策》刊物上提出了“妇女回家论”,但随即受到了聂绀弩、葛琴等进步作家的批判,认为妇女首先“应该是社会的人,是社会活动的参加者”,只有从事更远大的事业,才能成为“新时代的贤妻良母”。
《关于女人》第二篇叫《我的择偶条件》。早在1923年4月,被称为“性博士”的张竞生教授就已经提出:“爱情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包括感情、人格、状貌、才能、名誉、财产等项。条件愈完全,爱情愈浓厚。”(《爱情的定则与陈淑君女士事的研究》,1923年4月19日《晨报副刊》)这一观点受到了不少人反驳。这些人认为:“恋爱就是恋爱。爱情的成分是至高无上的感情,加上性的感觉或更加入性的行为,而不容渗入其他条件,否则就不是纯正的恋爱。”针对这种看法,张竞生再次强调,爱情并不神秘,无条件既无爱情。男女之所以相爱,或因为情欲的冲动,或因为感情作用,或因为社会制约,那些反对“爱情有条件”的人,都承认“爱情是各种感情结合而成”,这就无异于肯定了感情是构成爱情的第一个条件。(《答复“爱情定则的讨论”》,1923年6月20日至22日《晨报副刊》)
在《我的择偶条件》中,冰心模拟“男士”的口吻,提出了25个条件,包括籍贯、年龄、职业、身材、文化教养……这些条件有些很符合冰心本人的性格,比如“喜欢海”、“喜欢生物”、“喜欢微醺的情境”……这些条件还曲折反映出作者为人处世是很注重“嗜好与习惯上的小节”,而不苛求对方的容貌和财力。
冰心《关于女人》一书共写了14个女性,首先写的是《我的母亲》。母亲是冰心生命的创造者,也是她最初和最后的恋慕。“母爱”是冰心作品的一个基本主题。她认为,母爱是心灵的故乡,生命的绿洲。母爱是人的一种天性,并不需要理由。母爱虽然或隐或显,或出或没,对于儿女而言都不差毫分;无论子女贫富或贵贱,母爱都不分厚薄。在《繁星》、《春水》、《寄小读者》、《南归》、《再寄小读者》中,读者都能看到她母亲圣母般的身影,都能听到她对“母爱”深情而热烈的讴歌。在冰心笔下,母亲是春光,她的膝上和怀里,是孩子避风的港湾。我铭刻于心的是一首小诗:
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
鸟儿躲到它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繁星·一五九》)
但是,冰心母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原本是抽象的,让她立体化呈现在我心中的正是这篇《我的母亲》。这篇作品虽然叙述者是虚拟的,但内容则基本属实。读了这篇作品,我才知道冰心的母亲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善于相夫教子,跟子女之间建立了一种亦母亦友的关系;而且“有现代的头脑,稳静公平的接受现代的一切”。文中有一个生动感人的细节:大约是1908年一个大雪夜里,冰心“帮着母亲把几十本《天讨》一卷一卷的装在肉松筒里,又用红纸条将筒口封了起来,寄了出去”。原来当时正值反清民族民主革命高潮,冰心的几位舅舅都是同盟会的会员,她母亲就是这样秘密协助他们从事革命活动。文中所说的《天讨》,是《民报》发行的一种临时增刊,章太炎主编。该刊刊登的《讨满檄文》,历数满族贵族统治集团的十四宗罪状,在当时产生了强烈反响。
新中国成立后,冰心又有两篇写母亲的文章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篇是1979年发表于《福建文艺》4、5期合刊的《我的故乡》,另一篇是1988年3月8日发表在《人民政协报》上的《我的母亲》。
《我的故乡》写的是冰心的家世。文中给我印象至深的是,1894年至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期间,冰心之父作为“威远”舰上的枪炮二副,随时有牺牲的可能。此时她母亲悄悄买了鸦片烟膏藏在身上,如果父亲一旦殉国,她就立即服毒自尽。这件事的意义已经挣脱了封建“节烈观”的樊篱,而具有鲜明的反帝爱国主义色彩。在这篇文章中,我第一次知道这位让儿女引以为荣的母亲,名字叫做杨福慈。
1988年发表的《我的母亲》,应该是冰心一生中写母亲的绝笔。这篇文章又增补了关于她母亲的一些“微末细小之事”。比如,袁世凯窃国称帝时,曾将黎元洪软禁于中南海的瀛台。由于黎元洪与冰心之父是北洋水师学堂的同窗,所以冰心之母常提醒他父亲去探望这位身处逆境的“副总统”,而不是如一般世俗之人那样疏远落难者,甚至落井下石。这些描写,更增添了我对冰心母亲人格上的景仰。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一种机缘巧合,我也有一次写母亲的人生经历。那是在1957年夏天,我从湖南长沙第五中学(现已恢复原名,叫雅礼中学)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而高考作文题就是《我的母亲》。按理说,对于一个中学生而言,这应该是一篇纪实性的文章,抒发的应该是真情实感。无奈的是,在1955年的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中,我母亲被中南工业大学(现名中南大学)卫生科开除,罪名是“盗窃一瓶链霉素”,而并无真凭实据。这个冤案直至1981年底才彻底平反。曾经参与领导文艺界反胡风运动的林默涵同志问我:“你母亲只不过是卫生科的一名药剂师,怎么会受胡风集团牵连?”我回答说:“您忘了吗?反胡风运动从文艺界波及到全社会,成了一场肃清反革命的运动,说什么处处都有反革命,人人身边都有‘老虎’。 我生父当时在台湾军中任职,母亲虽然是弃妇,也摆脱不了反革命家属的罪名,不开除她开除谁?”在考场上,我无法替我母亲陈情喊冤,又无法真实描写我母亲被开除之后几乎走上人生绝境的苦痛遭遇。灵机一动,我只好把母亲虚构成苦大仇深的农村妇女,在抗日战争中为掩护八路军伤员而壮烈牺牲。母亲成了“烈士”,我也就成了“烈士遗孤”,混进了“红五类”队伍。这篇只有准考证号码而不署真名的作文因而也得了高分,帮我考上了“古老而又新型”的南开大学。我在感到短暂的得意之余,内心却充满了长期的愧疚。因为我无法直面惨淡的人生,无法像冰心那样如实描写母亲的音容笑貌。我后来写文章说:“我不愿再经历那种不能如实描写母亲的时代。这种‘大时代的小悲剧’,对于时代固然是小而又小,但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却关系着他(她)的半生乃至一生。”
(本文原载《民主》杂志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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