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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日常生活的历史

2017-10-25 近现代史研究资讯

图为学者雷颐

  本文根据雷颐在单向街书店的沙龙整理

  雷颐简介:祖籍湖南长沙,1956年出生于湖北武汉,中学毕业后下乡数年,然后当兵,复员当工人。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历史系,1982年毕业,获历史学学士学位,同年考入吉林大学研究生院历史系中国近代史专业,1985毕业,获历史学硕士学位。1985年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至今,现研究员。感兴趣的研究方向为中国近代思想史、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与当代中国史。著作:《取静集》、《时空游走:历史与现实的对话》等。

  导语:最重要的历史,不是这些大人物、大事件的历史,而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的历史。在有限的日常生活的记载中,需要甄别的资料也太多。在历史研究中,给我的感觉是一定要突破文本,不能光看报纸怎么说,文章怎么说,或者史料怎么说,它背后也许隐藏着更多的历史背景,要了解这种背景之后的真实。

  中外史学可能都有一种传统,研究历史只关注历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从前我自己也是这样,但是逐渐,可能跟自己的阅历有关,岁月能改变人,我觉得最重要的历史,不是这些大人物、大事件的历史,而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的历史。很多东西从书本上学得,和你最后在生活中体验出来的,有时候是脱节的。梁启超早就说过,中国的二十四史,就是一部历代帝王的家谱,在二十四史中你看老百姓的生活是什么样?记载得很少很少。

  我在读大学,包括后来读研究生的时候,读过很多法国年鉴学派的书和文章,他们就强调日常生活的历史。但当时并没有引起自己的重视,没觉得这个新潮的东西很重要。等我觉得日常生活的历史很重要了,突然想起曾经读过、曾经学过的,再把那些书找出来受教。历史观发生变化了,我开始觉得日常生活的历史才是最重要。但这个要研究却很困难,因为要找资料,那些重要的相关材料一般都缺失记录。实际上,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状态并没有被记录下来,记录的都是伟人或者几个罪大恶极的人物,或者是那些重大的历史事件。

  比如,一讲到1953年实行粮食统筹统销,所有的书上就讲,这一政策给国家的工业化积累了大量的资金——这没错。所谓的粮食统筹统销就是规定农民不能随便卖粮食,只能卖给国家,国家规定了很低的价格。从前农民可以随便卖自己的粮食,当规定农民只能按照国家很低的价格卖粮食,同时工业品又用比较高的价格卖给农民,实际上每年这里都有个剪刀差,正是这个剪刀差为工业化积累了大量资金。所有的书中都说,这个政策给国家工业化积累了多少多少资金,没错,但是,实行了这个政策之后,给广大人民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这个历史书中没有记录。从粮食统筹统销逐渐发展到棉花、各种农副产品都是统筹统销,现在看来,这就是城乡二元体制开始确立的时间点。我们的史书只是说它给国家工业化带来了什么样的好处,但它没说,因为这个政策,农民一下子就成了“二等公民”。

  为什么这么说?我从前也知道城里人瞧不起农村人,但是真正下了农村才知道,农村人和城市人身份上的差别有多大。1958年国家又实行了严格的户口制,把中国人全都分为农村人、城市人,这不仅仅是一个职业,说我今天去务农就是农民,明天我当工人就是工人——这是一个伴随终生的身份,你父母是农民,你生下来就必须是农民。后来还规定,小孩户口随母亲,如果有个农村小伙子当兵提干了,他又找了个农村姑娘,那他的孩子还是农民,这是一个身份问题。

  这些历史书中都没有记载,但小说中有反映。路遥的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就典型地写了一个农村孩子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有多困难,这种身份制度,在我们的历史书中就没有什么反映。那么这个制度开始松动是1979年改革开放之后,开始允许农民进城打工、经商,但身份上你还是农民。所以最开始有个词,叫作“农民企业家”,有些农民进城经商成功了,成企业家了,但怎么叫作农民企业家?因为他一生下来的身份是农民。

  同样的,很多打工的在城里都呆了十几二十年了,身份还是农民,只能叫“农民工”、“民工”,和城里人干同样的工作,但待遇和各方面福利要差得多,这还是身份制度决定的。应该承认,1979年的改革开放允许他们进城了,这是一种进步。但是,如果说长期还维持身份制度的存在,维持这个不平等的状态,社会的前途堪忧。

  我下过乡,后来当兵,又当工人,又上大学。后来我下乡做调查时就发现,1979年刚刚允许农民进城,他们干的都是最苦的活,收入比城里人低很多,但是他们兴高采烈,为什么?能吃饱肚子,能吃白面了,这一点他就满足了。但是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就不会满足这些了,他们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

  研究日常生活的历史,关键在于记录老百姓的生活,从老百姓生活的角度看问题。比如说统筹统销,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模式,它更是一种社会管理的模式,计划经济首先要做到什么?把城里人和农村人最大可能地固定化,没有这个固定化你怎么计划多少粮食,哪个城市要多少?乡村的居民必须固定,每个城市的居民也必须固定,不能流动。另外,像通过单位、居委会发放粮票、布票,也是一种控制方式,离开了这些你没法生活,那么,没有粮票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很可惜,这些都没有人记录下来,几十年来的日常生活都没有被记录,这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作为学历史的人,我自己会有反省。比如说我们五十年代这一代人,尤其城里人,干部或者知识分子,都是读书人,都唱苏联歌曲,所以苏联老歌成为一代人的记忆,并且写到书里去了。但是想想农村,农村的孩子会吗?他们根本不会,而且他们占了人口的大多数,可是他们唱什么歌?他们有什么样的时代记忆?我们不知道。这么一看,我们的历史是不是很偏颇?

  所以我觉得,日常生活的历史一定要记录下来。一个政策制订出来,我们不仅要透过文本,更要看到背后他是真正怎么生活下来的,老百姓的生活受到了什么样的影响。比如说,现在有些回忆录,我就从这些不同人写的回忆录中去搜集资料。那时候说布票很紧张,一些人家要安排好,添一床被子要多少多少布票,这时候当母亲的就要筹划怎么样给谁省一床,给谁做衣服,哪个兄弟少做一件衣服,这是非常复杂的事情。

  当我的历史观一变,我就觉得这些个人化的散文和记录是很珍贵的史料。南开大学有一位中文系的教授,现在已经退休了。他写文章说,自己当年结婚生孩子的时候,一个暖瓶都很重要,要给婴儿热奶、烫奶,但他却没暖瓶,因为供应券不够了,买不了。邻居一个老大姐看到后把自家的暖瓶借给他用。他生怕打破了,日夜担心,好几次做梦梦到暖瓶打破了,突然从恶梦中惊醒……没有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很难想象这个。我把这些都作为日常生活的历史,作为我的史料一点一点积累下来。

  日常生活应该是一种自由状态,或者说我只过我的日子,跟政治无关。但是在很多年代,政治要侵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比如规定不许烫发、不许抹口红,不许穿什么……只要超过这个范围就一顿打,或者给你关起来。我觉得,思想界的一些精英,有一些对政治、对国家的政策有独立思考、有不同意见的人,在任何时代、任何朝代都有,在专制社会这种人很容易受惩罚。这个容易理解。但是统治者要把自己的权利深入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只因为发型稍微不一样就受惩罚,这是少有的。当时有一个外贸部的人,他在外国工作,临时有事回国,没来得及换中山装,穿着西服在上海城隍庙转,戴红袖章的老头老太太就跟上来了,一问他是中国人不是华侨,就把他拽住了去派出所。派出所就问他,你是中国人凭什么穿西服?这是资产阶级服装,你为什么要穿?他不得不拿出工作证解释,费尽周折才得以脱身。像这种事情,现在只能当故事听,但就在二三十年前,却是普通百姓生活的梦魇。

  改革开放对中国的确有着重大意义,除了经济上不说,最重要的就是人的日常生活开始恢复。比如说改革开放,牛仔裤、喇叭裤开始流行了。但是这种流行也不是很顺利,刚开始时通过走私,牛仔裤、喇嘛裤进来了,一些人穿了,1983年反精神污染又规定,喇叭裤、牛仔裤是资产阶级的,不许穿,一些单位的领导都拿着尺子在门口量,小青年进厂的时候,先要量量裤子宽不能宽多少,窄不能窄于多少。一直到胡耀邦指示《中国青年报》发文章,说牛仔裤是美国劳动人民,是西部劳动人民的服装,这么一解释,牛仔裤才得以回到日常生活。大家现在觉得很可笑,但这就是中国日常生活的一个波折。

  还有跳舞。文革中只能跳忠字舞,文革后恢复了集体舞,后来又同意跳交际舞,但只能在举行舞会时跳,摇滚、迪斯科是绝对不许的,那是代表了资产阶级腐朽的、没落的。最后也是《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说,摇滚和迪斯科是来自黑非洲大陆的劳动人民的舞蹈,他们被贩卖到美国当了黑奴,跳舞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反抗,是一种愤怒和发泄。只有这样,才找到了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

  还有关于贝多芬的解禁,大家可能想不到,从1964年起贝多芬在中国就被禁了,因为这是西方的古典音乐,是西方的没落文化。粉碎四人帮之后,1977年是贝多芬诞辰150周年,全世界都在纪念,著名指挥家李德伦就跟他认识的一位文化部副部长提议,副部长说,毛主席都批评不许演贝多芬,我作不了主,只能向部长请示。文化部部长说我也作不了这主,就向主管意识形态的政治局委员乌兰夫请示,乌兰夫说我也做不了主。当时1977年是华国锋主政,华国锋说可以在政治局提出这个事情来讨论一下。最后经过讨论才决定可以演贝多芬,其中一个合法性是什么呢?我们可以读列宁夫人写的《列宁回忆录》,她回忆说列宁非常喜欢贝多芬的第几交响曲,是因为这个才解禁。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在电台里第一次听到贝多芬,都惊呆了。播音员第一句话说,下面我们播送伟大革命导师列宁生前非常喜欢的贝多芬交响曲。后来我看刘心武写的回忆录《我是刘心武》,他也写到了这段复杂的历史。

  事实上这种历史是有源可溯的。早在1971年中美解冻,美国波斯顿交响乐团访问中国,后来我整理周恩来年谱发现,他提出可以演贝多芬,而且他比较喜欢《命运交响曲》。但等到交响乐团的飞机到上海落地了,江青他们却突然说不能演这个,《命运》是一种宿命论,要演《田园》。交响乐的总谱很厚,不可能都随身带着,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指挥风格,根本来不及换曲排练。中美两国都很尴尬,又担心艺术家们生气罢演,只能通过美国驻华使馆的人去做工作,说因为中国革命的领导人大多数来自农村,他们对《田园》有天然的感情,并且《田园》里面有暴风雨象征着革命,最后别人才同意改演《田园》。在这后面,可以看到日常生活,但更多的是政治、意识形态和文化,看到国家如何干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

  很多当权者总是觉得,我掌握权力,那么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我的品位就是大家应该接受的品位,跟我的品位不一样的就是庸俗的、低级的。当时接受邓丽君也是一个曲折的过程,甚至批邓时,正式文件中连“邓丽君”这个名字都不能出现,叫D位音乐,那种霓虹灯、舞美灯光更是批判的对象,再看现在中央电视台各种各样的灯光、烟雾,简直是“今夕是何年”。

  所以从一些小事中,最能反映当时的社会,看到一个社会的真正状况,通过一些凡人小事就能反映出来。方方面面,我觉得到处都是史料。有一次我看凤凰卫视,许戈辉采访陈佩斯,其中陈佩斯说,文革期间你根本说不准,随时有被抓的可能,随时有被抄家的可能。经常我们看到一辆大卡车突然一停,车上跳下来好多红卫兵、革命群众抄家,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是怕听汽车的刹车声。后来有机会碰到许戈辉,我说你能不能把你们节目的资料寄给我,我觉得那里面就是一本中国的日常生活历史。

  我相信很多人对这种记忆有同感。前苏联的档案现在有部分解密了,说有一天斯大林在别墅宴请政治局委员和贵宾,不知道怎么争论起来天上的某个星座的问题,喋喋不休,斯大林说你们争什么,给天文台台长打个电话不就解决了吗!就给天文台台长打电话,天文台台长是红军的政委,一听说是斯大林办公室来的电话,赶紧自己开车,去一个天文学家的家里,半夜一敲门,那个天文学家一想完了,来抓我的,当时就跳楼了。台长一看没办法,又去另外一个天文学家家敲门,结果那位有心脏病,一下子就吓死了。

  所以我觉得,真正的社会,真正的时代,只有通过日常生活才能表现出来。可惜我们的历史书对日常生活几乎从不记录。很多人可能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觉得胡适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是在很多方面有开创性的人物,1929~1930年时他就在写上海志,其中的一篇序,实际上就是关于日常生活的。

  但这种日常生活的资料很难收集,那些理论文章、报纸、新闻什么的,很多是可以造假的。比如说计划经济年代,买什么东西都要票证,但外国人怎么办?那就各个单位传达,外国人买东西不要票,曾经有一老太太,看外国人买尼龙袜,她也在旁边买,营业员不好不卖给他,因为外国人在旁边看着呢,但走到门口警卫人员就把她拦住了,让她等下把袜子退回去。那会儿我们下乡知青回城探亲,每人都发一个纸条,背熟记牢,碰到外国人问什么问题要怎么回答。比如说问作为知识青年你在农村的感受,你要说很受锻炼大有好处;比如问你们家多少工资,你要说生活很好,不能说工资的实数——当时的解释说,说了工资的实数,外国人会从工资推算出国民经济,从国民经济推算出国防……反正什么问题都有一个标准答案,只有问你们家有几个孩子,这个问题可以如实回答。

  所以,就是在有限的日常生活的记载中,需要甄别的资料也太多。在历史研究中,给我的感觉是一定要突破文本,不能光看报纸怎么说,文章怎么说,或者史料怎么说,它背后也许隐藏着更多的历史背景,要了解这种背景之后的真实。

  提问:历史学家眼光是比较开阔的,作为历史学家,你怎么看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的这三十年?

  雷颐:改革开放前,我们学术界称之为全能社会,这个全能社会的一个特点,你不仅仅从思想上不能反对,你的日常生活我也要干预,你唱什么样的歌,穿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要管。改革开放三十年,政治控制也在发生变化,现在我们这种体制有人称之为威权社会,对于多数老百姓来说,我只要能过我的日子了,我不需要特别关心政治,非要表达一个什么,基本上我能过我的日子,那就可以了。

  提问:在座有很多是80后的,我们出生成长的时候,社会经济已经开始发展,现在更加成为生活的主流了,我们肯定不怀念你的那个年代,那些年代听起来太荒诞。但我们80后其实生活压力也很大,房子、工作、医疗、保险……社会好像一下子逆转了,从你们特别革命化的时代,一下到了特别商业化的时代。

  雷颐:你对我们经历的那个年代认识有误区。比如分房,这个应该写一部分房史,单位内部分房,你们很难体会那种残酷,有人为了这个自杀,分房怎么可能免费地分给每个人呢?资源是有限的,分给谁不分给谁,其中道道太多了。首先跟现在一样,大机关、大单位房子多,所以那时候找对象要找中央机关,大国营企业分房的可能性大一点,一般的小工厂尤其街道,你休想分房。其次,单位每次的房源是很少很少的,要斗,要闹,要拉关系……你得在权力的范围内争取你的房子。所以我就说这就是日常生活历史缺失造成的错误印象,那个年代可以免费得到房子。

  分房是我们这一代人很痛苦的记忆,我在《历史的裂缝》那本书中也讲到了。但现在的商品房和经济适用房政策我也反对,为什么?我认为中国现在的福利政策,所谓的经济适用房,在很大程度上是劫贫致富。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又能够买到经适房、限价房,这本来是应该卖给穷人。所以没有政治体制改革,你想做好事都做不成。

  提问:有这么一个说法,说中国改革开放的前三十年是经济学家主导的,他们把市场的观念带到中国来,促进了中国经济发展。三十年后,经济学家的政府已经形成了,现在该到一个立法和执法的阶段了,因为需要规定个人的权利和义务,还有每个人的合法权限。我想知道,你觉得在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历史学家们,以及我们对历史的了解,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帮助?

  雷颐:历史学可能会给人一种假象,以为社会是一直往前发展,然后以过去为参照物。但历史的某个时段可能我们现在并不能正确认识,所以导致对现实也有错误的看法。比如说刚才谈到的分房问题,很多人说那个年代真好,免费分房,当然不是这样。所以我觉得历史学家可能起到的作用,最重要的就是怎样认识过去,因为我们寻找未来方向的时候总要看过去,不能寻找错误的参照系,不要找错误的过去来参照。

  你刚才的那个说法我很赞同,现在确实最主要的是建立健全法制社会,就是规定个人权限,政府权力的边界。政府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能随意侵犯个人权益。

  提问:你觉不觉得,政治史之所以这么长时间来一直是历史的一个中心,是因为政治首先就是历史的重要推动者,具有非常大的历史影响和意义,而日常生活,包括文化、经济,是被政治史所影响的。那么作为日常生活的历史,比如说服饰,或者说某个年代某些人的生活方式,它与政治是不可分的。

  第二个问题,你会不会觉得日常生活的历史它研究起来是有一定困难的,它涵盖了太多的个人主观因素在里面。那么作为严肃史学来说,你在研究中间是如何去除这种因素的,比如你如何判断一个人他是否具有典型的社会意义?有那么多农民、手工业者、军人,到底谁能够代表这个年代?

  雷颐:好。第一个问题我觉得我们说的并不矛盾,我只是说,从前的历史几乎完全是政治史,而没有日常生活的历史,我并没有说要否定政治史。第二点,我觉得恰恰要了解日常生活的历史,才能更好地理解政治史,才能更好地了解过去的某个时代是什么样子。如果没有了解多数人的生活状况,仅仅根据一些政治,一些文献,对历史的判断会有偏差的。

  第二个问题,就像你说的,确实,日常生活的历史资料很少,过去我下乡,这几年又采访过很多人,但农民他们自己不写作,不记录,社会媒体刊载、记录下来的主要还是精英的历史,你要找相关材料非常困难。第二,日常生活历史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以各个细节来全面展现时代,各个阶层是怎样生活的,军人怎么生活的,工人和农民又是怎么生活的。我不觉得工人或者军人的生活就可以代表全部社会。这恰恰就是说,为什么我们要研究不同时代、不同族群、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他们的生活,从政治史到日常生活的历史,而这些,是不管你得出什么样的结论的前提。

  提问:我觉得日常生活从三十年前已经开始回到我们的身边,但主要是从生产消费的角度来讲,而从公共的生活角度,你觉得什么时候能够回归?

  雷颐:我觉得是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虽然总体而言我不是乐观的。如果你是指在一个咖啡馆看书、和朋友聊天喝茶,这的确是有了很大的变化——咖啡馆在1949年以后很快就消失了,那么现在是逐渐在恢复。在这样的公共空间里,大家可以比较自由地谈论一些问题。我用了比较,这个比较是相比从前。我觉得这是逐渐在恢复的过程,这是改革开放的意义之一。

  提问:之所以以前我们这种日常生活历史不是很发达,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大众表达媒介太少,而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可能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记述历史,那么你觉得以后,在民间史越来越发达的情况下,历史学家应该如何面对和采集史实资料?

  雷颐:我刚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做《DV将改变历史的书写》。比如说,刚才我讲的新闻图片可能会造假,是因为当时个人不可能有摄像机。从技术上、经济上和社会的管制角度,都决定了你作为一个个体不可能去拍摄、记录重要的历史事件。不要说记录,文革中甚至很多年大陆没有自己的电影故事片,全靠引进朝鲜、越南、罗马尼亚和阿尔巴尼亚的,然后中国只有没完没了的《新闻简报》,每年有几千个新闻简报,就是毛主席接见谁谁谁,周总理接见谁谁,中央领导接见了谁,或者就是工农业生产多么好。所以当时有个段子叫做“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比如说,当时知识青年下乡的时候,少数人是响应号召,多数人是不愿意的。每一次送行的时候,火车站一片哭爹喊娘。但是每一次《新闻记录》都要找一些人,背着背包,拿着毛主席选集和语录,大家一起唱革命歌曲,再把这个拍下来做成《新闻简报》,说我市又有第几批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但真实的情况没人记录。我就说,如果历史只有这一个记录,几百年以后的史学家他们就看不到真相。所以DV的出现我觉得很了不起,以后再有重大事件,每个人都可以用手机照相、用DV视频来记录,就不会再是垄断式的影像记录。

  提问:听了刚才的讨论,我的困惑是,社会的历史到底是谁推动的?世界到底掌握在谁手中?比如我们现在看中国,中国前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挺有成就,但未来往哪儿走这是很大的疑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来作决定?是公共层面的力量呢?还是政治阶层在推动中国往某个方向走?

  雷颐:我觉得这个问题属于历史哲学,争论了千百年了,历史的动力究竟在哪里?有人说英雄创造历史,有人说是人民创造历史……各种观点争论不休,很难作一个最后的斩钉截铁的结论。我是搞具体研究的,还是倾向于实用研究,但我觉得这其中恐怕各种各样的因素都有,有时候领导人的几句话会决定历史的转向,有些时候恐怕是公共力量,更多时候是双方的合力。

  提问:我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最近讨论辛亥革命比较多,如果追求细节的话,像武昌起义也好,还是后来的各次起义也好,“立宪”、“三民主义”这些意识都不算成功,反而是一个简单的“反清”的口号,导致了武昌起义的系列成功。那么,到现在为止,在政治意识上,国人是否有了些许进步?

  第二个问题是这样的,您提到经济适用房也好,特权也好,腐败也好,这是一个跟人治而不是法治的制度根源有关。那么你觉得中国的历史上,有没有一个制度制约得比较好的时间段?

  雷颐:我还是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如果你认为台湾和香港是中国的话,那我觉得那个地方的法制有可借鉴的地方,包括新加坡也是华人为主的居住区,他们也建立了比较好的法制社会环境。所以我觉得还是可以建立起这种制度,虽然在中国历史上没有先例,但它是可以期待的。

  你刚才讲到辛亥革命,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一种公民权、公民意识的觉醒,这是以后良好社会的一个基础。实际在某种程度上,辛亥革命是很偶然的事件,它的爆发是偶然的,但清政府的垮台是必然的。清政府的失败之处在于,当时他的政策是多数人都背叛了他,当时最重要的社会阶层是商人,绅商阶层,这些绅商阶层比现在所谓的中产阶级还要富有,权力更大,是当时的社会基础。从1907年开始,清政府的政策一次次地压制绅商阶层,到1911年的时候,深商阶层完全背离开清政府了。1907年清政府提出来预备立宪,那商人和一般的老百姓还是热烈欢迎,大家主动上街游行,打着口号说大清万岁万岁万万岁。但是预备立宪的草案一出来,预备立宪草案一出来,皇帝权力太大,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很少很少,比日本明治宪法规定的公民权利少太多,一下子大家就觉得上当了,这一下就有很大一部分人离他而去,心里就不支持清政府了。所以,1911年的5月清政府提出铁路国有,把商人的利益侵犯以底,同时说要搞内阁制,但内阁制一出来里面皇族成员占了一大半,这样绅商和百姓一下子就意识到他的改革都是假的,他一点权力不想放,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辛亥革命的枪声才响起来。

  武昌起义之后,朝廷财政也很紧张,那些商人根本没人给朝廷捐钱,反而有人悄悄地给革命党人捐钱,就这样,清政府把他自己的社会基础给丢掉了。我觉得这是统治者的重要教训。革命之所以暴发出来,成为社会运动,并不一定是革命的能力有多大,而是这个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统治者又不进行改革和疏导,必然会让越来越多的人被最激烈的革命吸引。

  提问:从刚刚很多听众的提问可以看出来,现在很多80后,他们其实对政治是非常关心的,而且可能是因为到了瓶颈的原因,很多80后一代人生活没有安全感。虽然说每个人的生活,对于整个大的历史进程来说只是很小的,但是我还是想听听您的意见,您对我们每一个人,在社会环境中应该如何自处提出一些建议。

  雷颐:我从没想过充当什么人生导师,但像现在,我们处于社会转型期,很多政策变化特别快,所以会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这也正常。比如说住房制度,严格来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我觉得首先应该尽量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

  第二,如果能够抓住机会,要判断出这个机会,抓住机会,尽量争取自己的成功,这是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和六、七十年代完全不同的。我们搞历史研究,可以看到,现在政策洗牌的过程往往就是财富重新分配的过程,抓住这个机会,很多人都成功了,像马云他们,当年都是二流大学的老师,但他们心态好,抓住了机会,对大势的判断准确。所以我觉得还是首先保持一个比较好的心态吧,尤其我觉得是青年人,哪怕家里条件还不错的,也应该争取早日独立,哪怕暂时过得比较艰难。房子这些并不是你们眼下最需要关注的问题。

  我跟大学生交往比较多,另外,我很多朋友都在大学里当老师。但是学生实习的时候,他们都说,被单位选中留下来的多数是农村的孩子,他们相对比较成熟,也没什么关系,所以比较能吃苦,比较会察言观色,而城里的孩子多数比较简单,又没有眼力,不太注意这种细节。这种我觉得还是比较有差别的。

  提问:现在可能一个国家制度的体制不太完善,医疗、教育、福利、房子的压力比较大,我们很多同学,可能到国外留学,或者是工作就不回来了,关于经济和人才外流这个问题,我想知道您有什么看法?

  雷颐:外流这个问题,我觉得就是说,这是人最基本的权利。我们曾经被剥夺权利不许出国,现在恢复了这个权利,首先这是个人的权利,我觉得无可指责。第二,我想说的是,要么用脚投票,要么就反映出人们对你制度的选择,对生活的选择。作为个人来说,我觉得个人权利不值得去指责,他们爱不爱国。但是作为执政者就要反思,为什么这么多精英都想走?那就应该引起重视,是不是我的政策有问题?我最反感的是有一些人,有一些人,一方面强调要爱国,一方面想法设法把子女早早地送到外国。我曾经看过一句希腊谚语说,告诉我你跟什么人在一起,我就知道你是谁。我想改一下这句话,告诉我,你把你的小孩送到哪里,我就知道你实际上最喜欢的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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