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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之死

2017-05-26 螳螂捕蝉 大千文史汇编


“长安碁局屡变,江南羽檄旁午,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非得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不足以弭天下之患。”——张江陵书牍十五《答耿楚侗》

                                                         张居正之死   


     一代名相张居正,缠绵病榻半年以后,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二十日,在痛苦和污秽中死去。他一死,也就意味着大明王朝的顶梁柱倒了,这大厦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它倾圮塌毁下去。 相府门口的卤簿仪仗,还是往日一样的阵势,但那标着“肃静”、“回避”字样的警示灯笼,已被罩以白纱的长明灯代替,沉重的死亡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在京城无风的夏夜里,丧家门前的盏盏白灯,宣告着这位曾经决定王朝命运的人物,自李善长之后两百多年来首位生受三公封号的文臣拥有“太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头衔的首辅张居正,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 

    

 大家松了一口气,一个太强横的政治家,往往不很得人心。尽管他了不起,不见得都买他的账,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江陵人。嘉靖进士,先授编修,后为国子监司业,旋任裕王邸讲读。穆宗即位,迁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后进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神宗即位,受顾命,先为次辅,后连大挡冯保,谋逐高拱,为首辅至此,已十年矣。 

在僧众超度亡灵的呗音中,显然早有准备的丧服,立刻派发下来,男女老幼,在死者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换了装,家属们一律披麻戴孝,臣工们悉皆素服青衣,默默地肃立在庭院里候命。当至亲们将死者朝服冠戴,装裹停当,然后抬至正堂设置的灵床上;司仪官一声“举哀”,阖府上下,跪地叩首,向这位大家长告别的时候,那哭声,几乎震动了京城。

   

  神宗皇帝特派内官视殓,两宫太后着人前来慰问,并致赆仪,其隆重,其高规格,毫无疑义,这是一场备极哀荣的丧礼,对京城人来说,也是难得一见的八十四抬的大出殡场面。 

死,对死者来说,是结束。但对非一般的死者来说,就未必是结束,说不定倒是无法盖棺论定的,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开始。福兮祸兮,死的人自然了无所知了,但对还活着的人,那就必然要面对的不知是好是坏的未来。所以,他那年迈的老母,他那成年的子女,尤其他那备受宠幸的年轻姨太,至少有七位,哭得呼天抢地,恸不欲生。 

  

  其深层次的原因,说白了,是恐惧,是对于明天的叵测,是对于随之而来的灾难的一种第六感觉。张居正实在太强了,强到几乎没有什么值得他特别介意的反对派,所有斗胆敢对他挑衅发难的同僚,都是不足挂齿之辈。他生前,是谁也奈何不得的强人,但身后,他再无法动用手中的权力,封住所有人的嘴巴。鬼知道明天天亮以后,这些嘴巴会吐出什么象牙来?如果这些人仅止说说,倒也罢了,肯定,耐不住还要动手动脚的。那些泣血稽嗓的亲属们,都明白这是必然要出现,必须要承担的结局。所以,这一夜,是首辅府十年来最长的,也是最难熬过的一夜。 

然而,不论谁跳出来,也改变不了张居正在历史上的伟人地位。 

    

《广阳杂记》载蔡岷瞻曰: “明只一帝,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朱元璋是开创者,有功,张居正是改革者,更有功。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若无张居正的十年改革,又苟活了大半个世纪的话,朱明江山早就该画上句号了。 

    

他的改革,使衰败至极的明王朝得以重振雄风,他的伟大,在这里。 

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次改革,成功者少,失败者多,独他的改革,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成功,他的伟大,更在这里。 

任何统治集团,只要不想完蛋,不想被人弑掉脑袋,或被人赶下龙椅,必须不停地自我完善,适应时代的进展。但是,改革谈何容易,任何政治上的、或经济上的改革措施,无论大小,一旦触犯既得利益集团,一旦冒犯维护旧秩序的传统势力,一旦在权力和财富的重新分配上有所变化,你就等着罢,以上这些死硬派结合起来的神圣同盟,就会想方设法地抵制、打击、反扑,乃至疯狂镇压。 

    

历史上很多从事改革的志士仁人,最终都被这些顽固派整得七晕八素。往远看,秦国孝公变法,国家强大了,商鞅却遭到被车裂的命运;往近看,清末百日维新,唤起民众觉醒的同时,谭嗣同的脑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但张居正却是一位真正的强者,一位在中国历史上鲜有的能够获得成功的改革家。他活着一天,众人仰望着他一天,整个大明江山,在他的目光下,按部就班地运作一天,这荣光,这庄严,这不可一世,这众望所归,一直保持到他断气,保持到他下葬,保持到大约有半年工夫,大家不敢放一个屁,可见虎死不倒架的余威,如何令人凛冽。 

    然而,这位强人,终究还是败了,那最长的一夜里的第六感觉,应验了。 

  

  道理很简单,中国的小人,从来多于君子(俺不同意,哪里的小人不都是多于君子的),有时候,那个做皇帝的,就是最大的小人。张居正未必不小人,但比之他辅佐的朱翊钧,他的学生,还多少逊色,这位神宗皇帝发起了这场死者缺席的审判,一定要将他必恭必敬的老师,整成一堆臭狗屎才罢手。 

平心而论,张居正的死亡,是正常的,无论如何,他是寿终正寝。但张居正的下场,却有点不正常。因为死后的清算,往往更为惨烈残暴,除了对江陵张府挖地三尺,对张家老少无情灭绝之外,差一点要掘坟碎棺,将他的遗骸拖出来喂狗。所以,严格地说,这位从国子监咬文嚼字的司业,爬上首辅高位的张居正,也是属于非正常死亡的文人。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是中国历史上除了篡位的奸相之外,唯一的连皇帝也得视其颜色行事的辅佐人物,诸葛亮何其了不起,阿斗称其“相父”,他也不能像张居正对待万历般地对待阿斗。有一次,这位首辅给朱翊钧上课,万历念错了一个字音,读“勃”如“背”,他大声吼责,声若洪钟: “当读‘勃’!”吓得皇帝面如土色,没准都尿了裤子。还有一次,神宗被小太监勾带着出宫嬉玩,惹恼了太后,威胁要废黜,另立其弟潞王。如果这位首辅投赞成票,神宗就得完蛋。张居正一边加以训厚芦一边为之缓颊,保住了万历的帝位。所以,张居正之弟去世那年,他曾经打过报告要辞职,竟然用了“归政”二字。有一次,他对他友人霓;我不是“辅”,而是“摄”,大有摄政王的意味,这些用词遣字的细微处,可见其精神上的狂妄,也可知其比皇帝还皇帝的权威。于是,这位很大程度属于特例的改革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像坦克车一路辗压过去,没法不取得成功,没法不收到成效。只有他想不到的事,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但是,得意的人,常常疏忘的一点,上帝从来不给人百分之百,你可能什么都得到了,房子,车子,票子,位子,以及炙手可热的权力,以及火焰般绚丽的声名,以及玉体横陈的极乐世界……然而,拜拜再见,阁下却活到头了,这才是痛苦莫名。拘魂使者出现在你面前,房子带不走,票子带不走,甚至妙龄女子的一个吻,也带不走,你那曾经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的本事,在此刻只有倒气的回光返照之时,什么都等于零了。于是,眼看着你的奔驰别人坐,你的豪宅别人住,你的年轻老婆别人睡……甚至当你魂游故居,发现你太太在象牙床上,与你的候补者颠凤倒鸾之际,竟没有一点荼蔗之叹,已经做鬼的阁下,肯定后悔当初,何必把手伸那么长,什么都捞,什么都要了。 

  

  张居正同样,根本想不到,五十多岁,六十不到,正是男人的第二青春期啊,正是他如火如荼,沸沸扬扬,举国上下都得按他节拍跳舞的盛年,却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这实在是太败兴了。

 

 万历九年(1581年)的秋天,张居正开始便血,肛门瘀肿,出现“下部热症”。不过,初初,他不甚当回事,因为他不相信死神敢来光顾他。旧时中医没有“癌症”的概念,从表象看,当然作为痔疮来治疗。按现代医学的诊断,我想他应该是肛门,或直肠部位的癌肿。其实,放在今天,早期发现,早期治疗,不至于马上就要了他的命的。但是,无论中医怎样精心治疗,也是肛部血污不止,毒发断断续续,病势无法好转,缠绵床榻不起。到了来年二月,他实在难以坚持朝请,更不能坐在文华殿的硬木椅子上,给万历上几个时辰的功课,只好请求“俯赐宽假二旬、一月,暂免朝参侍讲。至于阁中事务,票拟题奏等项,容臣于私寓办理”。 这位强人,相信他会很快痊愈。 然而,癌扩散以后,病情不可能好转,只有日益严重。于是,请求续假的报告递了上去,三月初九,神宗照准,同时批曰, “卿其慎加调摄,不妨(在家办公)兼理阁务。”三月十五,神宗派司礼监太监张鲸前往相府探望,张居正趴在床上感谢皇恩浩荡。三月二十七,神宗又打发文书官吴忠代他向这位首辅慰问,张居正伏在枕上叩头,激动莫名,然后上疏: “臣宿患虽除,而血气大损,数日以来,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须得再假二十余日。” 

至此,他才觉得自己病得不轻,但认为离死尚远。凡强人,都有极强的自信心。张居正是强人中的强人,其自信心又超人一等。坚信自己,而轻易不信他人,这种独断,当然了不起,但也是他一生的致命伤。此人一生中,树立了无数仇敌,却没有交下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五月初五,端午,是张居正的生日,神宗惦着这位首辅和老师,派司礼监太监孙隆送去节礼和赏赐。这时,病人膏肓,沉疴难治的他,终于明白,一时半时是好不了的了,于是,作出决断,上书乞休。 

放弃权力,与要他命一样,是他极不愿意做的一件事,然而又不得不做,总请假什么时候是个头。即使在命悬一发的时候,这位权术大师还不忘测试一下神宗的信任度,他害怕长休以后,那权杖还有无可能回到自己手中。


一个离死不远,命危顷刻的重症患者,竟然有兴致玩这种勾心斗角的游戏,可见权力之异化作用,会使人格变态,心理扭曲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神宗很够意思,也很动感情,亲笔给他回复: “朕自冲龄登极,赖先生启沃佐理,心无不尽。迄今十载,海内升平。朕垂拱受成,先生真足以光先帝顾命。朕方切永赖,乃屡以疾辞,忍离朕耶!”接着的话,是张居正最愿意听的: “朕知先生竭力国事,致此劳瘁。然不妨在京调理,阁务且总大纲,令次辅等办理。先生其专精神,省思虑,自然康复,庶慰朕朝夕倦倦至意。” 

我认为,这份手谕,对张居正来说,无疑是一帖定心丸,但对他的病情实在不利。一个患者,若是始终处于警惧的精神状态之下,生命力可能更坚韧些;一旦放松,整个肌体的防御功能便全线崩溃。 

果然,六月初,不粥;六月中,大渐;六月二十日,气绝身亡。 

  

  他活得比几位差不多年龄的人,都要短命些。王世贞酗岁,耿定向72岁,李贽75岁,他享年只57岁就撒手西去,这是他绝未料想到的。说老实话,中国有许多人,在其盛时、旺时、兴头上时,绝想不到会呜呼哀哉的。什么叫留有余地,什么叫见好就收,什么叫激流勇退,在他们心目中,是不存在的。这些得意者忘了,无论你怎么强大,怎么厉害,怎么了不起,你无法改变上帝。这位活得太强硬,太傲岸,太顺风顺势,太作威作福的张居正,终于撇下他的改革大业,和他极标致、极风流,而且极其骚情的姨太太们,独自躺在棺材里,,被运回家乡安葬。 绵延十多里,纤夫近三千人的浩荡船队,朝湖北江陵进发,那威风诚不可一世,然而,这一切对死者已毫无意义。所有那些唯恐权不大,名不高,唯恐房不大,车不好,唯恐手不长,钱不多,唯恐不能像公鸡那样占有更多母鸡的争夺豪取者,多多益善者,永无满足者,绝不肯引以为戒的。 

    

为相十年,张居正心力交瘁于改革大业,是他死亡的主因。 但是, “靡曼皓齿”,更是促其早死的“伐性之斧”,也为史家所公认。他之渴嗜权力,他之沉迷女色,两者的欲念几乎同样强烈。权愈重,欲愈甚,在权力场斗争得愈激烈,在女人身上发泄也愈疯狂。在中国历史上,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此公对于漂亮女子,从来是不拒绝的。有一次,一位外省大员投其所好,送他一尊栩栩如生,非常性感的玉雕美人,他自然是会笑纳的了。明代官员,工资虽是中国历代最低,但贪污程度,也为中国历代之最。张居正观赏之余,爱不释手,同时,又摇着脑袋,有一点不满足感,巡抚忙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张居正说: “若得真人如斯,可谓两姝并美了!”果然,这位巡抚还当真物色到一位美人,不仅形似,而且色艺双绝,送到相府,这位七姨太,遂成为首辅的床笫新宠。 

    

权力是最好的壮阳药,明代好几个皇帝,都因贪色而亡。尤其正德、嘉靖以后,淫风大炽,整个社会充满着世纪末的气氛。享受,逸乐,奢侈,腐化,纵情,放诞,糜费,荒淫,是普遍风气。手握重权的张居正没有理由做清教徒,虽然他也很道德文章,这种官场人格的双面性,是一点也不值得奇怪的。张居正手中权力愈大,性欲愈甚,性事愈剧,相府后院收编的姨太太也愈多,他的过度放荡的性生活,使他提前走向死亡。 

  

  《万历野获篇》的作者,认为张居正的死,系由纵欲过度,药物中毒所致。另一明代大文人王世贞,也认为张居正“得之多御内而不给,则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则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结论也是死于女色,死于壮阳药。 因为妻姬众多,因为肆意淫欲,他不得不求助于药物,维持其性能力。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篇》称,张“末年以姬妾多,不能遍及,专取以剂药”,由于“饵房中药过多,毒发于首,冬月遂不御貂帽”。据说,这是服一种叫腽肭脐(海狗肾)的媚药所致,此药服后,热发遍体,即使数九天气,也戴不住帽子。因此,万历年间,首辅不戴,百官岂有敢戴之理,京都冬天的紫禁城内,光头一片,大概算得上是一景了。 


     我们不能因为社会的堕落,对这位政治家的骄奢淫逸,恣情声色,刻薄寡恩,跋扈操切的诸多败笔,略而不计。清《四库总目》·收《张太岳集》,在提要里评论他: “神宗之初,居正独掌国柄,后人毁誉不一。迄无定评。要其振作有为之功,与其威福自擅之罪,两俱不能相掩”。这种两分法,两点论,也是我们后来者,肯定他的改革,在历史中的杰出地位,肯定他的功绩,在历史中的伟大意义的同时,对其人格方面持保留态度的地方。

但是,历史,只记住对时代进程起到推动作用的主流和大节,张居正,毫无顾忌,放开手脚,对从头烂到脚的大明王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却是难能可贵的辉煌一笔。而且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又有几个亲眼看到自己改革取得成果的政治家? 


    他最为人称道的大举措,就是动员了朝野的大批人马,撤掉了不力的办事官员,镇压了反抗的地主豪强,剥夺了抵制的贵族特权,为推广“一条鞭法”,在全国范围内雷厉风行,一亩地一亩地地进行丈量。在一个效率奇低的封建社会里,在一个因循守旧的官僚体制中,他锲而不舍地调查了数年,立竿见影,收到实效,到底将缴赋纳税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亘古未有的壮举。 


这次清查,从他上任伊始,一直查到万历八年(1580),才得到了勘室的结果:

天下田数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纳税田亩近三百万顷。这数字实在太惊人了,约计为二亿八十万亩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强,王公贵族所强占隐漏,而逃避赋役的'洞。经过这一次彻底清查, “小民税存而产去,大户有田而无粮"的现象,得以基本改变,整个国家的收入,陡增几近一点五倍。十年努刀,太仓存帑积至四百万两,国库之充盈,国力之雄厚,为明历朝之最。(明史》说: “神宗冲龄践祚,江陵秉政,综核名实,国势几于富强。” 据陈登原《国史旧闻》,载林潞(此人约与方苞同时)的《江陵救时之相论),竭力推崇这位改革家: “江陵官翰苑日,即已志在公辅,户口呃塞,山川形势,人民强弱,一一条列,一旦柄国,辅十龄天子,措意边防,绸缪牖户。故能奠安中夏,垂及十年,至江陵殁,盖犹享其余威,以固吾圉者,又十年也。”张居正死后,还让朱翊钧当了多年太平天子。 

  

  改革是一柄双刃剑,成功的同时,张居正开罪的特权阶层,触犯的既得利益集团,统统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对立面。所以,他死后垮台,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如同雪崩似的不可收拾,这大概也是所有改革家都得付出的代价。 树敌太多的张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识见,以其在嘉靖、隆庆年间供职翰林院,冷眼旁观朝野倾轧的无情现实,以其勾结大挡冯保将其前任高拱赶出内阁的卑劣行径,会对眼前身边的危机了然无知?以“夺情”为由,不奔父丧,紧攫权力不放,从而怂恿神宗对谏臣施廷杖,打了那么多人的屁股,会不感到实际上被排斥的孤独?后来,我读袁小修的文章,这位张居正的同乡,有一段说法,使我释疑解惑了。 “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以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其立朝,于称讥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 《日记》卷五) 袁中道散文写得漂亮,炼字如金,一个“挺”字,便将其独立特行,四面受敌的处境,形容出来。于是,这位骑在虎背上的改革家,显然,下来是死,不下来也是死,他只有继续“挺”下去的一条路好走。我想他那时肯定有一种理念在支撑着,他估计不至于马上与死神见面,只要不死,他就继续当首辅。只要在这个座位上,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是,那些被强制纳税的地主豪强,被整肃得战战兢兢的各级官员,被旁置被冷落对他侧目而视的同僚,被他收拾得死去活来的反对派,都以仇恨的眼光在一旁盯着他,他可以不在乎。可是,那早先的小学生,现在已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朱翊钧,一天天积累起来的逆反心理,他是不能不在乎的。可他太过于相信太后的话,万历不到三十岁,不令其亲政,这位恋权的政治家,实际上也不想真的罢手,于是,视事如旧。 

结果,他到底败在了这个年轻人手里。 

  

  在这场清算运动中,最起劲的,最积极的,最没完没了的,恰恰是信任或是听任他进行改革,并坐享其改革成果的万历。而最莫明其妙的,清算张居正的同时,矫枉过正,将初见成效的改革大计也推翻了。 

他否定了这场改革,也就等于将已经停放在棺材里的大明王朝,经张居正十年之功,好容易撬开来,得以透一口气的棺材盖,他又给钉得死死的。 

   

《明史》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很简单,就是这么一个道理。 《实录》说张“威权震主,祸荫骖乘”;海瑞说张“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都有为他惋惜之意,认为他这样具有高智商的政治家,应该懂得最起码的机变韬晦之道。人走茶凉,当是不可避免,但死无葬身之地,险几抛尸弃骨,就得怪张居正太相信自己的强,而太藐视别人的弱。 强人会弱,弱人会强,这也是大多数强人得意时常常失算的一点。 

张居正的全部不幸,是碰上了不成器的万历,这个精神忭急,性格偏执,缺乏自律能力,心理素质不算健全的青年人,做好事,未必能做好,做坏事,却绝对能做坏。诸葛亮比他幸运,虽然阿斗同样不成器,但后主(“门”傍里一个“翕”)懦,始终不敢对相父说不。张居正辅佐的朱翊钧,却是一个翻脸不认账的小人。你在,我怕你,你不在了,我还用怕你?再说,冯保给外放了,太后也交权了。一拍御案,统统都是张居正的错,又能奈我何? 

   

 据说,万历不再是小孩子,进入青春期后,得知他的首辅府里,美女云集,佳丽环绕,不由得感慨他的老师,这把年纪,竟能如此生猛。佩服之余,也叹息自家虽为九五之尊,却得不到更多的实践机会,甚乏艳福。所以,我一直认为,万历在张居正死后,立刻翻脸,从心理角度分析,其中不乏男人的嫉妒在内。这种隐忍下来的怨恨,一旦得到宣泄,那绝对是可怕的。 

张居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政治强人,他之所以伟大,因为事实上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以君临天下的态势,没有同志,没有智囊,没有襄助,没有可依赖的班子,没有可使用的人马,甚至没有一个得心应手的秘书,只用了短短十年工夫,把整个中国捣腾一个够,实现了他所厘定的改革宏图,是非常值得后人钦敬的。 

    

张居正的改革,已成过去,他的成功和失败的教训,自然有可供后人借鉴的地方。但他那孜孜不息,挺然为之,披荆斩棘,杀出一条生路来的奋斗精神,却是更值得我们永远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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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小编好友,螳螂捕蝉供稿。是近年来不可多得的一篇关于张居正的文章,非常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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